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来吗?江径都走了。”莫娅躺在破木板支起的床上,耳畔是祭巫不知倦怠的吟唱和两江交汇的声音。
“不后悔。”很多人都说花晓变了,她不再是跟在江径身边唯唯诺诺的人了。“你呢,莫娅?”
“桑吉……祭巫让我往南走。”原本平躺着的莫娅背对着花晓不再说话。又过了许久,久到莫娅以为花晓已经睡着了。听到花晓起夜出门的声音,才恍惚落下泪来。花晓回来安静地缩回自己的被窝。
“你想家了。”花晓用的是肯定句。
“不,没有。”
花晓听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有几分不知所措,挤到莫娅的被子里细声安慰她。黑暗里的莫娅压抑着哭声,咬紧了嘴唇,感受到身后温暖的人心,柔软的躯体和坚韧的灵魂。不像冰凉老皱的族长,不像记忆中笔挺麻木的祭巫,花晓在她身后念着什么,她的故事或是别的什么。
她们在子夜相拥而眠,只为了心中星点的火焰。
莫娅转向画女性是一个星期后的事。她比常和师兄弟斗嘴的花晓在这件事上要敏感得多,考虑得也更久。在莫娅和花晓偶然提起时,她想过花晓所有可能的反应:羞愧、愤怒、厌恶、耻辱……她没想过花晓会一口答应,以艺术为由。花晓知道面前这个以跳跃的阴影为异国人和大家赏识的人是期待的,这是对她的挑战,亦是对莫娅的,于是她选择了同意。
两个姑娘紧紧锁了门,在昏暗的灯火和透进来的一丝光亮中埋没,一个拿着画笔细细描绘,一个只解了上半身露出光洁的脊背。莫娅用胭脂点了朵小花在琵琶骨上,很常见的樱花,裸裎相对的花晓拿起淡蓝色洗得发白的衣服,从她手里夺过炭笔,在颜色浅淡的位置写了两个字——前世。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因为只是背影啊,”花晓吐了吐舌头,笑道,“盛大的阴影。”
莫娅从她身后抱住她,尚未回暖的天气,用别人的话说,春寒料峭。花晓感觉到莫娅的鼻息喷在肩上,惹得她一阵发麻,转过来看向收笔的莫娅,她的眼睛是墨染出来一般的黑,浓郁深沉,映着莫娅的脸。莫娅吻了吻她的发髻,束起自己披散下的长发,一曲拉丁融合了大千世界的孤独与爱。
她从吱呀响的床上起身,发乎情,止乎礼。或许是太缺爱了,花晓躺在床上,依旧是动人的笑容。“过几天画一幅《今生》,可好?”
她们没想到会在回校的路上遭遇敌人的轰炸,身后十几个孩子听话地趴在地上,花晓趁着飞机隐藏到云中的工夫和莫娅一同送了不少孩子到土坡一角的巨石旁,刚好可挡护住这些孩子。
花晓已经可以听到钢铁怪物发动机的轰鸣,低空的搜寻使躲避变成了不可能,她点了两遍人数,原先站的地方尽是卷起来的沙尘,黄沙漫天,但她清楚,少了一个孩子。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莫娅,她正安抚着两个吓哭的小女孩。那是一种要将她刻在骨子里的绝望。
当莫娅觉察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她耳边只剩下炮弹炸开的声音,花晓在风沙中倒下,抬起头的一瞬像一只垂死的天鹅。她高昂着头颅,任灵魂远飞。所有的孩子都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前进半步,她看到花晓光洁的后背上满是渣土和血,艳红的液体从素色的学生服上蔓延开,浸润了土地。
烈阳蒸干了她最后一丝精魂,花晓疲倦地睡去。
“莫娅,花晓的事我们……”
“弄好了?”
本靠在石磨上的莫娅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双眸像夹杂了灰暗的阴雨天色,蕴藏着忧郁,像深海,像蓝宝石,像一条几近断气的鱼。面如死灰的莫娅走向宿舍,逐渐转成快跑,所有人都在校长室商议葬礼和继续转移的事,是以室内空无一人。来劝慰她的女生叹了口气,没有跟过去。
她用花晓最喜欢的方式吻了吻她的眉角、额心和惨白色的唇。她翻找出画笔,一片狼藉,余光扫到那条丢在自己那边的旗袍,明艳的万花之王大片大片地盛开,眼角有什么坠落,有些咸,有些苦,有些涩。
梳发、描眉、点绛唇。画面中的女子温婉地笑着,丰润的乳房在阴影中更显稚嫩,细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没有伤痕的光嫩如初的南方姑娘,骨骼与皮肉间泼散着胭脂色的牡丹。在描眸子的时候她瞅了一会儿身边的女孩,贴在平皱的胸口,她好像听到了花晓坚实有力的心跳,她猜花晓正在屋子里看她画一幅真正的《今生》。
她用了湖蓝色填补瞳孔。
她在画花晓,在画自己。
众人聚在一起办了丧事,江径没有出现,莫娅也没有。最初迎接莫娅的女孩涕泪横流。她在芦的诵读中将莫娅作为一个画家画出来的最后一幅画扔进烈火中。画角用生疏的笔触写了两个字,莫娅不会写汉字,因此两个字歪歪扭扭——今生。
“原谅我/我不能给你留下什么/甚至我的名姓/因为/我是一个亡命的过客……我只能以沉默的竖琴/弹奏我的祝福:我愿花朵属于你/荆棘属于我……”
莫娅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又钻进运酒的卡车进入日军防线,求人将自己送至东北角的林子里,辗转数月终于见到属于自己的森林,阿兰若的森林。
村子太小太荒凉,没有森林没有鹿。
她看到族人留下的标记,向反方向走去,拖着病弱的躯体倒在封冻的两条河赐予赫哲族的漫天飞雪中。雪积得很厚,哈出来的暖气比清晨的雾还大。她开始在冰雪间作画,以身躯为笔,画给空中的母亲和花晓看,画给森林中的鹿群看,画给天上的阿兰若看。
厚实的冰掩盖了江水的波涛汹涌,纤细的身躯掩盖了心中的哀莫心死。
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以为会是消失了的母亲,却没想到是同穿祭服的扎姆。扎姆看着雪里的鹿,这是莫娅第一次画完整,不,还有眼睛。她从扎姆的怀里取出那块她留给扎姆指向的甲骨,敲开,抠出来一块藏青色的石头。鹿的眼睛处迅速陷下一个坑,雪会化,鹿会消亡,这块石头也会成为凌汛带去海洋的一分子。她们都没有见过海,所以这样很好。
她早已物色好参天的树木,扎姆帮她挂好,腾空的人闭上眼,是花晓的笑容。圣洁的天葬是赫哲族的仪式,迎接阿兰若迷失在他乡的孩子。
一头饥饿的秃鹫在扎姆离开后扑到她身上,一场冬日的盛宴。
点评
这小说有点另类,读懂它是个挑战。
从叙事方式上说,作者故意把故事讲得虚虚实实的,朦朦胧胧的,断断续续的,躲躲藏藏的。大量的空白与疑惑,似乎邀请读者的想象去填补与解析。
从立意方面探寻,作者似乎在弥散着神秘的色彩与气息。不仅有赫哲族人的祭巫、占卜、圣主、天葬、迁徙,更有浓彩重笔的画作《前世》和《今生》。
这与其说是成熟的风格使然,不如说是作者探索的勇气留下的稚嫩的脚印。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篇名《橘与枳》似乎暗示出这样的信息:莫娅与花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 方克强
第四辑 文字森林
隐藏一片树叶的最好方法,就是将它藏在森林中。这里是一片文字的森林,寓言、科幻、实验小说等蕴藏其中。让我们一起踏进森林,试着探寻树叶背后的个性符码……
诗人的手机
余欣
影视编剧
这是诗人上半年的第四份工作。这一份工作的极大好处,是公司为员工配备了专用的更衣间。诗人再也不用在下班之际提着西装,跑去公共厕所,面对着坑中一堆堆深褐色的排泄物结束一天的工作。每当他在这样的环境中将工作服脱下,换上西装,再走出公共厕所,回家的路上,他便一直感到屎一样的气味尾随身后。如果某一天诗人的妻子突然看穿了诗人的谎言,那一定是因为这经久不散的屎味,诗人觉得,一定会是。
所幸现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诗人在虽不宽敞,但与公厕相比完全洁净得如同天堂一般的更衣室里,感到身心舒畅。工资一百块,日结,周末则为两百块。诗人很满足,周末不但可以多挣钱,还能以加班为由,让妻子认为自己的事业蒸蒸日上。而上班的第一天,诗人换好西装走出更衣室时,更衣室外的狭长空间挤满了身着黑色西装的人。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将自己的工作服装进一排像骨灰架一样的储物柜里。诗人觉得大家都是来参加关于自己的追悼会的,把自己一天工作的尸骸,装进坟墓里,然后变成一个自由的灵魂,第二天上班时,又再借尸还魂。
对诗人自己来说,从一名程序员变成一个码头搬运工,并没有什么丢脸的,实际上是一件倍感幸运而且应当感激的事。普通人很难想象的,丢掉工作之前的那段时间,作为一个程序员,诗人面对满屏的代码却总是两眼放空,嘴角流露出近乎陶醉的微笑痕迹,仿佛每一个字符都是少女轻薄的微笑。诗人认为一定是他优雅的神态引起老板的注意,十分危险地,但又义不容辞地,暴露了他诗人的身份。是的,很有可能,老板猜出来他是个诗人。诗人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他对解雇他的老板心存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激。老板一定是因为自己也爱诗,才会以裁减冗员的理由解雇他,同时将他是诗人的秘密保守住。老板是在保护诗人。当一个程序员,远远比当一个搬运工更容易暴露出他诗人的天性和才华。
想着这些时,诗人的嘴角又划过他每每骄傲的微笑,就像一只葡挞上烤焦的弧边。此时他正夹着公文包,踩着皮鞋,大踏步地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如此轻快地走过绿地公园,这里是整个街区不多见的大面积空地,聚集着无所事事的失业者和忙碌不已的小商贩。前些时候,没找到工作的诗人曾经将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这里,坐着思考人生,同时等待慈善协会的免费盒饭。此时盒饭还未开始发放,流浪汉们四散在空地的角落。
就在这一年中最逼近夏日的春日里,诗人感到无比幸福,阳光透过绿地公园的树荫,仍旧像白鸽的翅膀一样热情地拍打在他的脸上,噗啪噗啪。心中的幸福也呼扇呼扇地充盈起来。诗人打定主意要在这时主动打电话给妻子,他很少这么做。他要告诉妻子,当他拖着被代码折磨一天的身躯路过绿地公园时,冷不丁地就想起了她,就好像一滴冰水落在了看似平静的滚烫铁板上,咝咝地就化润到心里去。诗人要告诉妻子,他要继续和她美好地生活下去。然后询问她,是否要在绿地公园边的杂货店捎上一些柴米油盐。是的,这是诗人能想到的,给予家庭主妇的最大的浪漫。诗人把手伸进裤兜,嘴角的微笑弧线似乎更圆润了一些。但或许就在两秒钟之后,这弧线却彻底凝固住了,重合的两条唇线微微颤抖,几欲要彻底分开来。
诗人的手机,不见了。
如果半年前的失业是把诗人丢到冰窟窿里再捞出来的话,这次的事件确实说得上是把诗人绑在受刑架上,冰冻在了几百米深的海底深渊。诗人的手机丢了。此刻的诗人就如同电影中旋转镜头的焦点,他极快速地在记忆中搜寻手机的痕迹,不过无济于事。也许是上午搬那些蓝色箱子的时候丢的?不对,中午诗人接到过妻子的电话。还是下午偷懒去海边抽烟的时候丢的?不对,那时诗人还用手机记录下自己突然想出来的诗句。似乎就在前一秒钟,诗人都还在使用手机,难道不是吗?“太阳砸碎黄昏的影子”这一句不是诗人刚刚录进手机里去的吗?可惜手机并没有体温,诗人无法浪漫地用手心的温度知道它是否前一分钟还在自己的手中。手机就这样不见了,如同在一瞬间遁了形,诗人几乎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它似乎正在背后扁着嘴嘲笑诗人。
此刻似有一缕清风打着卷绕过绿地公园的中央,几片在夏天也兀自跌落树梢的树叶被轻轻地撂了起来。刚刚如同凝固了的人也仿佛突然慢慢开始了原本的各自行动。诗人丰富的内心戏终于也失去了耐心。他决定遵从自己的本性,将这件事短暂地抛在脑后,他要快快回家和妻子共进晚餐,而同丢失的手机一同被抛在脑后的,还有他刚刚萌芽的,想要捎带一些柴米油盐的简单浪漫。
手机丢失这个事实,其实对于诗人既是一个不小的损失,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诗稿全部丢失,诗人可以将它们从脑子里全部找回来。实际上,即使有一些出入,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这可能会花一些时间,但诗人所不缺的唯独就是时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一种优雅的疏懒。真正让诗人在那一刻头脑空白的,是手机中的诗稿若被别人看到,他诗人的身份就将被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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