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诗人并不想这么快暴露身份。他盼望或许仅有的运气让手机掉落在涨潮前的码头石缝中,最终被月夜的浪漫潮水卷走。这归宿也许最适合他手机中的那些诗句。退一万步来想,诗人也希望手机至少是掉落在绿地公园的阴沟里,在一堆粪水中分崩离析,这也符合诗人对自己一生的定位。诗人希望手机能悄无声息地,如蛛丝被晨风拂散一般地,倏忽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事情在饭桌上就变得不对劲了。妻子竟然没有主动为诗人盛饭。在诗人的注视之下,她才勉强将诗人的饭碗盛满,但却不为自己盛。而当诗人开动后,她也还是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诗人。诗人不确定妻子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确实是有些不一样。诗人尝试着要与妻子展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分享一些两人过去岁月的浪漫。但在诗人一番长篇的追忆之后,妻子突然开口,却是责怪诗人忘记带一瓶酱油回家。责怪。在诗人的印象中,妻子很少责怪自己。如今自己的尊严却因为一瓶酱油就被挑战了。诗人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喉结翻动了一下。他就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希望她能收回刚才那句话。但妻子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用几乎和他一样的眼神注视着,还眨巴了一下眼睛。
诗人忽然意识到,妻子或许已经都知道了。他的电话或许昨晚就忘在了床头。就在诗人让一个个蓝色箱子做距离二十米的位移运动时,妻子正从酣梦中醒来。窗帘中透出的熹微晨光如同被刀片刮薄的黄油,涂抹在妻子的脸上,也涂抹在诗人的手机上。就这样,妻子坐起身来,手捧着诗人的手机,将诗人手机中的诗一句句一字字地读出来,就像小心翼翼地跳着针眼绣着十字绣。诗人最喜欢妻子这样的神态。他知道是诗的魔力让妻子变得如此美丽。也正因为这样的美丽,妻子虽然知道了他是诗人的事实,却又被他诗句的魅力所感染,妻子不知所措了。到底是背叛自己日常生活的经验,还是背叛自己对丈夫的爱还有为诗所震撼的心灵?
诗人理解妻子这巨大的痛苦,就好像这样的痛苦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是否应该就此罢休,解脱妻子也解脱自己?此刻妻子已经离开饭桌,背对着诗人站在厨房的窗前,窗前放着诗人买回家的大号砂锅。她应当是在盛汤吧,但为什么一直凝视着窗外?诗人不知道自己还能如此看妻子多久。毫无疑问,他是爱妻子的,如果要他在妻子和诗之间作一个选择,他很有可能会不知所措。
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妻子回过身来,却并没有去接电话,只是如同刚刚在饭桌上那样,注视着诗人。电话铃间歇匀称地响着,其他的一切都好像凝固了。这是一个圈套。这铃声背后的人,将会成为压垮诗人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妻子也希望他自我了断。无论这是一个告密者,还是一个谴责者,甚至是一个执法者,诗人都知道,此刻的电话就是一个潘多拉魔盒,只有他一个人来开。
你小子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知道你手机丢了你也真够傻逼的。晚上来喝酒,胖子的新诗昨天终于他妈发表了,他要透支稿费请客。要我说,他写的那是什么破逼玩意儿,我五岁时通灵写出来的都比他好。还有上次茶花杂志的那个女编辑,就是除了胸大一无是处的那个。完全不懂诗,还敢在我们几个老诗人面前夸夸其谈。今晚上我们也约了她,一定要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什么叫诗人……
狂风骤雨,歇斯底里,莫名其妙,诗人几乎想要用他学过的所有气势汹汹的四字词语去砍断这些没有头脑的话。他不确定对面是谁,或许是黄三?还是小金金?反正肯定不是胖子。这并不重要,诗人此刻只想让这个近乎在电话里骂街的人停下来。他难道不懂得如此高调地在谈话中谈到诗和诗人是多么的危险?妻子仍旧站在厨房里,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只需要一瞬间的冲动。诗人冲向厨房,抽出刀柄上还残留妻子左手余温的菜刀,他痛苦地想到妻子是个左撇子。诗人就这样回忆着向妻子斜劈下去。沉默的惨叫,无声地向一边睡去,她就像失足于水中的奥菲莉亚。做完这一切的诗人并没有停留,他用自己的西装外套包好菜刀。迈着诗人才有的优雅步伐,走出家门。然后是三个多小时后的烧烤店。如约而至的朋友们依旧像往日一样嘲笑着稍有些害羞的诗人。杀机骤现,诗人挥刀砍向这些诗歌灵魂的背叛者。现场一片混乱,诗人似乎错杀了一两个眼中只有恐惧的年轻服务员。他对此稍有遗憾。此时蓝色的血液舔舐着诗人的刀口,也舔舐着诗人的心。他相信他唯有这么做,才能不辱诗人之名。
一生中,有很多次机会,诗人可以作出这样的选择。但他一次也没有。实际上,他只是别过身子,不看妻子,然后唯唯诺诺地应承电话那头的粗野。晚上的聚会,我一定会去,大家一定等我。等他挂上电话,妻子已经从厨房那头走过来,手上拿着一张白花花的纸。离婚协议?五秒钟后,诗人就在嘲笑自己的愚蠢了,妻子怀孕了。诗人就要成为一名父亲了。自我放弃到像诗人这样程度的男人,也还能相信,如果妻子怀孕了,即便她知道自己是个诗人,也做不到离开他这般无情。妻子还是没有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是怜悯,也似乎是鄙视。
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诗人坚持这一句就是当天晚上,在频频高举的啤酒杯之间,他忽然天才一般地想到的。他高声地向他们朗诵出来,这些和他一同围坐在一张桌子边的酒鬼诗人们纷纷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不屑。他们也不质疑诗人,只是将一杯杯黄色的液体推向他,让他拌着笑声吞咽下去。烤鱿鱼和韵脚在一起,辣椒粉和十四行在一起,鸡中翅和魏尔伦在一起。诗人又感到身边这些人,其实与他是志同道合的。只不过与诗人相比,这些人欠缺了点什么。到底欠缺了什么呢?诗人也想不清楚。
直到被诗人们背回了家,依稀听到他们像复读机一样对妻子重复着嫂子不好意思,然后不知道如何轻飘飘地躺在了沙发上,背后传来也许是妻子关卧室门的声音,诗人才意识到这原来是平凡的一天。
无论他诗人的身份是否被所有人知道了,这也都是平凡的一天。假设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必然早已选择了成为同谋,装作一副自己并不知道的样子。为着欺骗世界,来欺骗诗人。说不定自己的手机正是被这些诗人们藏起来了,而妻子亦是参与者。他们也许以为,手机就是这位诗人天马行空的灵感之源。卑劣的行为,所以他们一直这样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诗人感到自己诗人的尊严在隐隐刺痛。而现在,他只能在这平凡的阵痛中选择沉沉睡去。
最后的故事一览无余。诗人早早地起床洗漱,穿好西装。他似乎习惯了没有手机的生活。临出门前,妻子竟然破天荒地对他微微一笑。诗人突然站住了,他突然发现现在的自己一身轻松,他似乎不再是诗人了。如果有人偷走了他的手机,并伙同所有人,来否认他是一个诗人的现实,他就变得不再是一个诗人。诗人也许背叛了这么多年来的信仰,他稍微有点羞赧,但似乎竟然是幸福的羞赧。好久没有这样了,他回过身去,抱住了妻子,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吻。
诗人快乐地走在上班路上,路过了熟悉的绿地公园。他伸出右手,握成拳头,向等着领免费早餐的流浪汉们喊道:“加油!”他兴高采烈,现在,他不再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被埋没的软件工程师。他要努力奋斗,去完成他的职业理想。他想好了,他现在就要去码头辞职,然后回到过去上班的软件公司。他要站在老板的面前,给老板许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乔布斯什么的也不过如此。他知道他能做到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自己。现在,他能够面对现实,所以也有能力展望未来。他知道,他能够为妻子和不久就要到来的孩子,创造更为美好的生活。
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一个开始。踌躇满志的诗人打开了码头更衣间属于自己的柜子。手机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出所料。对于丢三落四的诗人,这实在是平凡的一天。
纳塔纳埃尔[2]
狄思霓
上海市交大附中/高三
作为被打下地狱的人,这是我的手记,这几页极为可厌的纸头我撒下来送给你。
——兰波《地狱一季》
赛德隆[3],纳塔纳埃尔生在冬日的赛德隆。赛德隆是一座森林,一条河流。纳塔纳埃尔睁开眼,眼皮粘连,撕开时疼得发颤。他模糊地看见自己赤裸的成年男体躺在那里。纳塔纳埃尔,生而成人,不经童年。
他想要坐起,上半身便直了起来。于是纳塔纳埃尔学会了操纵自己的躯体。他低头,赛德隆的泥地用腥湿亲吻他;他仰头,赛德隆静静流淌。赛德隆是地上的森林,天上的河流。赛德隆如此桀骜不驯。纳塔纳埃尔听到了河流深处的呻吟,他以为那是自己。
他张开了嘴,想要模仿那呻吟——这是在人间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空气流淌在他的喉间,他努力地吐息。没有,没有一点动静。纳塔纳埃尔困惑地掐住自己的咽喉,更加用力,一会儿,他就喘不过气。没有,没有一点动静。纳塔纳埃尔瞪大眼睛,张嘴直着舌头,双手急促地挠着脖颈。血渍慢慢渗出。没有,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纳塔纳埃尔,你生来无法言语。”
纳塔纳埃尔愣住,他的手仍然放在颈上,动作却已停止。他怔怔地坐在原地,听着赛德隆传来的呻吟。忽然,他懂了。他半张着嘴,急促地喘息。他再次昂起头,赛德隆的河水从他的眼眶流出。
声音再次响起:“这是天地对你的褒奖,世间最大的慈悲。你天生良善。”
纳塔纳埃尔,从此知道自己不能言语。他默默承受着来自赛德隆深处的动静。赛德隆继续流淌,缓缓呻吟。纳塔纳埃尔,端坐在蚱蜢的碎片和荆棘的断臂上,不动,倾听。过了不知多少年,过了只有一瞬光阴,他忽然觉得,那呻吟依然缘于自己。他来自河流,却被抛进了森林。
纳塔纳埃尔,对着天上的赛德隆泪流满面,那是他回不去的故园。
不,纳塔纳埃尔不能忍受。他哭泣着攥着自己的头发站起。他要回去,回自己的家去,找回自己的呻吟。他狂怒、暴躁、发狂、扭曲。他抓挠着身躯,殴打自己。然后他跳起,开始狂奔,奔向他亦不识的方向。他迈着双腿,就这样跑下去。
那个声音叹息:“纳塔纳埃尔,何必,何必。”
作为森林的赛德隆如此之大,寻不到边境。纳塔纳埃尔没有选择,就这样跑下去。跑了无数个年月,跑了只有一瞬光阴,纳塔纳埃尔忽然觉得双腿麻得厉害,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他双膝一软,头朝下摔倒在地。
声音叹息:“纳塔纳埃尔,何必,何必。”
纳塔纳埃尔像一个落水者一样吞吐空气。他蜷起身体,颤颤巍巍,汗流一地。他要歇一歇,然后继续。这时,一只毛茸茸的蛾子停在了他身边。一只灰色的、浑身绒毛、扑棱着翅膀的蛾子,在飞行的途中遇见了狂奔的纳塔纳埃尔,好奇之下跟了上来。它漆黑的眼睛考究地注视这匍匐着的男子,有着不能掩饰的欢喜。为了展示自己的好感,蛾子挪动着身体,降落在纳塔纳埃尔的鼻尖。
“多么可爱的小朋友,”声音赞叹,“这才是真实的生命。”
纳塔纳埃尔努力挤着眼睛,依然只能勉强看见一团黑影。蛾子微微抖了抖,身上的绒毛擦过男子的皮肤。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与蛾子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在纳塔纳埃尔的肌肤上跳跃。这是一种要命的知觉,一点点渗进骨子里,又从骨子里攀附着血液流过全身,从脚心到指尖,没有一处不受这感觉折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蛹而出。这是前所未有的煎熬,纳塔纳埃尔的五官难受地牵扯着,而蛾子因此抖得更加厉害。
痒,如果纳塔纳埃尔想要知道这种感觉的名字的话,那么它叫痒。
忍受不住的纳塔纳埃尔哆哆嗦嗦地伸手。蛾子期待着他的爱抚。然后纳塔纳埃尔掐死了它。
他为摆脱了那样的折磨而无比欢欣,摊开手,他只看到了零零落落的翅膀碎屑和黏答答的汁液。他顺手把蛾子的残骸擦在了地上,然后起身继续奔跑。
“你掐死了一个自己。”声音不无惋惜,“你亲手扼杀了‘希望’。”
纳塔纳埃尔跑着,但这一回的速度要慢上许多。饥饿找上了他。胃开始火烧火燎地疼痛。他向前跌了两步,赛德隆在他眼前颠倒了过来。他蹒跚着往最近的树下走去,想要再次歇一歇,然后找个充饥的办法。
树下躺着一具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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