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躺着读-人间喜剧/《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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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林外史》成书比《红楼》早,刻本出来却比《红楼》晚。钱玄同论证《外史》可以作为“模范国语读本”。

    巴尔扎克的伟大计划从《高老头》才真正开始。《高老头》至少讲述了三个故事:“被慷慨而致命的感情所摧毁的”高老头的故事,无疑是最重要的故事;老练的罪犯伏脱冷的故事;踏入巴黎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的故事。我能够为应付大二的期终考试而一口气读完这部李尔王式的悲剧,完全是因为特别关心拉斯蒂涅命运的缘故。拉斯蒂涅的故事没有在《高老头》中结束,以后还延续在《人间喜剧》其他的多部小说中。虽然此前有《红与黑》的于连,此后有《幻灭》的吕西安,等等,但拉斯蒂涅仍不愧是现代小说中难忘的原型人物。他的带着年轻的梦想和野心步入社会却快速堕落的故事,在吴敬梓笔下有一个中国式的摹本,这个摹本比原本还早了近一百年。这就是《儒林外史》第十五回到第二十回之间的匡超人的故事。拉斯蒂涅的导师和保护人伏脱冷,在这里换成了潘三,巴黎换成了杭州。

    匡超人上场时的确是一个纯洁的理想的年轻人,他侍候久病在床的老父亲的孝行感动了潘老爹,他深夜把卷苦读的形象感动了李知县。由于潘的介绍和李的特许和推荐,匡顺利地考中了秀才。李知县的去职受审,造成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他被迫逃往省城杭州,潘老爹向他介绍了“在布政司里充吏”的潘三。潘三外出公干不遇,匡却因偶然的机会进入杭州的“名士”圈见习了一段日子。他是绝顶的聪明,拿了一本《诗法入门》,“看了一夜,早已会了”。次日,又看了一日一夜,拿起笔来就做,做了出来比名士们的“还好些”。批八股文,“屈指六日之内,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比马二先生三百篇要批两个月的速度快了十倍。马二先生是匡在杭州的第一位保护人和导师,一位迂直的八股文选家和批点家,生就是古道热肠,是书中第一个令我们喜欢的上上人物。马二先生的教导是,人生世上,除了文章举业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头巾店老板兼名士景兰江是匡的第二位导师,他的教导是,名士诗遍天下,只怕比进士还享名多着哩,“匡超人听了,才知道天下还有这一道理”;潘三哥是匡的第三位导师,对名士一嘴不屑,说这姓景的,开头巾店,本来有两千银子的本钱,一顿诗做得精光。潘三哥教导说,“要做些有想头的事”。有想头的事,便包括伪造文书加盖豆腐干刻的印,以及科场舞弊,替人赶考。造假书有几十两银子收入,替考一举更有二百两。潘三哥又替匡娶了媳妇,赁了房子。匡“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太学”。从前的李知县又在京中做了给事中,召匡入京,安排他做了内廷教习——贵族学校的老师,顺便又将外甥女许给他。匡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转念道“戏文上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又何妨!”即便允了。重婚的罪被发现前,匡的前妻却又病亡。匡超人一帆风顺,潘三哥却犯事入了牢,托人带话要匡去叙叙旧。匡却一脸正气,说潘三哥做的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如今倒反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终于不去,收拾了行李上船赴任。同船一位诗人、一位举人,匡随口介绍了一下自己,说:“北五省的读书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是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位’。”诗人说:“所谓‘先儒’者,乃是去世亡儒者。”匡红了脸道:“不然,所谓‘先儒’,乃先生之谓也。”举人问马二先生的选本如何,匡道:“马兄理法有余,才气不足,所以他的选本,也不甚行。惟有小弟的选本,外国都有的。”

    匡的故事之后,接上的是同样出身贫困的青年牛浦的故事。匡堕落,嘴上还有遮掩,牛则毫无廉耻。匡与牛的故事并接,有如开卷周进范进故事的并连,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同题之下用相似故事多面演绎。

    范进中举是最著名的《外史》故事。但终究是一个小单元,可以代表这部大书的锐度,却不足以代表这部大书的厚度。范进中举表现了《外史》两个重要关节:讽刺与反科举。《外史》是讽刺的,但讽刺亦有浓淡深浅的分别,不是一味辛辣就好。讽刺可以浓墨重写,不依不饶,比方范进中举之疯,周进之哭闹贡院;讽刺也可以点到为止,比方范进守孝,不用银箸象牙筷,却将竹筷伸进燕窝碗里拣一个大虾圆子送入嘴里,只一句笔墨,立竿见影。《外史》不仅有讽刺,也有颂美,第一回楔子里便是王冕隐逸故事,起首就树一光荣榜样。第五十五回煞尾时又写出四大奇人,分别长于琴棋书画,出身职业是寄居寺院的无业者、卖火纸筒的小贩、开茶馆的、做缝纫的。反科举是书中第一个大题目,却不是唯一的题目。汲汲营营于功、名、富、贵的,《外史》都是反的。它反科举之毒害,亦反名士之虚伪,反豪门之张扬,亦反富人之贪鄙。追官者可笑,逐利者可笑,好名者亦可笑。有被笑之人,有笑人之人,笑人之人,亦有可笑,亦被人笑。天下原本无一不可笑之人。《外史》虽然写实本领大,毕竟还笔下温情,硬造了几个不可笑之人,书头书尾的不算,杜少卿和他在南京的朋友,加上几个死去的平民老者,是可取之人。这是作者的好意,对于全书的结构也是必须的,否则,全是可笑可鄙可憎之人,读起来未免闷煞人也。杜少卿,据说是吴敬梓的自画像。一位不求功名的挥金如土的名门才子,与马二先生可以并为书中一等赏心悦目之人。至少有两大事迹值得说一说:被一位“南邦名宿”的老朽评为反面榜样,在学生桌上一一上书“不可学天长杜仪(少卿)”,此其一;某日大高兴,他一手持盛酒之金杯,一手拉娘子,畅游姚园,令路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此其二。后一处可以与马二先生过名胜而大嚼之游西湖并美。

    《儒林外史》是讽刺文学的空前的正宗足本。其讽刺或者有时近似滑稽,却不是说笑话讨便宜,不是一味恶笑谩骂,凡所讽刺或藏着同情,或含着理解,即使处理极卑鄙不堪之人,也都在情理的分寸内,并不无限捏造,这些,都是写实精神的力量。越是耐得住性子地冷静写实,讽刺便愈有深度和力量。写实在手段上,就是语言的白描,这是《外史》令我们现代人最感觉佩服的地方。

    写实固然依靠技术的功力,更渊源于眼光的精深。世故越深,手眼越好。吴敬梓原本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公子,后来散金离乡,移居南京,是金陵文坛的领袖人物,由卖田卖屋到卖文章卖藏书,以至有断火断炊的日子。死前七天,在扬州碰到趋于破产的朋友程晋芳,执手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这种经由富贵跌向贫穷的人,看世界最看得清楚。一味贫穷和一味富贵者,往往只有一门心思一副眼光;由贫穷向富贵走的人,往往就苟且,眼光也将就了;当然,富而贫者,也须有精神骨骼,全是破败相,也做不出好文章。吴敬梓于清贫时也逃避参加八股科举之外的博学鸿词科考试,就现出其精神气度之一斑。

    《儒林外史》成书比《红楼》早,刻本出来却比《红楼》晚。现在常见的版本,都是根据1803年的卧闲草堂刻本为底本校点印行的。1920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标点本《儒林外史》,两年内印行了三版,在某种程度上是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典范著作而受到欢迎的。陈独秀、钱玄同、胡适都有文字刊在卷首。钱玄同论证《外史》可以作为“模范国语读本”。《外史》单是在白话语言上的成熟流畅,也让现代人读起来感觉亲切无碍。

    《儒林外史》的题目源于《汉书》以来正史中的“儒林传”,读书人自是书中着力描写的第一阶级,但笔墨所及,还有盐商富贾、小店老板、管家、衙役、戏子、妓女、媒婆,市井江湖各色人等。结构上虽然是短篇式的连缀,组合起来却是一部社会风俗长卷。全书五十六回,最末一回公认是伪作。第一回是关于王冕的楔子,全书纲领性的章节。最为我们喜欢和熟知的故事都集中在第二回至第三十七回内。其中第三十回至第三十七回,是杜少卿和他的南京朋友们的故事,以修建泰伯祠举行大祭为结束。第三十八回至第五十五回,笔力渐弱,尤以孝子寻亲、青枫城大战、野羊塘大战几段,与全书大脉络不相吻合,而且不是吴敬梓擅长把握的题材。学界怀疑这几处是伪作,倒也未必,难道“胜笔”才是他的,败笔便不是他的。后十几回中,挟财私逃的盐商小妾沈琼枝是一令人难忘女子,颇悦人耳目,与编修之女名士之妻迷醉八股及科举的鲁小姐,恰成反照的才女形象,经得起一读。

    《儒林外史》一部大书,写一百多年事,二百多位人物,切不可小视了它,非打点起精神不可以读完。

    圈点

    圣人本意 《水浒》是反贪官不反皇帝,《外史》则是反八股不反科举,反当世理学不反原教旨儒学。

    处处要追究“仲尼之道”,要回归“圣人本意”。思想如此,其白描写实的功夫造成的局面又比此等思想更阔气些个。看明清社会的世态人心市井习俗,都很可以从小说里取截样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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