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骨-吃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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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许多日子没有回家。白天在县文化馆编刊物,编得眼花缭乱,夜晚把自己关在斗大的寝室里爬了,爬得呆苦木鸡,真害怕长此以往会丧失一种机能,于是赶紧向馆长告假。

    我是在床上同老婆温存时,老婆突然告诉我:“听说冇?吃狼回了!”

    我脊椎的骨髓里迅疾透过一阵冰凉,即刻没有了刚才的兴趣,草草收场。老婆叹了口冷气,我便拉亮电灯瞪着眼睛陷入了莫名其炒的恐惧之中……

    其实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吃狼回了。只不过有人在河滩上发现了一行硕大的脚印和脚印旁一堆粗筒屎。那行脚印硕大在践在河滩上,个个中间是平的,没有足弓践出来——我们王家墩称践出此杰作的脚板为“鸭脚板”。生着这种脚板的不是吃狼是谁?

    吃狼长着这么一双“鸭脚板”,田里泥里站不稳,也决不肯站,路上一溜烟,拍动起来灰沙直喷。倘若你恼怒了他,月黑风高夜,他做起脚手来,那双“鸭脚板”犹如多肉的熊掌,踏地无声,擦你身边过冲肩头冷不防一口咬来,咬去你的一块皮肉,他嘻笑地窜出老远,等你觉出痛来,他已经在老远处,就着浓浓的黑暗,舔他厚厚的肉嘴唇。

    那行硕大的脚印,歪斜的脚趾头分明无遮地指向王家墩——吃狼回来了!那堆粗筒屎其间夹了那么多的毛发和白骨,垸中的狗闻着,那双胯便夹条尾巴狺狺地逃,躲进河岸密匝的水竹丛……

    2

    按辈份推起来,吃狼是我的父辈是我儿子的祖辈。

    尽管你爬格子爬得煞有介事,你觉得你在白日下晃动的影子十分象个人物,并且在饭桌或宴席上吃像十分斯文;尽管你觉得你的儿子已初具斯文,白白的小脸儿稀疏的眉毛间已初含秀气,你与你的种与吃狼那张四方阔嘴那犹如门扇似的门牙(通常沾着血丝或肉末),走起路来把风都染得恶心呕吐——你觉得你和你的后代与这凶神恶煞的形象没有半点关联——不管是形而上还是形而下;但他可以在他恼怒或高兴时充你的儿子充你儿子的爹爹。他充得那样理直气壮瞪着那两轮充血的公牛眼,你便护着你的儿子默认。他显出一口把你这些不肖子孙吞下去的愤怒。

    咳,我的始祖,你为何制造出我和我儿子的子孙来,双制造出吃狼这样的父辈,不可同日而语又要同日而语——我心底的悲凉和愤慨同时进行。

    血缘能割断吗?我能将头抵地而脚朝天说,我要离开地球走上天去吗?你能保管你和你的子孙中没有那叫人颤栗的影子吗?我盯着明晃晃的灯,惶惶然。

    于量我就留心仔细地我和我的儿子。叫我吃惊的事终于被发现了,我那貌似斯文的儿子,平常粗菜淡饭急了皱了他那小眉头一副厌食像,吃饭如同吃药,那一日老婆杀了一只鸡,说是我冬播累了犒赏我,那鸡炖得香酥,他抢吃起鸡来,又撕又咬,手脚一齐使劲,吃得得意忘形,吃得双亲不认,吃得不见鼻子和眼睛,光剩下一张嘴巴,鏖战之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口鲜血,他竟不肯吐出那鸡肉,不管舌头的疼痛,连同他自己的血一齐吞下肚去!我几乎是在同一个星期里,在县宾馆一次宴会上,通过宾馆豪华餐厅嵌的壁镜,无意间看见了自己吃甲鱼的饕餮像……(我终于领悟到为什么愈是豪华餐厅愈要拼命地嵌镜子。)

    咳,我不能不在大庭广众之前承认吃狼是我的父辈,当我开口尊称他时,他笑出了整个人样来,很体面……

    3

    吃狼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生的——王家墩人总忘不了那个奇怪得叫人生疑的黑夜。

    当时时兴打菩萨。如果彻底地,应该是一切菩萨都不信,统统打翻,方才大痛快——这才符合一无所有者的禀性,然而一无所有打菩萨的首领——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大权在握棍棒绳索在身带领人们浩浩荡荡行动起来时,就出了偏颇。

    他老人家咬牙切齿打得最起劲的是黄龙菩萨,捣毁得片甲不留的是河边的黄龙庙——那是条好龙,人人供奉它,因为它会风调雨顺,会保佑王家墩人不受洪涝灾害。善马好骑,善神好欺。吃狼的老子我的老爹领着那黑压压的一群呼啸着进了庙门,一声呐喊,掀了那供案,碎了那香炉,用绳索套了黄龙菩萨的脖子,再发三声喊一齐用力,使那尊金身从半空倒将下来跌成轰响跌成踩在脚下的一堆碎片儿,出了他老人家心里憋死了血的一口乌气,只见他在忽烈的火把光亮中脖子上的青筋直暴直跳,唾地一口说:“保护,保护个屌!老子一年四季没餐饱饭吃!”

    捣了黄龙庙,我七爹却不捣乌龙寺——这乌龙,是条懒龙,害龙,恶龙。它的存在价值在于黄龙对峙,发起大水来,巴水河浊浪翻滚,河水拐弯处,耸起一条浪坝,触目惊心地咆哮,那是(王家墩老辈人说)黄龙与乌龙搏斗的战场,黄龙在疏在导,而乌龙在阻在拦。于是演绎出无数幕两龙斗法的悲喜剧,于是王家墩便有填得饱肚子微笑的时候,也有泪眼面对一片黄汤泡后空空如也的时候;于是王家墩人那条龙都得罪不起,一视同仁,都修庙寺都塑金身供将起来,两座同样大小的沙丘,一样同样规格的庙寺,初一供黄龙菩萨,十五供乌龙菩萨,让两尊金身,供品不断,香火不断。

    七爹,带领那群衣衫不整气冲斗牛的人们捣了黄龙庙,在乌龙寺里集合了,奇怪的是他们望着面口狰狞的乌龙菩萨止不住快意的笑,然后是倚着香案边喘气儿边吃供果边议事,怎样地打土豪分田地,怎样地闯进门去赤脚上床,抱着那油头粉面的婆娘啃他娘的几口解解恨;怎样地把那囤积的粮仓打开,把那圈里的肥猪套出来一刀一个,然后扯开肚皮吃一顿;总之要吃出一个公平世界,让世界在吃的嘴下公平。这时候仍是火把摇曳,那摇曳的光亮里,说不准是那牙齿呲在外面的乌龙菩萨在笑,还是那么一群惬意的人在笑。总之默契在那无言的一瞬间产生了——这乌龙爷是不能捣的,留下来过瘾,看看心里舒服。“不打!”“不打就不打!”于是又一声呐喊过后唤得了一阵齐声的呐喊。

    当然经过了若干年的后来,那乌龙终是捣了,那是工作组的同志领他们提高觉悟后捣的。但捣得很没有生气,很不风光很不气派。

    就在捣了黄龙庙在乌龙寺里议事议得灵魂痛快出窍的那天夜里,七爹意气昂扬回家来,刚准备就着豪情灌几口,七祖母要分娩了。

    羊水早破,掉下来两条乌青的小腿,老是不下来,满屋子人心惶惶。作母亲的一只脚已经拖进了阎王殿,却仍在流着血光拼活。这时候天愈发黑了,黑得像倒扣的一口锅,接连不断的闷雷在茅屋四周乱吼,窗纸上闪电就犹如金钱织网,丝丝不断。接生婆早吓得五魂掉尽,说是吃狼的老子捣了黄龙庙这是报应,趁早救大不救小,裁了小的分块拿下,可我七爹走到女人面前,见那两条乌青的小腿间有根那玩意,坚决不同意接生婆的方法。他发狠地一声呼啸:“老子大的也要小的也要!”他拿出那杀牛的尖刀,霍霍地磨得雪亮,大吼一声冲进黑暗,活生生扯住那匹睡在屋檐下黑狗的耳朵,任凭那匹黑狗呲牙裂嘴一跳八丈高,他捏住它的耳朵提个老高,一刀下去割断黑狗的脖子。狗血便冲天而起,他张口接了几口喷了几口,然后弃了狗头,倒提狗身子,在产房四撒了一圈狗血。他女人“哇”地一声晕了过去,生下个小的来。这时候雷声远了,闪电静了,吃狼“哇哇”大叫,那张嘴竟能张成棱角四方,躺在腰子形的脚盆里,咂他娘的血水。

    后来,吃狼在他娘死后,屎里尿里竟嘴巴不闲不空地长大了,长出一身横膘,王家墩人就觉得那天夜里理会错了,根本不是黄龙来算账而是乌龙来投胎。

    后来,吃狼的老子我的七爹,什么鬼神不信的信了这句话。面对儿子那张棱角四方的阔嘴,同样是用那把杀牛的尖刀,磨得雪亮后,割断了自己的喉管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倒地后从冒血的喉管深处冒出一串冲不完殷红鲜滴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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