巨骨-吃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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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垸中老辈人聚在一起由一人提头每就吃狼为专题议论起来时,极神秘之能事地渲染吃狼落下地如何如何吃母。此事经渲经染,有根有据天衣无缝,比我胡诌一篇什么小说更具有艺术感染力。我听后总是啼笑皆非。我总算是在党之人,无神论者的入列者,我决不信那些鬼话。当我摇头摇摇头时,他们就群起而攻之地反诘我,问我生吃狼那夜为何那样黑,闪电又那样密那样亮?问我世界上那有这样的巧事,落下地眼睛未打开,就晓得咂他娘的血水,他咂活了他娘咂死了,你怎样地说不是?还有吃狼以后种种吃死吃活——吃得别人死,屹得自己活,继而吃得自己嘴巴活,不管自己身子死的吃法,你能都说这是偶然呀,偶然地巧合吗?你这说白话写白话文章赚钱的小子,只会说偶然巧合,什么事你都不用心去想,就一本正经——偶然巧合,你少偶然巧合点!这些劈头盖脑的问号倾盆大雨般地淋下来,我只有干眨巴的份儿,干讪笑的份儿,我才明白活跃在当今文坛的骄子们为何成群结队津津有味地研究《易经》,而在我们可望而不及物欲横流的西方世界,为何电子计算机已经进入了算命的科学领域。

    搞不清楚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是别人剥削他穷的,还是他自己将自己弄穷的抑或是他的祖上穷出底予传给他——但我绝对相信我们祖上老五房分家时,他不会偏谁袒谁,接了族人首领拈阉分家的——后来五条船各划各的,有的走了顺水顺风,有的搁了浅撞了滩,至于各自划的奥秘采用如何手段道德不道德,我说不准,也没有人能说准。

    我七爹,对于穷他反正不悲哀,他象哲人一样地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只要有机会,不怕你穷也不怕你富。

    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穷得蛮横穷得理直气壮,有一副牛高马大的身骨。他握一把牛刀在手,雪亮亮的,杀牛过日子。一张大嘴巴带一张小嘴巴,除了两张嘴巴他都不屑去忙,忙也瞎忙——他明白。牛,他自家没有,他杀人家的——帮人家杀。杀,便有刀具费,便有吃的。当秋风扫落树上的黄叶,是肚子里空得难受张口便是冰冷的风想急于填点什么进去的时候,他便敞胸露出肚脐眼儿带着亦是敞胸露出小肚脐眼儿的吃狼,爷儿俩一前一后挑着杀牛担——担子里那口锅黑得浓那把刀白得亮,出去揽牛杀了。这时候的牛易疲乏易显老像亦是最能被说服宰成肉的时候。

    揽到活儿,绑了那要宰的牛的四蹄,把那绑牛腿的磨纤留截可手的段儿,于是就不远不近地站了,朝手心吐口唾沫双手一搓,“嗨”地一声吼,在身子后仰的当儿,那牛便轰然倒地。他走拢去,一膝跪住牛头,那把别在裤腰后的尖刀便闪一道寒光进了牛喉咙,准准地滑进了牛的血腔,手腕那么温柔地转一圈,抽刀便用脚踢过大脚盆接牛血。先是一激喷,然后是间歇泉般的洒洒,粘稠的鲜血夹着气泡鱼眼般的发亮,满满的一大脚盆。盐早先撒了进去,一会儿便见那盆血冰冷了。那满天繁星般“鱼眼儿”死色了,偌大的脚盆里结成乌乌的一整块。这时候,七爹并不急于剥牛皮,而是吸足烟后站起身轻松地掰开牛嘴,掏出牛舌头连根切葱般的拿下——这时候他便听见他的儿子口水吞得价响,他竟毕老练忍得住潺潺发作的唾沫,惬意地瞪一眼儿子。吃狼便无比兴奋地接过父亲手中蠕动的牛舌头,贪婪地捏个满把。父子俩便忙碌起来,拣三块石支锅生火,便切牛舌成丝,便烩牛血成块,便煮得满锅翻滚,便就着主家的酒一口一个“咕咚”响。

    走时,牛肚牛肠什么的又是一大担,外割胯板肉十余斤,担回家来。父子俩便欢天喜地,茅屋脊便炊烟不断。喜过几日下来,茅屋脊炊烟淡了断了。父子俩便一肚子气鼓足起来,对邻家青砖瓦屋漫出的炊烟溢出的香味犯了骂瘾,先翻几番白眼,接着紧一声慢一声地骂,直至骂共同的先人……

    5

    凭劫难后的的半部家谱残本,我得知了我们祖上的那场劫难。当“长毛”(据考证是太平天国洪秀全的残部)撞不开我们家族厚重的大门时,那群披坚执锐的人发怒了。(那副大门是何等的厚呵,推和关都得动用两个男子汉,况且门里又装有挡杠,一个大家族的大门就是一个小城门)那群发怒的人,在那朱漆已经发黑并黑得日益庄严威风一如老祖宗的脸的大门上,提起桶来浇桐油,直浇得精湿,浇得那个幽深的门洞里桐油没了脚背,以至那些愤怒的脚杂乱的拨动起来“咂咂”响成一个让人昏眩的噪音场。那群披坚执锐的人举火了,那大门便轰地一声爆成一团烈焰,烈焰肆无忌惮地漫卷着朝天空冲起遮日的黑烟。那厚重的门在一派“劈拨”的炸响声中,从那裂缝里淌出了浓酽的鲜血,它呻吟着萎缩着,然后在旋风猛地一扭中塌陷了。那群人带着浓烟带着烈火闯了进去,抢走了猪牛粮食以及我们祖上辛辛苦苦蚂蚁拖食般积攒起来的黄的金白的银。要知道这些这些是我们祖上只身一人从江西瓦西坝迁徙到这巴水河畔在这块不毛之地上流血流汗,繁衍出这么一个大家族,并在冥冥之中把掌着整个家族的命运,把一代又一代酒在河滩上的汗水和鲜血、智慧和生命艰苦卓绝地千熬百炼地熬出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来得何等的不容易!每当我被那股惊天动地锲而不舍的凝聚力感应时,我就觉得人到天地间走一遭头颅下的身躯白日下的影子不能轻松不能快活的道理以及因这些道理而产生的杂陈五味。

    那群人抢出那些东西,他们并不扑熄那火,让那火就着他们的快活肆意燃遍整个村落,让每一间房顶上开出无数朵火红的花。那些花开得壮丽极了,一如春阳沐浴下漫山遍野的红杜鹃。那群人在鲫鱼山上我们的祖庙里杀猪宰牛,架起一口口就象池塘一样深幽的大锅,大咀大嚼,大吃大喝,边吃边喝边欣赏山下他们制作的壮丽景色,然后大秤分金分银,把那些沉甸甸的东西轻松愉快地缠进腰包,然后又披坚执锐扑向另一个村落。

    那一场暴雨就在那群人离开我们祖庙时猛地下了起来,下得没有缝隙,整个苍穹倾泻着冰冷的黑雨,那些火红的花凋谢了,随后是无数条风的长鞭鞭挞着刺鼻的焦臭味……

    当我们的家族在暴雨中赶回垸子时,暴雨的雨滴稀疏下来,那么一大群拖儿带女的男男女女默默地淌着昏浊的泪水,没有人号淘大哭,天和地静得“丝丝”作响。一个王国似的村落消失了。这个辉煌得一进七重门的村落,就在弹指之间化作了尘埃,化作了沉积的文化层。(所以当春雨下得滋润,泥土化得稀松了,我的儿子和垸中一些小的们翘着屁股扒池塘边的瓦砾不怕抓翻指甲扒出血来而扒出一颗绿珠子而欢呼雀跃时,垸中的老辈人说那是八卦厅的走马灯的流苏时,我心中就象过电一样地颤栗不止。)

    我们的曾曾祖就在那片废墟上召聚他的五个儿子分家的,田地分作五份拈阄完毕,老人不行了,五个儿子簇拥在他的身边,他的眼睛就象油灯熄灭前忽地一闪亮,说出四个字:“河滩……子孙……”,便捏紧两个拳头去了。入敛时,那两个握紧的拳头没有能掰开。

    6

    我反复犹豫过我该怎样地写这一节?一瞬间中魔似的恐惧,值得庆幸的是这恐惧稍纵即逝。我毕竟过了而立之年了,坐在自家楼房的后窗,燃着一支烟,目睹着一次又一次劫难过后的垸子中一幢又一幢拔地而起的楼房,阳光这么的好,孩子一个比一个健壮天真,姑娘小媳妇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地从窗前走过,我这个“黑五类”的子女,在党旗下庄严地举过手,终于有了不怕有人说——真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这混入党内的小子一到关键时刻又露出了真实面目——的决心。)

    我是微笑着向我的同行——同我一样为爬格子呕心沥血的大哥——说起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怎样地同我的祖姆为了吃发生的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妙就妙在流传在我们垸老辈人的口头上常常是当作笑话谈起的,老辈人说起这些来常常很是幽默。每当我回忆起这些来,我就大胆否认,中国人天生缺乏幽默的理论。

    反正是时光流淌,创造就在其中,反正是有河滩在,就有子孙在,有子孙在,就有创造在积累在。老五房在一片废墟上分家后,我的曾祖父在河里放鸭,鸭放得野鸭在家鸭圈里生蛋的程度,在山上打铳,铳打到铳子只伤野鸽的翅膀根只伤野兔后腿的程度;我的曾祖母织布,布织到腿上拴根绳子摇摇篮里孩子的程度。传到我的祖父居然发了财,买田置地,修房筑院。我们的老五房居然有三家到了这个程度,而另两家居然一贫如洗,卖光祖上所分的田地,除了人别无它物。

    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的茅屋与我家院子相邻,色彩形成了强烈而且鲜明的对比。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最大的勇敢莫过于与我的祖母斗,他老人家不象我的祖父那样恪守好男不和女斗的古训。他老人家与女人斗往往是随心所欲痛快淋漓地大获全胜。

    据传,我家院墙一人来高,面东向阳,极好晒油面粉条什么的。当我的祖母颠着细脚掇出筛考费力地举起放在墙角上出晒时,我七爹的白眼便翻到那筛考上了。待到油面粉条什么的就着暖烘烘的太阳晒到一定程度,而我的祖母看看太阳渐高了便进屋做饭。趁此之机,我七爹便怂恿吃狼去偷,吃狼手脚利索只一纵一搭便爬上墙头,神不知鬼不觉抱了一怀跳将下来溜进屋。我的祖母发觉后,少不了出出气对事不对人地骂上一句或两句。七爹闻骂即出,惊天动地地对骂起来。祖母问他:“你骂什么?”他反诘我祖母:“你骂什么?”“要是冇得,做一声来拿,何必要偷?”“×你娘的臭×!你晒在老子的眼睛头上你不晓得你家有我家穷?要偷要偷要偷!”就在那骂的进行中他一把掀翻那筛考让那些油面粉条什么的全部掉在地上。这时候便是吃狼父子大开心的时候,吃狼敏捷地奔过去,猎取地上的东西,而我的祖母根本不是对手落荒而逃,逃进里屋呜呜地哭。

    我的祖父气得咬牙切齿但出屋来便是一脸笑容说:“七兄弟,别理她女人……日子过不去,找我。”我七爹便翻两眼白哼一声唾一口:“跟老子仔细点。”不多久,便可以听到霍霍的磨刀声。

    还有那关于枣树的故事更是幽默。据传我家院中祖父植枣树三棵,枝繁叶茂,每到伏后便满树生红,硕果累累。吃狼是爬树的老手,他能用石块在爬的同时除去那枣树枝干上的刺,然后蛇一样悄然无声地溜上树,盘坐在枝上借树叶的掩护摘吃那生红的枣。后来引起了祖母的注意,每每举竿吓唬高高在上的吃狼,并不敢真打,这时的吃狼便双腿夹着树干“哧溜”着一闪而下,越墙头弹丸一样的射出去。祖母于是乎又嚷将起来。七爹便气冲斗牛地举竿跑进我家的院子,一阵天摇地动的乱打,打得枝叶枣子纷纷坠落,满地铺红铺绿,然后他喊他的儿子吃狼来,给他以威风给他以狠气说:“进去进去睏到地上吃睏到地上吃看她把你怎样看她把你怎样?!”我的祖母目瞪口呆。我的祖父当然是视而不见,他知道我七爹是欢喜他出面的——他怎不知道个中奥秘醉翁之意不在酒。每每我的祖父不出面,更引起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气愤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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