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先生一言不发,顺从地搬了把椅子,似乎已被击垮,外表疲惫不堪。他踩在椅子上,将右手伸到天花板倒垂下来的吊灯上,拨开杂乱的水晶球,握住其中一根空悬的线,向下一扯。
波尔先生的卧室里立即传出机括运作的声音。可是两人走进卧室,却并未发现有什么变化。
“还有别的机关,是吗?”强盗明显有些焦急,大声地询问波尔先生。
“不。”波尔先生用干瘪的声音回答道,然后掀开地毯。
波浪花纹的华贵地毯下面是一个狭长的入口。“那么我先进去。”说罢他飞快地起身,却被强盗从容地拦下。
“波尔先生,请不要玩把戏了。这个仓库内有玄机,不是吗?两个人同时进入的话警报就会响起。”
如若说两人正在下棋,那么毫无疑问,波尔先生已无路可退。躲进仓库,至少意味着暂时的安全,而现在的境地……
强盗摘下了头套,留着一把络腮胡的脸,波尔觉得似曾相识。“我们见过?”他试探性地问。
强盗笑着说:“我两年前被您的波契公司扫地出门,不过您对我这种下级员工存有印象,还是令我很感动。”
“您完全可以再回公司,我波尔用人格担保。”
“来不及了,我将真面目展示在您面前,这意味着什么?波尔,你很清楚。”
“不,不不,里面的机关很复杂,您是无法……”波尔先生颤抖道。
一颗子弹从正面射进他的大脑。波尔慢慢地倒下。
一年前,波尔患病时,曾拜托女儿苏茜在地下仓库中取一百万美元。“用那把铁钥匙,对,还在桌上。”告诫女儿的波尔自然不会想到通话受到窃听。
“我有足够的信心在二十分钟内打开仓库,装好现金并返回离开,波尔,你的失算就在于自负,于是我挑中唯一你的保镖不在的一天……”
他从入口走到尽头时,用的时间比想象的更短。“还有十八分钟,我成功了,波尔。”他满怀信心地望向桌子,果然桌子上面有钥匙。
波尔先生的得意妙想。外观相同的钥匙,共一千把,编好了序号,安静地躺在桌上。
/(二)
①
岛津坐在电脑前热切地等待着。手边放着已凉掉多时的橙汁,还有盒未开封的猪排饭——托邻座的年轻编辑排了半小时的长队从号称“天下最美味”的“森照间林”饭亭中买来。
“新人就是用来使唤的。”岛津理所当然地想,“他也很愿意帮忙的,这也是一个融入集体的方式……”想到自己当初乐此不疲地受几个现在已全数退休的老编辑号令,他也作了如此推想。
“岛津前辈,大师的稿件还没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还没呐。要等到两点。”明知道两点才会收到,岛津仍旧守在电脑前,是太兴奋了——不,兴奋还不足以形容,那简直可以称之为渴望,这本杂志销量居高不下的原因,就是每月刊登在上面的大师的文章。大多数的购买者花几百日元,只是为了看那几千字,作为铁证的就是,上个月大师去美国度假一周,杂志的销量竟然狂跌,险些亏损。
“您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咦?岛津前辈,那个……”
岛津顺着旁边座位的编辑手指的方向看回屏幕,心中涌起一阵狂喜。“是了!”这就是大师的邮箱地址……是因为上个月没有连载所以今天特地早发过来吗?“还真是毫无架子……”岛津口中啧啧有声,并轻敲鼠标,打开了稿件。
“题目只有一个字——‘道’?”岛津和身旁的编辑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②
“这篇文章虽然只有六百字,但是很难懂呢……”听到刚才邻座编辑的惊呼,屋内其他四个编辑就像遇难者游向小岛一样,凑到电脑旁。
“不要全都挤过来,我现在打印,人手一份。”岛津如此说。
十分钟后,整间办公室充满了叹息声、不解的啧啧声和抓头发的响动。“虽然我们早就领教过大师的文字有多么深奥,但是这个……”整间办公室最年轻的编辑——同时也是唯一的女编辑发话,“可是这个三只眼睛的行人、绿色的湖,怎么解释,岛津前辈有什么高见吗?”
岛津摸着嘴唇,陷在摇椅中的同时深深沉思。他说道:“我需要想一会儿,不要打扰我。”岛津是资历最深的编辑,同时也是杂志畅销的最大功臣,他说话,没有人能够反抗。
于是十分钟内,屋子内的六个人都拿着同一篇稿件,一言不发。突然,岛津发出一声怪叫,惊得其余几个人把手中的稿件甩在地上。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要不是我以前的工作帮助我积累下来足够的分析能力,恐怕要永远云里雾里。”岛津仿佛念咒般。
“前辈就不要卖关子了,请作解说。”岛津对面的编辑催促道。
“那好吧。”岛津调整了坐姿,清了清嗓子后说:“这篇文章用的是象征主义手法,各种荒诞与离奇背后都有其合理的解释——‘昏暗的太阳’指逐渐崩溃的C国传统社会政治结构。‘三只眼睛的行人’意指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前途而奔忙,互不关心的冷漠的人。而这‘绿色的湖’象征着作者生存的世界,有一种浓重压抑的灰暗情绪,绿色的水铺天盖地弥漫而来,令世人感受不到一点未来与希望。这是对某一个时段社会事态的写照。”
“这么说,这篇文章的背景是那个时期……”岛津背后的编辑说。
“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倾向于作者通过虚构的一个场景表达自己在现实社会中对自由、尊严的向往与渴望。大师的确经美国一游后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岛津口沫横飞地说。
室内响起了整齐热烈的掌声。“真不愧是岛津前辈,只有您才能写出配得上大师文章的妙评哪。”
“过奖了。我崇拜大师就是由于他将很多我无法表达的想法付诸纸上。”岛津故作谦虚,但显然很高兴。
编辑部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岛津意气风发地一把将话筒抄起:“哪位?”对方简短地答了什么,岛津的态度立即像是小学生在办公室见老师一般:“大师啊!您的高作我已经拜读了,真是深刻的作品——什么?噢,是这样——不必不必,您辛苦,再发一遍就可以了。”
挂下电话,岛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貌似刚刚嚼了两个苦瓜。
③
“岛津辞职不干了哪。在这里做了将近十年,陪伴这杂志一起成长起来的功臣就这样消失于编辑的行列,真是令人唏嘘。”
“这也代表我们不必再受他的剥削压榨了,这分明是大好事。”说话的人正是岛津邻座的编辑,然后说:“不过这件事之后他也确实没脸再干下去了。”
“这还真像大师在故意整岛津。竟然错将自己那小学生孙子的作文发过来。”
“大师恐怕也老糊涂了……和岛津一样吧。这两年的文章已经有江郎才尽的感觉了,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封笔了吧——其实封笔反而是明智的做法,再这么写个几十篇,金字招牌也要倒了。”
“不过还真有他的。”岛津邻座的编辑又开口。
“岛津?”
“就是岛津。一篇小学生的作文都可以分析得这么唬人,要不是大师打电话,倘若真的刊登上去,那可就是巨大的失误。”
“恐怕读者也不会察觉吧,会买这本杂志的也都是些年老的读者了——我和我的读者都即将老去——还真有种英雄迟暮之感呢,他们都来不及想,就会被岛津的书评震住。”
“岛津退下去之后会去做什么呢,他也就能写文章,完全是生活白痴。”
“他还可以去做本行。对了,你来得晚,恐怕不知道吧,岛津当编辑之前,是某本语文辅导书的编者,再之前,他是个语文老师——总明白他的‘道’是怎么来的了吧?”
“你在电话中告诉我你已解开了两篇小说中的谜,那么还请告知。”来者是一位西服笔挺的高大男子。
“请坐。”来客坐在沙发上后,林从灵搬了把椅子,自己也坐下,同时递了一份手稿给男子。“那么我们就开始了。隐藏在两篇小说中的谜团——就是文字。”
“文字?还请说得详细点。”
“那么我先向您提一个问题:您在阅读这两篇小说时有没有不和谐感?”
“这么说的话,确实隐约有一些,但是又无法找到关键点……”高大的男子皱紧了眉头。
“好。那么我再问您:这两篇小说的主角分别是?”
“这还用说,当然是波尔和岛津。”
“完全正确。那么您可以把其他的出场人物列举出来吗?”
“强盗、邻座的编辑、对面的编辑、女编辑……咦?”
“您也发现了吧,这两篇小说中很奇怪的一点是,只有两个人物拥有‘名字’。而且,关键的一点,是每段都出现了……”林从灵微笑着说。
“每段都有两个主角的名字吗?确实如此……”男子快速地扫视了两篇小说,“不对,并不是每段都出现了。”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林从灵似乎因为被打断有些不高兴,“出现频率异常高的,是两个名字中的一个部分——波尔的‘波’和岛津的‘岛’。”
“第二段明明就没有——啊。”男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叹。
“正是。有些段落中并没有直接出现主角的名字,但取而代之地,还是有‘波’、‘岛’两个字。”
他翻身下床,在紫色的波浪状绒毯上蹑手蹑脚地前行。
听到刚才邻座编辑的惊呼,屋内其他四个编辑就像遇难者游向小岛一样,凑到电脑旁。
“这也解释了作者为什么一篇采用欧美文风,一篇则是日系笔法。是为了炫技吗?并非如此,他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传达这两个字,也就是说,两篇文章中并没有谜题,因为它们本身就是谜题的容器。”
“原来如此。可是‘波’、‘岛’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吗?”男子先是释然的表情,而后又返回到迷惑不解。
“提示还有另外一个,就是这句话——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它藏在森林中。您认为这句话有什么作用呢?”
“好像高中语文课呢。”男子笑着说,“是作后面的‘一千把钥匙’的伏笔?”
“恐怕大多数人是这样想的,但这是错误的,不,说得更准确些,这不是作者真正的意图,试问:如果是作为第一篇的伏笔,那么为何要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后,会不会更好些?”
“还望赐教。”
“这是另外一个提示,将树叶隐藏在森林之中——那么文章里是不是有什么隐藏在森林之中呢?”
男子马上重看了一遍两篇小说。“无论哪篇小说里都没有出现森林啊。”
林从灵摇摇头。“明明有的,你看第二篇小说第一段:从号称‘天下最美味’的‘森照间林’饭亭中买来。”
“隐藏在森林之中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照间”两个字吗?这样的话,将四个字连在一起……”男子惊呼,同时大脑开始高速运转。
“波照间岛,冲绳岛最南端,日本唯一可以看见南十字星的地方,”林从灵从怀中抽出两张东西,“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我们去寻找令尊的遗产吧。”
点评
在比赛场上,套用一种有新意的结构,有时更像是一柄双刃剑。正如本文中出现的那位岛津老师,言必称“象征主义手法”,忽悠手下“各种荒诞与离奇背后都有其合理的解释”,但露馅基本是早晚的事,并不可取。而在这里,作者本身便对这一取向抱持了讽刺的态度,可谓殊为难得。这种自觉令他走笔时自信满满,赋予了全文有益的松弛感。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学习怎样从“文字游戏”的助力中走出,去尝试提炼出真正的意义了。
萌芽杂志社编辑 桂传俍
桃源
殷承钊
山东省淄博实验中学/高三
/一
“嘉木,该走了。”嘉树边说边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尖锐的一声响。图书馆里只剩他们两人了。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嘉树无奈地一排排找过去。有一排书架尽头的墙上开了两扇玻璃窗,嘉木盘膝坐在窗下捧着一本书,从不离身的笔记本摊开在地上,纸上绘了几根曲折的线条。傍晚的光从他身后无尽地涌进来把他裹住,逆着光嘉树看不清他的脸,恍惚间竟以为那个少年是从光里生出来的。
不忍心再打扰他,嘉树斜倚书架看着窗外。一群白鸽绕着塔楼一圈圈悠悠地飞,远处连绵的枝叶已经融进了霭霭暮色。他们生活在一个被森林包围的城市。
几百年前,一架来自中国的客机因磁场干扰迫降在这座孤岛,岛上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中竟有一块平坦开阔的空地。迟迟等不到救援,他们索性在这里建造了一个新的城市,并起名“桃源”,那是他们此生无望回归的故土的传说里遗世而浪漫的地方。
气候温和,衣食丰裕,无世事纷扰。桃源真如开拓者所望,给予着她的子民们温厚的庇佑。“只为了兴趣和美好”是桃源的教育宗旨,学生可以自行选择课题进行学习。嘉木和嘉树已选过三次课题,嘉树在用数学建模、物理动力打好基础后选择了精密机械,嘉木的课题报告标题则是清一色的地球、地球、地球。同龄人都用移动终端进行资料搜集、学习交流,只有嘉木天天往图书馆跑,就着导师列出的书单一本本啃纸质书,近乎执着地探究着森林外面的世界。
他会这么一直找下去吧?如果有朝一日他找到了回到外面世界的方法……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吗,离开芳草肥美的桃源,用血肉之躯去开拓未知的路,为着一个渺远的希望把一生付与艰险?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嘉树逃避着什么似的把目光从黑魆魆的树影里挪下来。身边的少年依旧在读书,一截纤细脖颈安静地沐浴在昏黄夕阳里。嘉树不由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手搅动气流,一阵尘埃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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