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以他在族中无可比拟的苍老,担当着重修家谱总稿的重任。父亲叹息说;“世家弟,按族中规矩,你不能上家谱了。”
父亲叹息时,正是仲夏的早晨,巴水河畔麦子收割了,滔滔艳黄变作了又一茬我们农家的喜悦。
父亲说。“你成无主孤魂啦!你无话可说。”
一
雷世家说,六岁那年他父亲财政科长就拉他到东岳庙去认祖。
雷世家说东岳庙建的地方美极了。河边边的港湾里,突然就有一个绿岛儿。竹子特多树木特多,树竹的缝隙里就露出庙的飞檐和屋脊来。
雷世家说河边的东岳庙有段扑朔迷离的传说。河边开始并没有庙,只有一个沙墩子。传说清朝咸丰皇帝那天突然死了过去,要过鬼门关。威丰皇帝来到鬼门关时,守关的鬼卒向他伸手要买路钱。咸丰说:“你知道我是谁?”鬼卒说。“我知道你是谁。”咸丰说:“你既然知道我是皇帝,为什么向我伸手?”鬼卒说。“我就是知道你是皇帝,所以伸手。”成丰说。“我生前是皇帝,到这里就是鬼,一无所有。”鬼卒说;“你羞为大清皇帝,只顾生前吃喝玩乐,不顾死后。你还不如挑夫彭八。”咸丰说:“哪个彭八?”鬼卒说;“蕲水县巴河彭八。他活着挣钱还不忘死后积钱。每天傍晚太阳挨山时,他就在巴水河的水边烧纸钱。他把纸钱包好写上他的名字烧。他已经在阴间存了十万两。”咸丰说:“你就把他的十万两借来你拿去。”鬼卒说:“借了你还不还?”咸丰说:“鬼话!我堂堂大清皇帝少得了他的钱。”鬼卒好高兴就叫咸丰写了借契把事情办了”。咸丰就进了鬼门关。咸丰还阳后,依稀记得阴间借了彭八的钱,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就差大臣查访。大臣查访,发现巴河果真就有个挑夫彭八。御使大臣奏明皇上,咸丰大为感动,说:“我大清有如此积累之民,何愁不强盛!”就令大臣用那十万两银子,就地择址修一座东岳庙。东岳庙的菩萨塑得极象彭八,裸着上身,腰扎腰带,一身凸突朴素的肌肉。
雷世家说,他父把他牵到东岳庙后,庙里的主持就敲响罄儿。他父就领着烧香,磕头。他和他父跪在蒲团上。他仰起脸看那肌肉凸突的菩萨,好高大好辉煌。
他父对他说;“他是你的祖”。
二
雷世家说,东岳庙的那尊塑像就是他的曾祖。如此说来他的曾祖也是我的祖。没有必要去探究那尊塑像以及东岳庙与我们的祖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那不是游戏而被时间固定成一种氛围,或者叫做文化。
雷世家说,他的曾祖彭八当挑夫之初是个穷得叮铛响的汉子。那时候上无片瓦下无寸土。
雷世家说他曾祖彭八老爸是个传奇人物。彭八老爸是他发了财以后的事。他没有发财时巴河人叫他彭八。彭八年轻时在巴河码头箩筐行里当挑夫。所谓箩筐行就是从码头上用箩筐往岸上挑东西。陡陡的石级连着跳板,江风一阵阵吹着大江的腥膻,那队队喊着号子,挑着一步一个震颤地往上走,阳光射在他们赤裸的臂膀上,那是黝黑的沉重。那队黝黑的沉重的古影里就有他。
沉重压不弯他的脊梁,反使他的肌肉朝天凸突。他每天趁江边刚有了亮色,就往江船上向上挑东西,一直把太阳挑下山去,然后带着挑来的铜钱回到江边的芦苇棚,那是他的家,有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芦苇棚里有了这些才配叫做家,否则只能称作窝。他有家,而集聚在江边的许多汉子只有窝没有家。因为人多事少,码头上打架是常事。哪一天不打架,没人脸上开花头上润淌血,那反而不正常了。巴河挑夫强悍好斗,巴河挑夫需要鲜血,就象离不开女人和烈酒。打码头打码头,码头是打出来的。谁没有力量,谁没有智慧,打不开码头,谁就会饿死江边或卷着被窝走路。彭八用他的力量和逐渐挑起的钱,控制了码头,开起了萝筐行,他成了萝筐行的老板。
他就在河边的洲子上逐渐积累。开始买幢青砖瓦屋住下,然后就买了一片湖田,再有了钱,他就开始建庄园。从燕矶用船运来红石,五年时间过去,庄园就建成了,一进三重大门,高大的围墙围着花园,让昔日荒凉的洲子簇新得象海市蜃楼。他非常的贪婪,活得认真极了,当了箩筐行的老板,有了那么多的资产和钱,他还下江挑东西。对于他,码头上的挑夫谁也奈何不了,怕极了。
但有人不怕他,有人奈何得了他。
那时候玉平天国走末路了,大股的散兵游勇涌到了湖北内。那些长毛们不喜欢富人但又离不开富人。他们把那些富户的庄园打开,杀敢于抵抗他们的人,杀得没人抵抗时,他们就把庄园里的牛羊肥猪以及粮食,更紧要的是那些金钱财宝,掳去。他们往往在离开庄园时再放一把火,烧成一片焦黑。
彭八苦心经营的庄园在劫难逃,在一餐早饭的时间里,化作大火的浓烟,狂风也起了,呼啦啦烧得早晨的天空发红,就象是一块烙铁。过后,天空只是下了几滴雨。
彭八那时候逃脱了,没有死。彭八就召聚他箩筐行的挑夫,组织复仇的队伍,在发召聚队伍的场上,彭八用一根扁担抡得水泼不进,八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若以为彭八有勇无谋,那就错了。巴水河畔历代关键时刻,人都变成了狼。逼到绝路上的狼,有的是凶残狡诈。
那时候烧他庄园的一支长毛就集在飞虎山上。飞虎山离巴河十里地,山高险峻,寨墙依险而筑。彭八就有了施展凶残和狡诈的机会。
彭八攻破飞虎寨,杀得刀刃卷了,长毛的尸体填满了山沟,血就象水一样朝山下流。
那一天是八月中秋,飞虎寨里的长毛们见明月升起来了,就想起了故乡和亲人,就都情意绵绵的。那时候他们血红的眼睛,已被山寨中翠竹绿树化了,已被蒙蒙的月亮蒙了,他们留下一小批人守着寨墙,其余的就聚在月光蒙蒙的草坪上喝酒,酣酣之中就有人唱起了悲怆的歌。
就在这时候彭八领着挑夫们在深草灌木中摸上了山,彭八摸上山靠近寨墙后,就从寨墙往山下放水的石缸里钻进了寨子。长毛们没有想到彭八这一着。彭八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石拆得可以爬人。
彭八爬进寨子后,他那班弟兄尾随其后,彭八和他那班弟兄摸近寨门,一声不响地就把守寨门的长毛杀掉了,然后把长毛的后器绑成一捆捆丢下山。这一切干得很利索。
干完这些,彭八就和那班弟兄们一齐喊,那些摸不到兵器的长毛们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朝寨门涌彭八便和他的弟兄一字排开,长毛来一个杀一个。烧他庄园的住在飞虎山上的长毛便在那个美丽的夜晚全军覆没了。
我总觉得河边的东岳庙好象与此举有些关系。好象清朝在彭八灭了飞虎山的长毛后封了他飞虎将军似的,好象彭八和我们家庭并不看重那飞虎将军。于是乎这些就被时间的尘埃掩埋掉了。
后来彭八被巴水河畔的人们恭恭敬敬唤作了彭八老爷。家业又在他手里积起来了。彭家寨围着了天鹅山秀丽的风水,高大的围墙爬满青藤。围墙内的花园里有四季的花开,楼台里也就重新有了如春的粉黛如莺的唤叫,那时候彭家寨里就有了朗朗的读书声,彭八老爷虽然是彭八老爷了,但他念念不忘他的老本行,七十岁生日那天下午,他非要下码头挑一趟上来不可,结果被绊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临死时他睁着眼睛不服气地骂了一句:“我日你的老娘!怎么说老就老了?彭八、彭八老爷是个粗人,但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要发大财还得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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