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什么了?”
“出口!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吧。我好像找到出口了。”
喉头一哽,嘉树扭头去看窗外那圈树影。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灯远远近近地亮着,塔楼上巨大的表盘发出莹莹的白光,指针不紧不慢地跨过一个个刻度。
“好。”终于,嘉树说。
/二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他们的母亲温柔而寡言,对于他们异常的早行只是淡淡嘱托要早些回来。
环城地铁上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嘉木拿笔在纸上写写算算,嘉树斜坐着望向窗外。城市一点点向后退去,森林郁郁的翠色一点点渗进车窗,地铁缓缓停在森林边缘的终点站。嘉木拉着嘉树跳下车厢,两人被林间夹着露水的清寒扑了个满怀。嘉木舒展着身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头对着嘉树微笑。“哥,走啦。”
嘉木用军刀开着路,嘉树留意着地上的磕磕绊绊,不料忽然撞到了嘉木的背。一个藤蔓掩映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嘉木从背包里拿出一捆绳子,用锁扣连在自己腰上。“哥,我进去看看,包留给你。你一点点放绳子,如果我拽了两下,就帮我联系景行老师。”
我和你一起去吧。嘉树差点脱口而出。而风乍起,垂在洞口的藤叶轻轻摆动,那条未知的路一直延伸到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去。嘉木心头一颤,攥着绳子后退几步靠上一棵巨木,接过书包挂在胸前。“要小心。”
拨开藤蔓,嘉木的身影慢慢融入黑暗。绳子摩擦着手心。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去追上嘉木。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绳子一圈圈伸放。
在走过一小段石洞后,一扇门封闭了空间。黑暗里辨不清它的质地,嘉木把手掌覆上去,金属的凉意携着山阴的湿气传遍全身。嘉木把手缩回来,门却缓缓打开了。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微薄的光线里隐约可见地上砌着台阶。
门关闭时他解下了被夹住的绳子,双手扶着甬道墙壁在渐暗的光线里迈下一级级台阶。手掌触摸的地方冰冷干燥,每隔几步就有向下的凹陷。整栋墙壁似乎是用大块的金属拼接而成。
四面寂无人声,前后都是不见底的黑暗。一种本能的恐惧压在他胸口,他指尖冰冷,五感被放大,紧张地捕捉着声光的蛛丝马迹。可是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如擂鼓响在耳畔。强压着增长的不安,嘉木一步步走下去。
转过一个弯,甬道结束了。
手边陡然失了扶持,嘉木一脚踏空滚下了最后一段楼梯。少年保持着摔下时的姿势跪坐在地板上,一只手软软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扭伤的脚踝上,头用力地向后仰着——
星空像无边无际的水向他倾泻而来,他几乎窒息在群星中央。他仿佛变成了一粒尘灰,在万千星辰浩瀚宇宙中载浮载沉。繁华在一息中苍凉,盛世在一瞬间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嘉木才找回呼吸。脚腕和手肘的疼痛一阵阵袭来。面前是用透明材料制成的整段圆弧,地板和身后墙壁反射着银白色金属光泽。他和嘉树曾偷溜进体育馆游泳,高高穹顶滤过的稀薄日光下,他们戏水打闹的声响在上千个座位间回荡飘散。眼前的大厅比那时的体育馆还空旷。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硬撑着向前挪去。四处地板光滑如镜,只有靠近楼梯口的地上积着浅浅的一层灰,被气流带起轻逐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尘灰渐渐落定,当他终于触到那层透明材料时,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不是画,是真实存在的星空。但是这里没有月亮。而本应在他头顶的星空此刻完整地呈现在站立着的他的面前。漫天或微弱或灼眼的光点,没有一颗在闪烁。
地球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星空。
脚疼得受不住,他蹲下,又缓缓滑坐在光滑洁净的金属板上。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脑子里那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真切清晰。他的视线投向浩瀚星空,脸色苍白,连唇也一点点褪去血色。
这里,他们生活着的地方,不是地球。
是什么入了少年的心,让他这么执着地想要回去?是史书里波澜壮阔的传奇,是唐诗里明月照亮的川泽,还是宋词里烟雨迷蒙的青堤长亭?或许只是“故国”这两个简单的字,就足以把心弦拨动。
少年意气让他循着线索孜孜不倦地追寻,却不知线端的真相超出所有想象。
荧荧地上霜,疑是明月光。举头已无月,湿衣泪滂滂。
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嘉木。”来者停在嘉木身后,唤他的名字,神情平静又温柔。嘉木回过头,眼眶里瞬间泛起了泪花。
“老师。”
/三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嘉木的课题导师,桃源的执行长官,陈景行。嘉木攥着背包带子,站在楼梯上呆望着星空。
“嗯,是我。”陈景行自然地把手伸向少年,“哪里伤到了?”
嘉木低下头,视线垂在递过来的手上。掌心朝上,掌纹干净明晰。
嘉木把他的手拂开。
“这里不是地球上的孤岛。”嘉木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你骗了所有人。”他抬起脸,逼视着这位平素最敬重的老师。“你给我开出了书单,给了我最美好的期冀。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路的尽头会是……”近乎绝望的悲哀哽在喉咙口,嘉木说不下去了。
嘉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面前,却看到从未哭过的嘉木淌了一脸的泪水。他低声喃喃:“我再也回不去了,地球,中国,回不去,哪里都回不去……”
“这里确实不是地球,”陈景行低头注视着嘉木,“但谁说,你没有办法回地球了?”一点光从嘉木眼睛里慢慢燃了起来,刚要起身却重又跌坐在地上。
“老师,脚疼。”
简单处理了伤口,嘉树搀扶着嘉木随景行穿过整个大厅,来到金属的墙面前。景行把手贴在一块金属上,一道门缓缓打开。以金属为壁的房间里陈列着嵌满了按钮的巨大操作台,在穹顶的光源下亮如白昼。
陈景行按下一个按钮。全息投影仪在空中投出一个画面,被火箭搭载着的被拆分成几部分的巨大空间站升入灰色的穹顶,明晰的女声响起:“欢迎收看朝闻天下。今天是2515年6月19日星期五。首先让我们关注‘生物圈Ⅲ号’计划。在各国科学家的协作下,该计划进展顺利。近日,中国‘桃源号’、欧盟‘理想国号’、美国‘自由号’、俄罗斯‘红星号’已陆续进入预定轨道。下面播报近日各地受灾情况。随着地球环境的不断恶化,内陆地区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沙尘暴……”
黄沙漫天的景象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老人的脸。
“我是‘桃源号’总工程师陈景行,今天是2515年6月5日。你们现处的位置是太阳系外某一星球外围,经探查,那里有足够的水与矿产资源来支持桃源运转,我们把它定名为地球Ⅱ号。在‘桃源号’到达指定轨道后,智能程序会自动运行,呵护你们的成长。但请记住,地球才是你们真正的家园。我们期待你们的回归。”
房间里安静下来。嘉木眼神咄咄对上景行。
“我们是第几代人?”嘉木把“人”字咬得很重。
“嘉木!”嘉树急出声阻止,陈景行冲他摆摆手。“第一代。”
“那你们……”
“我们都是机器人。那时的地球沙尘漫天,海啸频繁,各种灾害数不胜数,末日的恐慌笼罩着大家。于是有了‘生物圈Ⅲ号’计划。由于技术限制,我们采用了搭载生殖细胞进入宇宙空间的方式来延续人类文明,同时,”他温柔地看着嘉木,“也给地球留下了希望的种子。”
“那你呢?你用的是陈……”
“你猜得没错。我使用了总工程师陈景行的人格。”
嘉木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安静地跳动,伤口处还有隐约的痛感。不过一天的时间,却有这么多的消息接连冒出来。他像是被谁扔到了风暴口,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撕裂了。
长时间的沉默里,呼吸都变得清晰可闻。
“那我怎样才能回到地球上去?”嘉树讶然地抬起头,嘉木的声音又低低响起,“我还是,想回地球去。”
少年头顶的发被压在手下,传感器感应到体温和细细碎碎的痛,陈景行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好孩子。”
“你呢,嘉树?”陈景行问,“你掌握的机械知识,会对航行很有帮助。”
嘉树没有立即回答,他回首望向大厅。嘉木心心念念的地球,我们的故土,是漫天星光中的哪一点?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我想……”
/陈嘉树
姑娘你好。我是现任桃源总指挥官陈嘉树。
哈哈,不用客气。人老了总是喜欢和年轻人呆在一块的,也越来越多地回忆以前的事情。小姑娘可不要嫌我这个老人絮叨啊。
那时的情况?大家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撞晕了头,但一段时间后也就照常生活了。只是嘉木带领着几个人离开了桃源。今天是3015年4月8号了吧,按这里的时间计算,嘉木他们已经离开有近五百个年头了。
我吗?当时我是最早知道的几个人之一,也确实面临着抉择,但我选择了留下来。宇宙中地球的存在如沧海一粟。抵达她要穿过一只几百年前出现过的虫洞,稍有偏差就会偏离几万光年,在不知名的星系里飘荡直到能量耗尽死去。那才是真正的寂寞,无垠的太空中没有其他生命,只有自己一点点走向死亡……到底还是没有勇气穿越几个星系来赌一个可能。而且无论能不能到达地球,一旦选择离开桃源,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地球的情况?虫洞连接的两个空间距离极远,无论他们有没有到地球、地球上有了什么变化,我们都不可能知道了。
小姑娘,你也想回去吗?不行的。桃源上的可供航行飞船只有一艘,嘉木他们离开了,我们就失去所有和地球联络的途径了。
嗯,对,再没有办法回地球去了。
没关系,你问吧。
“现在的您有没有为当初的决定后悔过?”桌面上放着一只录音笔,对面的小姑娘恰好坐在窗前,她双手平放,身子微微前倾,“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是会选择留在桃源吗?”
陈嘉树没有回答,而是久久地望着窗外。姑娘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正是夕照时分,指挥官的办公地点设在图书馆顶层,此时似乎有无穷尽的光从窗户涌进来。远处连绵的枝叶已经融进了霭霭暮色,白鸽绕着塔楼一圈圈悠悠地飞。这位被桃源人敬重爱戴的指挥官的脊背总是刚劲地挺着,但发里已掺进了丝丝银光。此时的他嘴角挂着略带宠溺的笑,眼底闪动着柔和的光,像是在看谁。
光线渐渐暗下去,陈嘉树转过脸。“也许会,也许不会。”姑娘一愣,却对上嘉树真挚的眼睛。“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事情还是很难抉择。但既然当时选择了,便要好好地走下去。而无论被遗弃的那条路上有多少美景或磨难,”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下去,“都是我无从得知的故事了。”
送走了前来采访的姑娘,嘉树走到窗前。仿真系统模拟的黑暗又一次笼罩了桃源,塔楼上巨大的表盘发出莹莹的白光,指针不紧不慢地跨过一个个刻度。
谁的叹息,在夜的湖面漾起一片轻轻的涟漪。
/陈嘉木的笔记本
3015/04/08
我们于今日清晨平安抵达地球。星际旅行中的时间流逝缓慢,航行花费的十几日折算成地球时间竟有近五百年。
近五百年的休养生息后,地球自然环境恢复良好,几乎所有地区都有植被覆盖。遗憾的是人文景观已留存无几。
傍晚时分我们收到信号坐标赶去北京,却在路过紫禁城时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落日辉煌,金色的日光一寸寸扫过光华零落的琉璃瓦和不曾斑驳的朱红墙面。直到一弯下弦月遥挂在蓝黑色的天幕时,我们才发现彼此都已泪流满面。
位置坐标处是一座通体用金属建造的建筑物。里面陈列了几百个休眠舱,舱侧面的铭牌上镌着等待者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一个舱的解除休眠按钮。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缓缓坐了起来。
带着泪光的微笑里,他颤抖的唇间含着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
“孩子,你回来了。”
点评
一个虚拟的城市,两个真诚的少年。去探寻回到地球的路。星系,光年,虫洞,宇宙,吸引年轻人的目光。在美国人的梦幻之后,中国人也赶来了,这挺好。跟星际大片相比,文章不怎么科技控,重视写人情的温暖。令我惊奇的是,在文章的最后,返回地球的少年看见了3015年夕阳下的北京紫禁城。
作家 陈村
最后一个冬天
吕煜琳
平湖中学/高二
/Part 1
这是第二天。
猎人紧了紧大衣,给火堆添了些柴。窗外雪虐风饕,屋里的空气更是冰冷,如同滑腻的尾蛇,慢慢滑进肺里。而他那把略显陈旧的双管猎枪此时却显出格格不入的威严,张着乌黑的嘴,就像要喊出什么来打破冷寂似的。
猎人凝视了一会火焰,再一次略显疲惫地阖上眼。这种寒冷的时候若有一碗美酒暖身该多惬意,最好还是由妻子那双温暖、略有潮湿的手捧到面前……
该死,怎么又想到这个了!他奋力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向窗外。
照着这雪的势头,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人仅靠水也能活上几周吧,之前他可从未落入如此窘迫之境。猎人想着,又有些神经质地回头看了看池盆里的水,像要征得一个同意。
猎人的年龄带给他丰富的打猎经验及精准的枪法。他咿咿呀呀的时候第一次摸枪,能奔跑的时候开始追捕猎物。事实上,猎人无比热爱打猎,因为除了打猎他似乎什么也做不好。这或许也是引诱他在这种鬼天气打猎的原因之一。
想到此他又不住地自嘲起来:看看吧,看看吧,你那愚蠢的自信!
“嘭!!”
“噼啪!!”
“咔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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