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从没像此刻这么精神过,又显得整洁、精致。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块钱递给老更,老更笑着把钱推了回来,说:“这次不要钱。”张恒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把钱收了回来,他看了看老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更用手抠着那张掉皮的椅子,说:“走吧,回家陪陪你的父母。”张恒感到不安,他说:“嗯……那我走了。”老更僵硬地点了点头。但他的腿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快走吧。”老更说。张恒走了,他在巷子口回头望了望:老更依旧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他那满头白发还在空中飞舞着……
张恒低着头看着脚下带霜的冻土,慢慢走向了回家的路。太阳明明晃地挂在天上但却感受不到它的温度。张恒觉着天昏地暗,他变得那么不知所措,那么不堪一击,又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心里念:老更,老更……
回家后的第三天,张恒要走了,他爸爸用车把他载向火车站,今天晚上冷风阴嗖嗖的,比刀子还快。天上的雪花不计成本地向下倾泻,像是一场巨大的白色沙尘暴。在快到车站的时候,张恒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老更。他有些高兴,还有些疑惑:这么晚了老更找他干吗?他把手机放在了耳边,说:“喂,老更?”但电话那边的声音不是老更而是一个中年人,他的声音带着呜咽:“张……恒,你快来,我爸,我爸……快不行了。他要见你。”他几乎说一个字就发出一声伴随着暴风雪的抽泣。电话随即挂断但那声音让张恒感到震耳欲聋,时间仿佛停滞,他看着窗外的暴风雪,他好像看到了老更的影子,老更拿着剪刀在对他笑,笑得脸红扑扑的,可泪水很快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疯狂地用手抹着车窗却再也看不见老更了。他明明知道却始终不敢告诉自己,这一天早晚会来的。张恒的爸爸吓了一跳,猛踩了一下刹车。他回过头看到张恒趴在车窗上哗啦啦地流眼泪。他问:“怎么了?儿子,儿子!”这时张恒抬起头,呜咽着说:“快去理发店。”“什么理发店?”张恒的爸爸被吓坏了。张恒叫了起来:“老更的理发店!”张恒的爸爸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打了一个转向,飞快地把车掉了头。
大风还在呜呜地刮着,张恒站在巷子口,雪花落在他的头上结成了一层白霜。他感到一阵凌乱:他为什么这么伤心?他在为谁伤心?为一个理发的?老更?大雪埋葬了记忆的碎痕,冷风吹散了人的思绪。寒鸦在嚎叫,枯枝在颤栗,冰霜使大脑变得僵硬、迟钝。他走进了巷子,越走越快,他跑了起来。他推开理发店摇摇欲坠的大门冲了进去……阴暗……漆黑。屋里的桌椅被搬走了,里面站了很多人,大多数人表情忧郁地站在那里,有几个女人在抽泣。风吹着窗子吱吱哑哑地摇摆不定。张恒穿过了人群,他看到了老更,老更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他像被吸走了灵魂,面色枯黄,张着嘴,眼睛浑浊且毫无神韵地看着前面。他的儿子跪在床边咬着嘴,眼里一刻不停地流着眼泪,张恒走了过来,他伏倒在床边抓住了老更的手。这时老更突然转过了头,像一件死物突然活了过来。他看着张恒,极费力地抬起了另一只手放在了张恒脸上。他浑浊的眼里也流下了泪水,他笑了,露出所剩无几的几颗牙。他想说话,嘴里却只是嘶嘶地出气。他花了很长时间深吸了一口气,说:“都……都说新发丑三天,这下,不丑了。”他的手哐当摔在了床上,头歪了过去。所有人都哭了起来。大风的咆哮伴随着人们的哭声钻进了张恒的大脑。他感到头上受到了沉重的一击,一阵眩晕、无力。他把头埋在老更手里,任泪水肆意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时他看见:一股洁白的雪花从窗户涌入,洒在了老更身上。
造呀造,造房子
赵晨紫
江苏省新海高级中学/高三
/又下雨了
一夜大雨。早晨,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林子峰打来电话说:师父,我的车没有游泳功能,在你家前面进不去。要不,我给你快递个游泳圈,你老人家自己游出来吧。
我穿上短裙和水靴,蹚水走出这个已经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我“下榻”的地方叫“棚户区”。几十间低矮的房屋连成一片,低洼易涝,一到下雨天就发洪水,屋里屋外都下雨,出行就成了件奢侈的事。
水已经漫到我的膝盖了,水靴里也已经进水了。因此,每走一步都成了非常困难的动作。走到公厕旁,水面上漂起来的一层排泄物让我恶心不已。
对于故居,很多人回忆时都充满了诗意的怀恋。棚户区是我的故居,但至今我还没搬出故居,一直就圈在里面。我讨厌这个地方,一天也不想,不,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个地方。
/我,迫切需要一个独立空间
我叫马小闹,没文化的爹给我起了这么个好养活的名字。等我知道这个名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时候,我爸一再解释说:歪名好养活,歪名好养活。我十岁的时候,有了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弟弟妹妹,十一岁时,又有了个刚出生的小弟弟。这样说话,是不是很让人崩溃?说得清楚些,十岁那年的弟弟妹妹和我是异父异母,十一岁时的弟弟是同父异母的。这样说你就能听明白了吧。
不同血缘关系的两拨人,一共六口,住在棚户区不足四十平方的房子里。你可以闭着眼睛尽情想象一下那是多么热闹的一个场景。每天放学我都要到林子峰家玩一会,就是不想早早回家,不是后妈对我不好,是家里实在太挤了。挤就让人感到很闷,闷心情就不爽,连大声笑都不可以,占地方。
林子峰是我的男闺蜜,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经常有八卦的同学向班主任打小报告。我们的班主任,一位有着三十年教龄的政治老师,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嗯,他们两个呀,不可能吧,不搭调呀。就像下雨天音乐和巧克力更配,如果说下雨天音乐和猪蹄髈或者酱牛肉在一起就不搭调了。我不知道班主任说我是音乐还是酱牛肉。在我眼里,林子峰就像我的“妹妹”。虽然他是男生,但我们两个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忌讳,什么都可以说,在他面前,我这个男孩眼中的女神,是可以尽情发泄的。我可以让他知道我们家的窘境,这个是绝对不能让其他同学知道的。同学中,只有他参观过我袖珍的闺房。不管我怎么骂他,他依然朝着我笑嘻嘻的。除了不爱学习,这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没被发现有其他缺点。
林子峰他爸是个煤老板,脖子上戴着一根和狗链一样的金项链。林子峰他妈戴的耳环比脸都大。他家的别墅是一栋三层楼,整个三楼都是林子峰的。林子峰却说,没意思,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住这么大的房子,一点意思都没有。你看你家多热闹呀。我晕,我脱口而出,你个二货,要不咱俩换。让你去感受一下鸟笼子,这样能安慰你寂寞幼小和受伤的心。拿咱们穷人当礼拜天过呢,真他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林子峰觍着脸说,要不,你搬到我们家住,顺便帮我补习,住宿费抵辅导费,这才真正像个师父。我说,看你个熊样,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你起什么歹心。林子峰鼓着个大嘴,我,我会有什么歹心,我还担心你会有不轨呢。我这么帅,谁不知道我是王思聪第二。我说,滚,宋小宝和你站在一起都显得帅,要是你站在院子里狗都吓跑了。
以后我才慢慢知道,有大房子的林子峰其实也是不幸福的。幸福与房子大小真的无关。
我,马小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迫切需要属于自己的一个独立的空间。这,在我同学那里可能不算什么,但在我这里,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我的父亲马大山先生,是一个伟大的煤矿掘进工,每月收入不足四千。六张嘴嗷嗷待哺,解决了吃饭这个问题,其他也就没有什么能解决的问题的了。我上课时学到一个叫马斯洛的人,他说人的需求从低级到高级分为五级,最低级叫生存,最高级叫自我实现,我对他的这个理论表示十分的怀疑。因为在马大山同志的带领下,我们家的需求应该是在生存之下的。每天开饭,都是流水席。马大山同志先开席,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而且全部收入也都是他赚来的,让他先享用是合情合理的。马大山同志也是自觉,他总是只吃一碗,吃完就出去逛荡。然后我们轮流吃。回来后,如果锅里还有饭,他就继续吃,没有就拉倒。后妈说,你们爹在井下太辛苦了,孩子们吃的时候都悠着点,要再留一些给爸。有一次,吃红烧排骨,最小的弟弟,贪吃,把剩下的排骨都吃完了,挨了后妈一顿狠揍。屁股被打得和猴腚一样,我看了都心疼。现在,大家都知道吃饭要少吃点,留一些给爸爸。
有时候我正在换衣服,我的小弟弟就冲进来找玩具,这也是他的住所。没等衣服穿好,他就使劲拽着我出去,让我陪他玩,这让我非常尴尬。我迫切需要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一个晚上,我把我的这个想法和马大山说了,马大山低头不说话。
/我是马大山——我要盖房子
这个城市里最便宜最偏的地方的房价也要五千多,如果一家把嘴全部封起来不吃不喝的话,我一年的收入也只能够买十平方的房子。
买是买不起了。我决定用自己的双手为女儿造一间房出来。幸福从哪里来,幸福从劳动中来。
我瞄上了那个地方:垃圾池前面的那块空地。平时我和一群老头会在那里下棋拉呱。可以在那里搭一间简易的木房,为了节省木材和减少房子的占地空间,我把房子建成一个鸡蛋的形状,你看我聪明吧。我还为这个建筑物起了个很时尚的名字,叫“城市下了一个蛋”。咱年轻时也爱好写诗,还在黑板报上发表过呢,是资深文艺老青年。这间房远看你不以为是间房,会认为是个抽象的建筑物或者城雕什么的。房子差是差了点,但总算是个独立的空间。要是下大雨,我已经计划好了,在这个“鸡蛋”的四周蒙上油毡布,就可以防雨了。
工程刚进行到一半,城管来了。城管说,这个是非法建筑物,影响了市容市貌,一天之内拆除,否则城管执法大队会来强行拆除。我指着身后说:这一大片棚户区才真正影响了市容市貌呢,你们怎么不拆?城管说,那是建设局和房管局的事,和我们无关。我们只管你这间房,再啰嗦就是妨碍公务了。妨碍公务是要被拘留的。
城管惹不起,房子不拆是不行了。既然在地上建房有城管管,要是在地下挖一间房,他们一定管不到。我是煤矿的掘进工,我做矿工时多次获得技术标兵,在地下挖间房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对地下房屋设计很有心得:按照煤矿标准设计,预留两个通风通道,便于空气流通,在墙角及承重重点部位,浇灌水泥凝固。挖掘地下室没有图纸,完全按我自己的勾画进行,我的这个设计标准能抗击八级地震。我对老婆说了我的这个伟大计划。这个女人直勾勾地看了我一会,什么都不说,那眼神充满了怀疑。我就是看上这女人老实不多言不多语,这样娶回家,闺女不会受罪。
说干就干,这就是矿工精神。我,五十四岁的马大山,带上矿灯,戴上头盔,身穿迷彩服,拎着抓钩、盆,在自家的小院子里一铲一铲地向前掘进。三个月后,工程就有些眉目了。赚钱我是没能耐了,但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给闺女一间房。
时间不长,挖房的事就传开了。社区的人找上门来。他们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反问:错在哪里?怎么连“地下”的事都有部门来管?社区的工作人员说,这样挖房对周围的邻居会造成威胁的。我说,我又不是什么恐怖组织,怎么就对邻居造成威胁了。我没房住你们不管,看我有了间房,你们就来了。扯什么淡,都给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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