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18:“华东师大杯”第18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初赛获奖作品选(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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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离家一个多星期了。从出城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地方。总之就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心想走到一个离家远远的地方,走到一个赌鬼永远找不到他的地方。他已经受够了赌鬼的虐待。

    当赌鬼卖掉妈妈买给他的钢琴时,当赌鬼千方百计断绝他和妈妈的联系时,他就已经对这个男人彻底绝望了。当然,还有赌鬼对他的暴打与囚禁。他不过是同学眼里的胆小鬼,赌鬼眼里的丧门星。没有人喜欢他。他活着没有任何价值。他要走得远远的,远离人群,远离世界。

    屋子里的一切都让少年觉得阴森,压抑,不自在。

    雨声渐弱,雨渐小了。世界变得清晰无比。少年走到门外,终于看清,原来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个村庄。他背起背包,打算往村子里去。不管去哪里,他都不想呆在这间屋子里。

    少年才离开屋子几步,就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她回来了,手中拎着好几斤新鲜的猪肉。少年感觉她在向他跑过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加快,直到他奔跑起来,气喘吁吁,像是在摆脱一只可怕的野兽。

    “小满,你去哪里?”

    “小满,娘给你做红烧肉,你不是最爱吃红烧肉吗?”

    “小满,慢点跑,傻孩子呀,当心摔跤!”

    “小满,等等娘,你这孩子,刚回来又要跑出去玩!”

    “小满,你再不回来娘要生气了!”

    “小满……小满……”

    声音若隐若现地钻进少年的耳朵。少年回头看了一眼,那枯瘦的身影变成一张轻薄的纸,向他飞快地飘过来。少年又加快了逃跑的脚步,但始终能听到身后那嘶哑的叫喊声。

    “孩子,我的孩子……”

    “你一个人能去哪里啊……”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追逐。每当她固执地把村子里的孩子当成小满时,她都会经历这样一番追逐,吓得那些小孩子们惊慌逃窜,看到她就像看到吃人的怪兽一般。

    她的追逐从来没有成功过,她眼中的小满总会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每当她的追逐接近尾声,她的声音就陷入绝望,变得撕心裂肺。

    这次不同。她的追逐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力量与激情。她甚至看到小满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

    她双眼放光地看着他,面色透红,胜过手中那块鲜红的瘦肉。少年的心仿佛被她眼中射出的强光击中了。他再也无法迈开腿远离她一步。

    “快跟娘回去,娘给你做红烧肉吃!”她抓住少年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莫名其妙地,少年竟觉得眼眶有些肿涩,好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天终于放晴了。暖黄色的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户,给阴森森的屋子染了层金。所有的东西都明朗起来。屋前因为大雨而塌陷的土坑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像一方小小的池塘。

    少年站在池塘边上,想象着这个大地的裂缝到底有多深。它或许直达地心。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说不定里面另有一番世界?

    少年在脚下搜寻着有重量的石块,接二连三把它们踢进水中,认真地听着它们落水的声音。毫无例外,小石块都沉下去了,安静,没有一丝挣扎,仿佛它们很乐意代他潜入水底看个究竟。少年开始蹲在水坑边,等。等着石头一块接一块地浮上来。

    水面持久地平静,他的希望终于落空。

    她也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池塘吸引了。她不知何时站在了少年的身旁,出神地望着水坑,神情肃穆。裂缝的形状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嘴,让她感到心神不宁,仿佛随时会把她吞噬一般。她甚至看透了浑浊的积水,目光直达地心。

    不,是地狱。地狱的裂缝,魔鬼逃脱的大门。此刻,她的心也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缝,担忧和恐惧喷涌而出。她要把这个不吉利的裂缝填平。她拿起铁锹,疯狂地往裂缝中扬土,争分夺秒,不知疲倦,时而看一眼少年呆立迷惑的样子,眼神中充满惊慌。

    水面破开一个又一个大窟窿,在她填土的间歇,疯狂地愈合,折磨她。

    永无止境。她终于放弃了,一边用脏手抹汗,一边把少年撵离土坑附近,又命令他呆在屋子里。她的严肃与庄重,让少年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他试图再次靠近水坑,又被她惊觉,随即以一副癫狂的样子制止了他。

    少年害怕了,或许是害怕柔软的她突然变得坚硬、发疯。他知道,她怕那个填不平的水坑。

    她和少年对坐在矮小的饭桌旁。她往他的碗里夹肉,一块一块,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一个劲儿地傻笑。他也冲她微微一笑。那一笑,让她的心里瞬间充满了光明。她觉得小满长大了,懂事了,能听懂她的话了,能感受到她对他的爱了。

    从前的小满,不笑,不说话,任何人都无法抵达他的世界。

    从前的小满,仿佛从来感觉不到娘亲的存在。

    从前的小满,也懂得爱,爱的深沉,爱的执着。他把所有的爱,倾其一生的爱都投入到那片荷塘。当他真正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可以生根发芽的莲藕时,他便不顾一切地沉入荷塘,被厚厚的污泥包裹,永远地沉睡了。或许,只有他能通过那片黑暗的污泥,到达温暖的天堂。

    “小满去陪观音娘娘了,等他玩够了,观音娘娘就会把他送回来……”小满娘见人就这么说,人人都当她受了刺激,疯癫了。只有她深信不疑,小满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现在小满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长大了,懂事了。小满娘认为,这是观音娘娘可怜他,点化他的结果。小满娘每天更加虔诚更加感激地供奉菩萨,这让少年很费解。他不喜欢那尊笑脸菩萨,更不喜欢她拜菩萨时的那种癫狂。

    屋子里闷,阴森,不舒服。有一瞬间,少年焦躁得想要逃离。他悄悄往书包里收拾了些东西。看她睡死了,便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踩着一地月光,拼命地往前跑。就算她喊破了喉咙,就算她追她累死在半道上,少年也决不打算回头。

    空气像一碗掺了白开水的冷粥。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用力地呼吸。远处的屋子孤零零地伏在凄冷的月下,像一头濒死的瘦牛。

    瘦牛的身体越来越小,变成了一只瘦狗,变成了一只瘦猫。

    她依然没有追上来,少年的脚步终于放慢了。她为什么不追上来?她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开?

    夜黑得让人发慌。月亮不像月亮,像一面诡异的镜子,随时会出现妖魔鬼怪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魔蠢蠢欲动,少年甚至能感受到无数狰狞的表情。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顷刻,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奔跑。田野间的泥土块在他的脚下或粉身碎骨,或拖着长长的土尾巴,一飞冲天。

    眨眼间,少年闯进屋子,一头撞翻那张供奉菩萨的小木桌。

    哗啦巨响,一地碎片。

    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而她正睁大双眼,坐在床上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满怀歉疚地看着她,却不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丝毫的光彩。

    她的样子太古怪了,像是在梦游。

    她爬下床,赤着脚,从箱子里翻出一块红色的方布,在破碎的菩萨前蹲下来,摊开布,一片一片,把碎菩萨放在布中。沉沉的黑暗中,陶瓷碎片碰撞在一起,显得屋子里更加安静和沉重了。

    她收起红布四角,双手捧着,出门,在塌陷的水坑前停下。

    噗通一声,红布包裹沉入水底。水面归于平静,破碎的月亮完好无损地弥合在水面上。她呆立了几秒,回到屋子,躺回床上,归于睡梦。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

    月上中天,零点的钟声在城市里敲响。

    四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晚睡的人习惯性地翻过一页日历。

    好像是沉入水中的碎菩萨,带走了四月的阴沉与冷素。

    五月的第一天,世界终于重现春夏该有的样子。满眼碧翠。

    开满田野、河道、路旁、草坪的牵牛花上,洒满了缤纷的蝴蝶。

    屋前那几丛病恹恹的、毫不起眼的丁香和月季,此刻容光焕发,一团一团的花开得紧俏。

    小满家的房屋被包裹在阳光的温暖与草木的绿意中。

    小满娘什么都不去注意,而是先看到了屋前那个塌陷的水坑。坑还在,水还满,却不能让人一眼就看透彻了。水坑里钻出密密的绿,绿中点映着白与粉。白色的开了一朵,白得像瓷菩萨的身体,一只细瘦的蜻蜓陪着它。其他的都还藏在骨朵里,骨朵涨得满满的,好像随时会炸开一样。

    眼前的一切,让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他打开门,情不自禁地走到新生的荷塘边。这一次,她没有再阻拦他,更没有发疯,而是容光焕发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影在荷丛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她心里瞬间透彻明朗起来。

    菩萨,保佑。

    少年想起了那天的倾盆大雨,想起了那个雨中荷塘。它就那样平静而淡然地出现在雨幕中,出现在他的身旁。硕大的叶子让他惊叹,玲珑的花朵让他欣喜若狂。他忘记了从家里一路追捕他而来的悲痛与胆怯,忘记了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永远地躲藏起来。哪怕从一个高耸入云的悬崖上跳下,哪怕沉没在一方干净透明的水中。总之,所有的绝望与狼狈,都因这方意外出现的荷塘,而暂时躲藏起来了。

    他折一片巨大的荷叶,在中间挖洞,变成他的斗篷。他折几株半开的荷花,插满书包,陪他上路。他不是一副狼狈逃亡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个英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潇洒,很威风。就这样,他一下子闯进了她的家里,所有的念头与直觉都在怂恿他,强迫他这么做。好像那间破旧矮小的屋子里有什么宝贝似的。

    小满娘打开窗户,一股清凉的、夹带花香的风,扑面而来,闯进屋子。随即,又有一只蓝橙相间的蝴蝶,从她的头顶飞入。

    阳光照在小满娘的身上,她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她猛地扯下床上的床单、被罩,在手中一抖,那样子简直像一个轻盈而灵活的舞者。她把床单和旧衣服卷成团,塞进木桶里,拿起扫把,清扫屋子。不止地面,连墙壁也要扫。整个家,很快被她擦洗了一遍,干净明亮,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她在桌子、灶台、床头,摆了几只洗得明亮的玻璃瓶,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像一位少女,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飞进田野。少年望着她的身影,很想笑,却又觉得眼眶发涩。

    她捧着一大丛鲜艳的花,为它们修剪枝叶,搭配,分插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少年觉得荷花更美。他围着院子里的小荷塘,挑选最美的荷花,带回屋子,加入到她的游戏中。

    屋子,被阳光,被花香,被他们的劳动,打扮成一个家。

    时常有人路过他们的家,好奇地往里望一望。

    他们时常出现在田野间,时常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看看,我家小满已经长成大小伙了!”她喜欢带着少年到处走,逢人就这么说,满面光彩,眼神充满活力。人人都知道,小满早在五年前就死在荷塘里了。所有人都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经常有大人逮着少年追问:“孩子,你从哪里来的?”

    经常有小孩子围着少年起哄:“哥哥,你从哪里来的?”

    “垂柳湾。”少年说。

    他们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满。”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人们更觉得神秘了。

    点评

    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一个渴望母爱的少年以及一个不能相信自己失去了孩子的女人临时组成的家庭填补了他们心中的裂痕。作者的文字相当娴熟,不过这种娴熟对于一个刚刚踏足写作的人来说是一个值得称赞的优点,也是一种需要注意的危险。即作者的声音是否盖过了人物自己的声音?少年是一个只接受过部分教育的未成年人,小满娘是一个神志并不十分清楚的乡村妇女,但是他们在小说中却以同样有些诗化的语言进行思考。我们要警惕,如果任由自己在熟悉的描写中轻盈滑过,就可能失去对真实的人的体察。

    萌芽杂志社编辑 唐一斌

    眉眼

    李嘉琳

    温岭中学/高三

    林秀长得不是一般的秀丽。

    到了十四岁,便随兄长去船舶上干活,将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洁白的脚踝。单是背影,就让同船的讨海人啧啧感叹:“这寒碜的老林家,生出的姑娘倒是标致。”

    在南方的小渔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流风遗韵依旧存在。但对年轻的林秀而言,则是不同的,每到黄昏,便解开麻花辫,换上蓝底白印的长裙,沿着小路走到新搭的电影院。天色渐渐变暗,裙子的蓝倒是一点点显现出来。夏天的风,在这时也显得格外多情。

    村里小伙子单独邀人看电影,大多觉得害臊,往往六七个成群,但又没多少钱,所以最后两个都是逃票进去的。可对林秀,必得让第一个进。

    要明白,林秀可是万万委屈不得的。

    “你若是随了她的眉眼啊……”村里的老人讲话很慢,且从不讲完。

    关于林秀以前的事,大多是小姨,也就是林秀的亲妹带着称羡的语气讲的。我全当听了个故事,因为主人公林秀,前天还和菜市场卖猪肉的吵了一架,那肉的颜色不对。

    林秀在农贸市场开了个小店,朝九晚五,生意不错。人很瘦,戴着镜框是为了遮掩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要说哪里特别的,或许是十几年一直单身吧。

    至于我,尽管生得不俏趣,但邻居们常夸我嘴甜懂事,从不像自家娃般嚷嚷要什么。倘若给点东西,便奶声奶气地说声谢谢,很是礼貌,他们夸林秀教得好。

    “我女儿对我也客气得紧。”林秀说这里的方言已经很溜。

    我被带到林秀身边之前,一直是呆在托儿园里,那儿的小孩儿对吃鱼眼有着难以理解的热情,他们也同样不明白我为什么从不哭闹,不吵着回家。而林秀,则每隔半个月来一次,她的肤色变黑,连带着也像男人般寡言。

    很久后林秀问我:“小时候是不是记恨我?”

    记恨她什么呢,没给我带过漂亮的公主玩偶?

    “不是的。”

    小孩儿能轻易捕捉来自世界的善意,我知道林秀是爱我的。不然也不会在父亲欠债逃跑后,在家里人的反对下将我带大。不会在我睡着后,轻抚我的脸。可记忆的开端,仿佛就是林秀的哭声,压抑的、不停止的哭声。

    长大一点儿,我本能地想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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