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儿倒是来过两次,第一次说,老曹病重,情况不太好。后来我打了老曹的电话,没有人接。
第二次过来,他女儿说,老曹去世了。
那时窗外寒风凛冽,天空中飘着雪花。
女儿抽泣着,她告诉我,父亲执意要她来见我。
这一年左右的交情,老曹却把我看成了亲人。
我问及她的母亲,她说,父亲早年跑长途,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因为这个,他落下了胃病;也因为这个,照顾两个孩子的担子就压到了母亲的身上。母亲有心脏病,一天过于疲惫,倒下后再也没起来——而那天父亲在外地跑长途。
那天秋风萧瑟,女儿说她记得很清楚,就是秋分时节。
我心里一惊。秋分过后,就是老曹在地铁站结束卖凉粉的时候。
“父亲回来面对已经不在了的母亲,他一夜憔悴。父亲对我们说,他一辈子都对不起母亲……父母认识在一个公园,而那个公园,已经改造成地铁站了。”
我似是看见了第一次见到老曹时他凝视远方的样子。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硬币与铁盒撞击的声音。
啪嗒,啪嗒。
像是一颗孤苦而坚强的心破碎了一地。
理发
尤洋
山东省泗水县第一中学/高二
“修一下还是剪短些?”老头边问边把一个长长的围裙围在一个小伙子身上。
“嗯……剪短点。”
“好!”老头笑呵呵地,把手里的推子弄得噗噗直响。
小伙子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眼睛不大,瞳孔的颜色很深,像是镶进了一块黝黑的宝石,显得十分深邃。他叫张恒。给他理发的老头身材瘦小,有一颗较大的脑袋。他理发时总是笔直地站着,像一根钢筋埋在了混凝土里。他穿着一身平整的西服,在领口打了一个精致的绿色领结。他戴着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两颊像是染上了西瓜瓤的颜色,一笑起来满脸都是这种红色。他的头发如原始森林般稠密,带着一种闪亮的黑色。这或许是天生的,也或许是因为他在头上喷了太多东西。这头油亮的头发又被他三七分开,然后小心地梳理到脑后。我们也应该谈一谈他那极富特色的嗓音:他一说话就像是演奏家吹响了一把嘹亮的小号。他,是老更。
老头用两指夹起一撮头发,用手指稍作测量后利落地剪断。一段预热之后,他把动作连贯起来。镜子里只是晃着剪刀的影子。四周不断有或长或短的头发飘落。老更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去那些大理发店,很少有人光顾我这破店喽!”他把嘹亮的嗓音压得很低,又尽力想让张恒听清楚。好像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理发上,连声音都受到了影响。张恒笑了笑,说:“我看他们那些大店还不如你剪得好。”这时老更两颊的红色迅速向四周辐射。他想笑,好像又意识到这样不妥。于是把刚弯上去的嘴角又缩了回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都觉得我是个老头子,其实那些时髦的发型我哪一个不会?”他说话时脸上终于露出了自豪的笑容。这时,他的额头上流下了一滴汗,好像在为他的失态感到抱歉。张恒说:“店是有点旧,但收拾得干净,活又清闲,这样剪得专心嘛。”
老更没再说话,他把脸几乎贴在了张恒的头上,这里划一下那里补一刀,这劲头像是个科学家在用显微镜研究什么化学分子。没过多久,他停下了手中的剪刀,然后按住了张恒的肩膀,轻轻吹去了粘在领子上的头发。他看着镜子,脸上的红色又要开始蔓延了。他说:“来,我给你……”张恒刚要起身,却又被按住。他发现老更脸上的笑容骤然凝聚了。好像他发现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老更的脸更红了,红得发烫,又流了许多汗。他弯下腰,手忙脚乱地找出一把剪刀在张恒头上来回地比划,最后极为慎重地划了一刀。然后,老更慢吞吞地放下剪刀,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拍了一下张恒的肩膀说:“来,我再给你洗洗。”他的声音变得洪亮起来,脸上的红色也渐渐消退到两颊。张恒皱了皱眉头,他还真没看出老更比划的这一下有什么用。不过,他心想:这老头可真有意思。张恒跟着老更到了里屋。他躺在洗头椅上,老更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把张恒的头发用水打湿了,放了点洗头水。再从两鬓到头顶把头发揉开,直到头发的纹理变得自然。老更问:“小伙子,你还在上学吧?你叫什么啊?”“我在一中上高二了,我叫张恒。”老更又说:“我姓更,街里人都叫我老更。”“哦……更,这个姓不常见啊,你是外地人?”老更说:“以前我家在南方,后来打仗了,就逃难到了这里。”洗完了头,老更用一条干毛巾把头发围上,然后让他坐在椅子上,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了。张恒看了眼镜子,嘴角微微上扬,说:“你剪得还不赖。”老更咯咯地笑了,像是解放军吹起了冲锋号。张恒掏出了钱包问:“多少钱?”老更说:“五块。”“这么少,别的理发店都二十多了。”说话的空当里老更开始整理起理发工具。他说:“一点都不少。”张恒递给了他五块。老更接过后随手放在了口袋里,又回过头笑呵呵地说:“慢走啊。”张恒应和了一声,走出了理发店。
理发店在一条小巷子的尽头。这是一个县城的边缘。政府下令要往西发展,而它恰好在最东边。这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地带。小巷子里的路是用一堆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黑砖铺成的。不少砖块是缺损的,所以路有些参差不齐,但这些参差不齐的砖块排列在一起竟像是某种自然的旋律,透出一种历史沉淀的气息。这条小巷只有老更一户人家,两边是两排高高的砖墙。周围的人家不多不少,但大都没什么交集。这个巷子里的泥土总是潮湿的。巷子里也终年弥漫着潮湿的空气。这潮气并没有什么异味,反而浮动着一种泥土与青草揉搓在一起的清香。巷子的尽头立着一个简单的招牌:理发。张恒对自己的发型十分满意。而他的心里面也好像受到了老更的某种情绪的影响……
一年的时间恍然过去,张恒找老更理发成为了一种习惯。理发时他对老更竟也会提出各种要求。老更在每个周末的下午都会在屋里等他。每当这时他的脸都会红扑扑的。他很期待,他喜欢张恒,更确切地说,他喜欢张恒对他提出的越来越多甚至有点吹毛求疵的要求。
一个周末,一个下午,落日洒下余晖,张恒把自行车锁在了巷子边上,他看到旁边停着一辆奔驰,被晚霞照得闪闪发光。年轻人对豪车总有一种奇特的向往。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想:等自己长大了也买一辆这种车,不,要比这辆还好。张恒步入巷子,看到砖缝里挤出来的青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认识老更已经整整一年了。
“老更,你在吗?”
理发店里没人,张恒便喊了一声。他感到十分奇怪,以往这个时候老更都会在屋里的。这时从楼上传来争吵的声音。
“爸,你就跟我去吧。您都七十多了。别干了,这房子都快让您住塌了。”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我说,不去!”
老更扑腾扑腾地从楼上下来,后面还追着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爸,您慢点,别摔着!”他抢着要扶着老更,却被他一把推开。老更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看样子他是真生气了。这时,老更看见了张恒。张恒意识到自己的出现让他有些尴尬。老更张开口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上前拉着张恒走到了后屋。张恒躺在了椅子上,他知道老更要给他洗头。老更像往常一样开了水龙头。这时那中年人凑了上来,说:“你叫张恒是吧?我爸老跟我说你,说你们是忘年交,还每星期陪我爸下棋聊天呢!”
“对,我是……”这时张恒赶紧闭上了嘴,因为一块泡沫差点掉进他的嘴里。他不知道老更是不是故意的。中年人笑了笑,他好像并不在乎张恒的回答。老更把头发擦干,领张恒到前屋。中年人也跟了过来。老更又给张恒围上了围裙,抄起剪刀,开始剪头。中年人自顾自地说什么他在厦门有两套房子,在什么部门当总经理,巷子口那辆车就是他的。他想把老更接到厦门去,可他就是不理解,死活不愿意去,非要在这理头。你说厦门什么好东西没有,他非得在这儿……这时,老更手里的剪刀忽然变得有些迟钝。张恒看见老更的眼角滴下了一滴眼泪。老更的目光与镜子里张恒的目光一接触,便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老更用手指抹去眼泪,尴尬地笑了笑。中年人站在一旁说话说得嘴都干了,他坐在了老更那张落掉了皮的扶手椅上。老更不说话,把头发剪得飞快,不给自己一点儿喘息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儿子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但似乎没了之前的那股劲头,反倒有些垂头丧气。他说:“爸,我走了,下个月再来看你。”老更没理他。张恒心里泛起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他看着镜子里面老更的儿子慢腾腾地走了出去。他在巷子的拐角处回头望了一下,好像希望老更跟他说声再见或是招招手。但,老更没有。过了一阵子,巷子外传来了几声叹息和一阵汽车的轰鸣。理完发,张恒感到十分压抑。小屋里的空气黏糊糊的让人喘不过气。老更变得比平时木讷了。他从柜子里拿出棋,在前屋中央的那张小圆桌上铺开了棋盘。张恒坐在了他对面。棋子一枚一枚地落下,没人说话。老更紧盯着棋盘,两指夹着一颗棋子在桌子上“哒哒哒”不停地敲着。张恒看了一眼老更,问:“你没事吧?”老更的脸色近两三个月都不太好,脸颊的红色也消退殆尽。老更依然盯着棋盘。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棋子下了下去,说:“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这时张恒连忙接上棋。他低着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是不断地咽唾沫。老更拿着棋子正思索着棋局。张恒忽然开口了:“嗯……我……那个,考上大学了,一直忘给你说,我……快走了。”老更手中的棋子忽然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明亮清脆的声响。“噢……上大学,上大学好……上大学好……大学还不错吧。”张恒看见老更颤巍巍地伸手去捡棋子,地上多了几滴水滴,那是泪水。张恒感到脸上发烫,他把头埋得更深了。他后悔,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嗯,还不错。”他说,说得有气无力。随着一枚枚棋子的落下,太阳也在一点点地消失。张恒缓缓地站起来说:“老更,我该走了。”“这就走?”这时,老更也发现天色不早了。他又说:“天是快黑了,那就走吧。”张恒骑着车离开了,有很多不舍,却又不得不这样做。
他会怀念的,那条破路,那间破屋,和屋里的那个老头。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张恒在离开理发店的两天后,就去了南方,他去了一所名牌大学报到。他今年上大二,学习成绩不错,还拿了本年度的奖学金。现在他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火车在山林中绕来绕去。车有些颠簸,车厢里充盈着麦色的、温暖的阳光。车上的人并不多,人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张恒没有同伴,于是,他在火车的摇摆中进入了梦乡。这时,太阳洒下了今天最后一缕光芒。它轻轻划过了张恒的脸庞。在金黄色的阳光的照射下,温暖像是一床厚实的棉被包裹着他,而他的脸上似乎流淌出一种极为柔和的细微的光芒。他在梦里笑着,因为他梦见了爸爸在看到他时的喜悦,还有妈妈那甜甜的拥抱。
张恒被乘务员叫醒,他下了车。
张恒下车时,天已经黑透了。一轮阴森森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天上,它的光不像太阳那样温暖,除了能给人照照路,还能让人多几个寒颤。
出了车站,张恒看到家乡的地面上一片雪白,像是铺上了一条洁白的地毯。“下雪了,我已经一年没看到雪了。”张恒边嘟囔着边把脑袋缩进高高的领子里。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张恒坐在车上不时向外张望。他看到的路越来越熟悉,他跺着脚越来越兴奋。他期待着看到爸妈。这时张恒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不认识。但他还是接通了。“喂,你是……”“我是老更,我估摸着你该放假了吧。明天没事就来我这理个发吧!”这时张恒感到一阵眩晕,他像是掉进了记忆的黑洞。过去被一点点找回,他想起来了。可……这是老更吗?电话里的声音绝没有一丝的洪亮与圆润。那声音十分混浊沙哑,说话时还断断续续。“喂,张恒?”“噢,老更,我明天一定去的。”“好,好,那就好。”说完,张恒把电话挂了。他的脸发热,心脏扑腾扑腾直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映在他的心里。回到家,妈妈高兴地哭了,一刻不停地让张恒说学校的情况。爸爸话虽不多,但那一桌子的丰盛的晚餐说明了一切。吃过了饭,张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老更怎么了,还好吗?算了,明天一早就去看他。张恒转过身去,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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