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个女孩到底为什么要跟着小舅?她图什么呢?钱吗?我小舅哪里有什么钱呢?精神上的交流?她却从来都听不懂小舅的半句话。她就是喜欢看小舅半躺在河边的形象吗?还是他揉碎青草的那双手呢?
小舅的手很美,像一块在脖子上戴了许久的晦暗的玉似的,将光线都吸了进去,手指细长,可以在我眼前变幻出各种形状,像女人的手。
小舅和女孩继续往前走着。我数着步子,不时单脚跳过几块大石头。我的小舅在前面走着,风把他的衣服鼓起来,使他很像一只站立起来的蛤蟆。女孩在他旁边显得那样小,那样脆弱。我想起不久之前,小舅给女孩画像时的情景。女孩端坐在一棵树下,像一把古雅的椅子。她穿着素白的长裙,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着脚踝,使她忍不住想笑。小舅拿着画笔,本来很专心地在画布上涂涂画画,这时突然把画笔一甩,对女孩说:“没法画了。你笑什么呢?”女孩忍不住了,就大笑起来,一边对小舅皱眉头,也不知是抱歉还是调皮。小舅说:“还有你的裙子,为什么老是动呢?”女孩笑得更厉害了。风大起来,她的头发被吹散,像一枝在风中摇曳的蒲公英。然而我并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我的小舅此刻确实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他把画笔支在画架上,双手叉腰,摇着头对女孩说:“你啊,终究没有云彩好画。”
我的小舅和那个女孩走在前面,骑自行车买菜归来的邻家阿姨擦身而过,小舅和女孩并没有多看一眼。女孩一直指手画脚的,小舅则双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们像两只沙袋一样,渐渐地靠近,相撞,再弹开,再靠近。一路上不断有小舅的朋友路过加入他们,这队伍就一点点壮大着。他们高兴地大声聊天,舌头像调羹一般上下弹动,发出酒杯碰撞似的声音。他们直走到村口。那里有一幢小小的楼房,白色瓦片铺的墙壁。他们挨个进了门,男生们都彬彬有礼地,背着手,等在女生之后。小舅等在一旁,直到剩下他最后一个,他才缓慢地,拖着黏连的步子走了进去。
我听到的先是踢踢踏踏的上楼梯声,夹杂着喧闹、嬉笑以及小楼本身带着的静默。他们到了二楼。他们翻找着什么东西,他们搅拌着什么东西。然后一切安静了下来,我仿佛听到有谁长吁了一口气。一种欢乐而慵懒的气息从那幢楼房的门缝、窗户以及多得数不清的孔洞中钻出来,钻进我的鼻子。我仿佛能看见一种蓝色的、闪着甲虫翅膀一般亮光的烟雾,渗出来,绕在我的周身,使我也有点晕晕然不知所以。
我想起小舅刚来的时候,我有时会在他脸上看到一种隐隐的金属般的光泽,如今想来,就像是枪管的颜色。起先是隐约的,在他皮肤下的血管里缓缓流淌;后来在颧骨那里凸显出来,像一块胎记;而最近,他的脸就像是涂了油彩似的,幻化出无数种颜色,宛如浮在水面上的油,闪着危险的、变动不居的光泽。
我静静地坐在楼房旁的一棵树下,等待小舅他们从房子里出来。这时,我看到我的姥爷鬼鬼祟祟地出现了。他朝楼房走去,光秃的脑壳就像后视镜那样反射着警告的光亮。我险些就要大叫起来,提醒楼房里的各位来了个不速之客,然而我忍住了,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很不好。并且,我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呢?我此时有些不大清楚了。
姥爷在很久以前,或许是在我小舅出生之前,有过一段辉煌。据说,那时他四处闯荡,做过各种说不得的大胆事情,着实风光过一阵子。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他近年来越来越奇怪了。村里的小孩子聚在一起会悄悄地说,这家的这个老头越来越像个老怪物似的。气力的衰退使他不再能去闯荡,甚至连我姥姥可以做的事,比如补衣服、下田劳作、哄小孩子,他都做不了了。过度的精力于是被封锁在身上,像红色的肥老鼠一般,随时随地在身上冒出头来。他看不得狗、女人和小孩。他会用扔砖头的方式把跛脚的姥姥赶进厨房,会提着竹竿追一条不小心叫了一声的狗,直追到自己咳出一片余数无多的肺,不得不停下为止。我从来不敢独自在他面前出现。在我的想象中,他会一把横抄起我,将我扔过院子里那棵榆树,在嘲笑的蝉声中直直扔进屋后的小水塘。
小舅回来之后,起先,姥爷无法掩饰地显现出久违的喜出望外,然而随着我小舅日复一日的游荡,姥爷的态度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起初,他因为小舅不肯跟女孩断绝关系,反而对他安排的相亲置之不理而赌气。后来,小舅的脸上日渐呈现出那种金属色,他看小舅的目光就更为明显地发生着变化,有时他在一旁偷看小舅时,脸上甚至表现出一种惊骇与慌乱。几天前,不知为什么,他跟小舅大吵了一架。他把小舅的被子和旅行包扔出了家门,但后来又被姥姥偷偷地捡了回来。姥姥踮着锥子似的小脚,像抱着残疾的亲生儿子一样,急匆匆地把旅行包和被子抱回屋,再一板一眼地照原来那样摆好。姥姥从那之后就每天早上都要烧香拜佛了。她跪在正屋的蒲团上,垂着头,嘴里飞速念叨着一些不知所云的咒语,那种淡青色的熏香于是每天早晨都会笼罩这整间屋子。
姥爷蹑手蹑脚地进了门,但我还是听到了他上楼梯的声音,那是一种刻意压制的、带点儿阴险的脚步声。这声音一点点逼近了小舅和小舅的静默。接着,脚步声停了,姥爷的咆哮像被子弹击中的鸡蛋一般炸裂开来:“我就知道!这帮狗崽子!果然在干这种勾当!”
一阵沉寂,以及姥爷畸形的喘息声,然后是那个女孩苹果汁一般的声音:“老爷子,你叫他狗崽子,那你自己是什么了?”姥爷的喘息没有停,沉寂也在继续着。突然,我的姥爷似乎拽起了什么东西,带着极大的拖泥带水的声响下楼,冲了出来。我看到他手里端着一口锅,锅里摇荡着乳白色的液体。他用臂弯夹着一只袋子,袋子在地上拖着,从破洞里漏出几个球状的黑褐色的东西,像山羊睾丸一样滚动着。
姥爷把这些砸在地上,乳白色的液体泼出来,在地上画出一只大大的眼白。他叫道:“我让你们吸!我让你们吸!”从口袋里扒出一只打火机,伸手点燃了那只袋子。小舅和其他人都出来了,他们默默地立在门边,看着姥爷的所作所为。小舅斜倚在门框上,嘴巴半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也还是缄默着。
袋子呼啦啦地烧起来了,碎片迎风飘扬,像人伤口上破烂的皮肉似的。姥爷回头盯住小舅,表情中混杂着痛惜、恼恨与一种莫名其妙的狂喜。过了一会儿,他咳嗽了几声,情不自禁地搔了搔脖子,眉头却慢慢舒展开了,甚至喜上眉梢起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闻到从那堆被焚烧的破烂中飘来一股深蓝色的熏香,像某种曝晒在阳光下的金属,起初呛得我连连咳嗽,后来,我居然也就慢慢地接受,甚至喜欢起来。
我看到路上走过一个戴着草帽背着杀虫剂的婆婆,她直直地朝这幢小楼走来,对呆站着的姥爷喊道:“这好闻!”她一边走着,一边摘掉草帽,甩掉杀虫剂,滴溜溜地旋转着跳起舞来。我朦朦胧胧地看到许多人都朝这儿走来,都像水母一样滴溜溜地旋转起来。我的姥爷、那个女孩、我小舅的朋友,都在里面。
我的眼皮底下汹涌着一阵阵的色彩斑斓,仿佛这村口的空地变成了一片轻柔的蔚蓝的海,很多透明的水母与六角形的海龟聚在一块儿,滴溜溜地旋转着,只有一只忧郁的鲨鱼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变得透明,我就站起来,也滴溜溜地转起很圆的圈子来。
碎菩萨
何晓宁
培训师
滂沱大雨。屋子里暗森森的,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安静得可怕。
一簇火苗突突蹿起,坐在一根细瘦的火柴上,扭来扭去。火苗蹿上两根细瘦的蜡烛,又从蜡烛蹿上几支细瘦的香。一双干枯的手捏着香,插在瓷菩萨立像前的香炉里。
火苗跳动,菩萨的笑脸时明时暗,那笑里也因这光线,藏进一丝诡秘。枯瘦的身影跪拜在菩萨前,时而做出夸张的动作,嘴里喃喃自语。枯瘦的脸从地上抬起,看见菩萨冲她微微一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门突然被推开了。一道夸张的剪影飘在门口,停顿了几秒,颤悠悠地飘进屋里,又飘到菩萨的身边。烛光爬上剪影,剪影渐渐变得丰满立体起来,一张受到惊吓的少年的脸,浮现在她面前。她激动地从地上跳起来。“菩萨显灵……菩萨显灵了……”声音发抖。
“小满回来了,小满回来了,小满,快叫娘……”她步步紧逼。
“我……我迷路了……”少年步步后退,神色惊慌。
他们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少年的脖子上套着一片巨大的荷叶,耷拉在瘦弱的肩膀上,像一张极不合身的披肩。少年背后的书包里,插着两枝饱满的莲蓬,和几枝被雨打得凌乱的荷花。
不是小满还能是谁?
只有小满喜欢到荷塘里去玩,喜欢顶着荷叶满大街乱跑,喜欢把荷花和莲蓬插满身上的兜袋。很小的时候,他就这么做,所有人都当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可当他长成大孩子后,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都有了新的世界,唯独小满依然沉浸在这种滑稽而古怪的游戏中。
在荷花最盛的夏天,垂柳湾的荷塘是小满的天下。小满整日整日呆在荷塘边,出神地望着,听荷花生长的声音。
不止如此。
荷塘里仿佛住着一只专门勾引人的小妖精,小满望着望着,就要情不自禁地把船撑到塘里,寻寻觅觅。他甚至忍不住跳进塘水中,双脚插进塘泥里,身体直直地站立。水仅仅淹没到他的胸膛。他捧着一片荷叶,双手高举,想象着自己变成一株荷。
“这傻小子还真是藕做的。”
“上辈子大概就是一根藕。”
路过荷塘的人几乎都说这些话。
当荷花开始衰败的时候,小满便会进入病期,持续整个漫长的冬季。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植物人。吃喝拉撒,全靠他娘伺候。
小满娘打心底里喜欢冬天。因为她可以整日整日守护着小满,摸小满的脸,跟小满说话,虽然小满可能一句都听不到。只有在冬天,小满娘才能体会到做娘的满足感。其他荷花生长的日子,小满便会进入他自己的世界。小满娘并不因为这些感到煎熬或痛苦。她任由小满去,她认为那是小满去看观音娘娘了。
小满娘清楚地记得,观音娘娘下凡来送小满时,正是藕刚刚种下的时节。天空很暗,飘着毛毛细雨,屋子里黑漆漆的。小满娘拜完菩萨,生出到田里走走的念头,便立即撑着伞动身了。
她走得漫不经心,一边走一边看着别家的庄稼,直到经过垂柳湾的荷塘时,听到了小满的哭声。小满被卷在一张红色的毛毯里,躺在毛茸茸的草上,身边还放了一枝风干的莲蓬,莲蓬上系着一条红色的流苏。只要一在小满面前晃动莲蓬,小满就不哭了。这枝莲蓬成为小满童年最好的玩具。
在小满娘看来,系着流苏的莲蓬,是菩萨故意留给她的。
小满到底是怎么离开的?这个问题是一把刀,时刻悬在小满娘的头顶。小满娘从来不想这个问题,否则刀就会向她无情地劈砍下来。
黑暗的屋子一下子充满了黄色的灯光。她猛地抓住少年的胳膊。少年这才看清这个干瘪枯瘦的身影。深陷的眼窝下一张歪嘴,鼻子塌扁,灰白蓬乱的头发,细瘦的身体,怎么看都是一个疯婆子,但她的皮肤却绷紧在细瘦的骨头上,看不出一丝皱纹,样子很可怕。
少年试图往门口退,可一听到巨大的雨声,一想到周围茫茫四野,脚步便退缩了。
她的动作突然变得熟练而沉稳。她从洗脸架上扯下一块干毛巾,温柔地向少年的脸试探。少年僵立在原地,任由她擦拭自己的脸,心里的恐惧随着皮肤上的水迹,逐渐被吸进柔软的毛巾里。尽管她的脸看起来可怕,可她看他的眼神,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任由她为他,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付出母性的关爱。
少年换上了小满旧时的衣服,干净清爽。此时,肚子又响起一阵咕噜噜的怪叫声,被雨声衬得更加清晰了。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多熟悉的声音啊。就算百十个孩子的肚子一起咕咕叫,她一下子也能听出来,哪个声音是小满的。响亮,而且拐弯,就像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打呼噜。
“小满肚子里的小妖精又犯困了,等着,娘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红烧肉去!”说完,她摘下门后挂着的破伞,浑身带劲地冲进雨中。肉铺远在十里外,但仿佛就在她家门口一样。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走着,逢人逢户就大喊:“小满回家了,我的小满等着吃我做的红烧肉呢!”话语中充满炫耀。
她的脚步铿锵有力,瘦脚时而在泥泞中打滑,却丝毫不影响她身体的平衡。她走得稳,走得快,茫茫雨幕中,像一个欢快的舞者。
少年站在低矮的门口,望着她消失不见的背影,望着狂暴的雨,一脸疑惑。他打开已经干瘪的背包,随身所带的食物和钱快要消耗光了,只剩最后一盒饼干,于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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