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有一段读书得来的闲话,说,“近来无事可为,重阅所收的清朝笔记,这一个月中间差不多检查了二十几种共四百余卷,结果才签出二百三十条,大约平均两卷里取一条的比例。但是更使我觉得奇怪的是,笔记的好材料,即是说根据我的常识与趣味的二重标准认为中选的,多不出于有名的文人学士的表述之中,却都在那些悃愊无华学究们的书里……”这两句结论,至少用在小说著作中间可以站得住的。《金瓶梅》据袁中道说,是一“绍兴老儒”作的。写《聊斋》的蒲松龄也不过是多年坐馆的教书先生,一位乡村学究,而且看上去“则恂恂然长者,听其言则讷讷如不出诸口”。
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没有从名士显宦手中出来,却是由这位淄川老儒笔下诞生,似乎奇怪,却是必然。为什么呢?周作人认为“中国文人学士各有他们的道统,或严肃的道学派或风流的才子派”,说他们“缺少温柔敦厚或淡泊宁静之趣”,这还没有说到根本,即使也写温柔敦厚淡泊宁静文字时,道学派也要打点自己的道学嘴脸,名士派也要端正自己的名士风度,才子派也要显摆自己的艳艳才情,因此先行被预定的嘴脸拘束住了。蒲松龄却只有一副平常嘴脸,所以能够平视人间,所以能够写出合乎人情物理的平正真切的文字。蒲松龄也有道统,也写入《聊斋》了,尤其是其中的“异史氏曰”出的道理。可那些似乎都是事后的伪装,小说的点缀,至少那些道学并没有真正支配故事的运行,真正贯彻的还是人间烟火气的世理人情。
名士们写男女故事不会有蒲松龄这样的热情和放松,才子们写男女故事不会有蒲松龄这样的冷静和从容。《聊斋》的故事很庞杂,但是就因为它的男女故事讲得那么好,那么动情动人,才会那么受到热爱和推崇。在没有刊刻本之前,以钞本传抄和周转流布得频繁和剧烈的文学著作,就我所知,只有《金瓶梅》《红楼梦》和《聊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们都讲男女故事。像《红楼梦》一样,《聊斋》也出现过有人愿以巨值购买的事,要出千金的是山东按察使喻成龙,不是流传甚响的王渔洋。
刑部尚书、文坛领袖王渔洋,确系《聊斋》最早的赏识者之一,蒲松龄在王渔洋的姑父毕际有家坐馆教书时,二人相识。王读到几篇《聊斋》手稿,大感兴趣,便要蒲每写成一篇,便寄给他看,不仅看,还加评点。书成后,王又写过题词:“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为《聊斋》手稿作序跋的,还有刑部侍郎高珩、翰林院检讨唐梦赉等高官。《聊斋》最全的钞本铸雪斋钞本出自乾隆十六年(1751年),最早最全的刻本青柯亭刻本却出自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出资者是浙江睦州的知州赵起杲。钞本收文四百八十八篇,其中有目缺文十四篇;刻本收文四百二十五篇,其中补足了钞本的五篇缺文。刻本与钞本之间没有直接关联。迄今最完全的版本是张友鹤校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会校、会注、会评本,共收录四百九十四篇,另有附录九篇。
五百余篇构成的《聊斋志异》,总计五十余万字,最长的故事不过四千字,最短者不过二十五字。后者见于《卷七》的《赤字》,记录“天上赤字如火”的异闻。这种无故事的短篇,在《聊斋》中亦占了三四成。讲故事的部分有写一夜梦境的《狐梦》,也有写百年一生的《贾奉雉》。故事人物包括僧、尼、道、贾、屠夫、木匠各色人等,最难忘的便是科举的男人和言情的女人。
蒲松龄十九岁便中了秀才,而且县试、府试、道试连取三个第一,功名似乎尽在手中了。孰料此后的举业,却屡战屡败,到七十一岁时才按惯例拔贡,县令赠匾慰问。蒲老秀才便作打油诗自嘲,诗曰“白首穷经志愿乖,惭烦大令为悬牌。老翁若复能昌后,应被儿孙易作柴”。几十年的科场历练,他自然熟则生痛熟则生憎,痛憎而生笑骂。《司文郎》中,盲和尚以鼻嗅文鉴定高下,不想欲呕之烂文都高中,再取主考官之文来嗅,竟“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向壁大呕,下气如雷。众皆粲然”。《贾奉雉》篇,贾生屡试不中,戏于落榜卷子中取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居然高中榜首。《书痴》一篇,尤其值得说一说。郎生出自书香门第,积书盈屋,苦读不已。偶得古人窖藏败粟,以为验证了“书中自有千钟粟”;偶得镀金小车,以为验证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又从《汉书》发现剪纸美人,飘然而下,自述姓颜,名如玉,以为验证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不想,颜氏却点化他:“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要他不读书,否则即走。郎生不读书,颜氏便授以棋琴术,又劝他外出交游,赢得倜傥之名,又与他生一子。终因郎生不肯散去性命一般的藏书,颜女士飘然遁迹。郎生因祸,藏书尽被焚烧,不想,次年却高中得官。故事生动而反讽,道理近乎玩笑,最打动人的还是飞来的美人。《聊斋》美人,不外女鬼、雌狐、花精、仙女、侠女以至鼠精、蜜蜂精,翩翩而来,翩翩而去,才貌双全,还精于持家理财,很完美的理想情人。
《西厢》的故事太稀罕了,所以千百年来被一叹再叹一写再写。古代的爱情,只在家庭之外,通常的只能向青楼妓院去发生。《聊斋》言情而神异,也是不得不如此。正因为是写飞来的爱情,所以笔墨极恣肆灵动,又因为尽是参照人间世态,所以虽是人鬼恋人狐恋,却逼真,有写实之魂。说到《聊斋》中第一动人的女子,大概都会想到婴宁。婴宁是人狐结合所生之女,在翠谷中被鬼母养大,天真烂漫,敢说敢笑,冰洁聪明。一出场,在踏春的郊野,便倾倒了王生子服。婴宁笑其呆,与侍女笑评“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手中梅花在地上,笑语自去。王生拾花归藏,念念不忘。再遇婴宁时,难免又是目不转睛。侍女向婴宁点评他“目灼灼,贼腔未改”。王生以枯花示意爱情,婴宁只说花,“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坦白是爱人,要夫妻之爱。婴宁问:“有以异乎?”王答:“夜共枕席耳。”婴宁俯思良久,说:“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归告母曰:“大哥欲我共寝。”王大窘,急目瞪之,婴宁微笑而止。王说:“此背人语。”婴宁道:“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这些话亦洁亦谑亦智。婚后王生担心婴宁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婴宁天生爱笑,张口笑,掩口亦笑,在自家笑,在婆家亦笑,平常笑,新婚礼上亦笑,“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又操女红绝伦,又一笑能解婆母之忧释女婢之罪。后因小惩邻家好色的家伙,婆母怨怪,便“正色,矢不复笑。故虽逼,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后来生子,还在怀抱中的小儿,也“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蒲松龄真是好手段,从一“笑”字上凭空撰出一篇好小说。
《聊斋》讲男女,但着力女子。女子面目多生动,男子多面目模糊,除负心汉、贪心者,好男子只有痴情一点可取。女子不仅多美而慧,用情深,且个个不同。仅以名字看,男子之名多通俗,似乎随手拿来,如《书痴》中的郎玉柱,《婴宁》中的王子服,《鸦头》中的王文,《惠芳》中的马二混,《小谢》中的陶望三,等等。而女子之名,用字并不奇巧,却大俗大雅,活色生香,如阮小谢、秋容、翩翩、花城、青娥、阿纤、阿绣,甚至封云娘、范十一娘、宦娘、庚娘等,都令人过目难忘。我疑心金庸《天龙八部》的阿紫之名即从《聊斋》取得。
《聊斋》写男女,性爱浓艳,情爱缠绵,不辞琐细,变幻万端,蒲松龄所依据尽是想象,似无道理,也应有来自亲身的体验。《聊斋文集》中有一奇文《陈淑卿小象题辞》,写陈淑卿“朱衍樱唇,原太冲之娇女;风飘柳絮,入安石之闺门”,用骈文记述了一段离乱中的爱情,延续亦有十年。有学者考证,这即是蒲翁自述,是其婚外一段姻缘,因忧惧于家庭、亲族、朋友,所以才隐约其辞。否则,这段爱情故事,尽可以散文写入《聊斋志异》。
《聊斋》是文言著作,又能吸收俗谚和白话口语,所以不辞生动。但毕竟用典颇多,需要一些注释读起来才好。
《聊斋》以文言而成就一文学杰作,白话运动时保守派竟没有搬用它来抵挡新派的攻击,甚是奇怪。周作人倒是从中习得古文,承认:“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经书或是古文读本。”关于《聊斋》的语言,王渔洋也钦服,说:“读其文,或探源左、国;或脱胎韩、柳,奄有众长,不名一格……至于蒲子,叹观止矣。”对小说比较外行的纪昀,虽对《聊斋》有可笑的微词,却也承认“留仙之才,余诚莫逮其万一”。《聊斋》出世便流行,仿者众多。《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昀号称要修正《聊斋》的著作;《子不语》是袁枚作,是才子书;追慕《聊斋》工于写女人,独有一本《女聊斋》编出来。都是等下一级,追赶不上。
圈点
文言教科书 看侦探情色小说可以学习西洋文,看“聊斋”可以学习文言文。周作人即是从《聊斋志异》学习文言文,对之感激不尽。聊斋展示了文言的趣味,延续了文言文的生命力,即如《桃花扇》延续了昆曲的生命力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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