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18:“华东师大杯”第18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初赛获奖作品选(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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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起来很简单,财大理直的女客也许真心是捧程百可,是日他扮了霍小玉唱到高处,一声“薄幸冤家音信无有,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悬在空中千回百转呜呜咽咽不见气绝,“枕边泪共阶前雨”尚未启口,座上已然是喧腾鼎沸,迎面有珠玉抛上来,场面一时沸腾。票友听戏是不肯断场的,程百可心知被人包场,可一时怔在原地,胭脂更红得要漫上来。一来悲戏不该有这样反应,一来他看不清座下珠光里直白的女人,也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胡琴还在高潮上来来回回地拉,唱词却放了空,台上星光飞现,程百可只觉得与喧世隔绝竟拧身回台。

    大约宾客也大怒拂袖而走,程封言罚跪,程百可不跪,催他陪宴赔罪,他不应。程封言放话,这样道彩早已有之,学艺的就求这点恩耀,指眼色吃饭却不要钱不懂事,园小容不下这脾气的大角。程百可满心的委屈,他是以为艺人只管登台好好唱戏,别人失了礼去,哪却要献艺的像个玩意儿被摆弄。做戏的并不轻贱,或者说真正戏子的脾气,他还没看开。

    程封言无错,他是以经营为业的人,再者,真的只会唱戏的人也许是不适合唱戏的。程百可站在程园梨门侧不进也未走,一站两夜,也像作抉择。与程封言,既无会面更无言语。

    调停的还是陆月迁,她来把程百可劝回了屋。程封言既是个懂经济的人,大概原意也不肯拱手放人,毕竟罢台这两日已差不多座冷。晾到心气凉,懂了道行也够了。至于程百可,一则他确计舍不得小十年苦换来的一身艺,一则也是这园里有牵他的人。

    /五

    程百伶是程封言唯一的女儿,比程百可年幼一岁,身量姿容就像个俏皮的小花旦,毕竟程封言也曾是纱帽生标致人物。程百伶嗓音极清,自小咬字清楚声如画眉,头脑又极好,日日被限在先生左右读书,背书空余耳濡目染听戏又倒背如流,顺嘴学一声有模有样不差艺童。她简直天生是个角儿,虽然不敢论戏,戏童师傅都乐得同她玩。

    陆月迁是曾讲过带她学戏的,行当都没挑出口,就被程封言硬生生堵了回去,不管如何适合如何动人,他断然不肯让女儿走这条路。

    程封言自己是伶人出身,却坚决把程百伶关在屋里,一句“良人女子不学戏”截断了她的哭声。陆月迁屋外把杯盏重重一放,起身出了院子。程百可其实一向想不清班主这个态度,他早时登台,虽莫名转了场,最终还在戏园,却一声腔不曾开过。程百可总怀疑他是心里有戏的,不然何以用“伶”作女儿的名,又何以让她续戏班排字?

    说不清什么时候,登台唱闺门的程百可扮嗔怨喜怒,缠绵美丽的唱词一上心头,眼畔浮起的就是偷偷学戏的程百伶。他无父无母,十多年实在辛苦又平淡孤单,差不多完全是囿在尺寸园里,既触不到温情也不懂得挂念,没人能答他的疑,教他戏文真情。多年里冷记默念,突然有一天日日复述、早就司空见惯可虚无缥缈的爱有了一个清晰的依托,嘴上念的字字句句在心里具体可感全然有了共鸣。

    程百可心乱,可依旧无言,从成孤的一日至今他都是沉默的,既看不懂台下女子们热切的眼,也想不通这一点无缘的盼。他明知程百伶也许是没留意过自己的,年幼戏耍的时日已太远,且不说他日日打杂并无多大的交集,如今她识文断字,是真的远离他神采飞扬的这个世界。她对戏的这一点执念让他太动心。也许他念她,爱的也还是戏。

    /六

    心意依然一天天变,只有增不会减,他想不到这念头为一件红衣到顶点。

    是日当台的大青衣程百清闲谈起程班隐事,讲到程封言独留了一套戏装在,只知道风采压人,可班成以来没有一角穿过,任多红的人多重的戏都不见动用。连老资格的教传师傅也接了茬只说没亮过,大小丫头得了兴吵嚷起来。程百伶身份特殊又活泼勇敢,只道日日见戏台后松箱可没启开过,恰是程封言外出,真捧了来,又没人敢开。程百伶旋了铜扣,松箱一弹,众人眼眩。凤冠霞帔,真正的、《大登殿》一样的凤冠霞帔,天珠缀顶布摇沉沉博鬓盛放,大红水缎凤飞凰绕金丝游走,玉带蟒袍裥裙百花,缎面凉滑在手上流过,程百伶欢呼一声,见无人敢上手轻轻巧巧将稍宽大的锦帔上了身,发髻高束冠冕难上,她端了凤冠在头顶虚量时,程封言与程百可恰巧进院。

    这两个人大约都是愣了一阵的,行凤大缎鲜艳欲滴,衬得素面的程百伶粉面朱唇灿若海棠,不用戏文高台,已是艳后大嫁集戏里威仪欣悦于一身的场面,程百可看得失色,心底惊雷腾空。同样惊愕的程封言细看女儿很久,劈手掷戒尺过去,戒尺打偏,神色却凄然大变。

    流派成见,真看戏的人是不讲的。回台的程百可依然风生水起,捧角儿的一样捧。是没人在意他如何有脾气的说法的。似乎曾经怒走的客人,也依旧平平稳稳包场,在适宜处献满堂的彩。如果真像这样,辉辉煌煌,平平静静,原本的弃儿程百可,一生也就够奢侈。

    /七

    太圆满的未必是好事,美艳过分的东西是遭人忌惮的,老去的程百可多年以后才懂这一点。

    徐家坪有人家做寿,信人有条不紊请程封言唱满三日,名戏不落名角尽上。由头不必多问,心知这是桩好差,程封言几乎带空程班人马。献艺的要随主家便,原定的压场《铁弓缘》耐不得要求早早唱了三场,尚差一出《秦香梅》的程百可不堪嘈嘈宴席先行动身返园,谁知一身倦意刚至街口,就被冲天火光惊散。

    起火的是程家班的戏栏,高台并台后杂间整个燃起来,寒夜火海竟是有些看头。夜正沉,杂役护院已睡实,驻地又远离高台未觉。想来这地方是没有人的,想不清原委的程百可大惊回神,却是直冲浓烟火口,火雾滚滚舔上头脸,他在泪尘里目眦欲裂,强寻到台后戏服琳琅的屋间,抱住松箱复奔回来。

    台基是石筑的,这场没来由的火着实损了要紧地方和些值钱活计,却好在未蔓开很远,烧干了廊筑烧坠了天顶,慢慢在这无依无仗的空旷地自熄。惊起的人和后至的戏班俱聚深夜惊意初定,方觉这狼狈的一众人是少一个的,程百伶。

    /八

    程百伶是唯一卷进火里的人,要说得通,大概是终于少了牵绊阻挠,依然消不了那点痴爱,难得有机缘久在台上学样。也许正是一人顾不得环台的灯盏,不知如何灯倾油散。好在她似乎并没受多少惊慌,戏文在侧,戏装上身,唏嘘的是她给自己上了妆,头箍贴片眼吊样样齐整而奇人地老到。她当没受灼烧,油彩焕然保住了一张安宁的脸——程百可听说。他不敢看。假如没误,众口里的程百伶当时该在与他隔墙的正间里。

    与之对应的,是盛衣冠的松木箱从火里夺出却毫无损迹,灰烟一拂即如初。松脂本是惹燃的,无人说得清。

    程百可几欲疯了,他是把命抛在身后去救被程百伶赋予过生命的衣裳,可如今失掉的,却是宝物后真正的牵挂。人不在物即死。旁人劝过他:她是早被烟雾所迷,求救不得你又如何能知?他也知自己无力,甚至有可能不为这凤冠霞帔他都不会进火中去。可是没用的,他不能停止假设,假设当时多寻一眼;不能放下怨念,怨是浊物迷了眼,让他一心扑了去。

    程封言死在二旬后,早时的程百可是不曾信,原来哀是真的够让人身死的。他至死念念耿耿的是不该拦程百伶,以及当日不该对她凶甚。终于听人说,程百伶的母亲生在豪富家,嫁来急病早亡,曾能将孙尚香演得无人能仿,半靠演技半是戏装。那通身的凤冠霞帔是戏装也是嫁妆。若再问她的模样,只说程百伶扮相与母竟有八分像。

    /九

    陆月迁同程百可一起不出月料理完了一通置后的事。陆月迁真是老了,再带不起徒,而程百可还要应程封言的托,替他接持程班往后的场子。

    整顿齐备的程百可做的第一件事,是补上徐家坪差下的一出《秦香梅》,知内情的人都说,程百可怕是心都要裂了,竟还登台唱得出戏。主家本是乐意的,可也实在避这晦气。程百可依旧被成全了这余尾。这日徐家坪未撤的戏栏里聚了远近无数的人,各为好奇、慕名、悲悯。陆月迁不在身边,程百可只像当初登台,粉彩未施缟服蹁跹,唱一折《哭灵》完完整整。

    你说是凤冠霞帔我穿戴,却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

    至如今这景象全两样,我盼望的花堂成灵堂。

    商郎夫啊你莫怨恨莫把我想,咱生不能同衾死也结鸾凰。

    登台不落泪。一则剧目烂熟乏真苦,一则油彩满脸。无牵无挂的程百可此时泪如滂沱可身形依然没变,他咬字清明,全然失了曾经的悲伤高挑,入耳只有哀切入髓,台上状如天人,台下只听得万念俱灰心肠绞转,张口也再叫不得他抖手之妙。“奴的夫既要死你怎不叫着我,商郎啊,你不想前,不想后,就不想想我——”细心人见程百可抖手,已是不能自持的。

    /十

    程百可一生最辉煌,大概就是最后那出没唱尽的戏。程百可嗓倒了。有人说是烟火燎,有人讲是心气尽,可知名的没有不抱憾的。谁知道这不像样的场子,就成了程百可的绝唱。

    程百可没能担起班主的托,老去而消声的大段时光,他破了早忌,大醉清酒唱功尽毁,偶尔唱一句“好一似嫦娥离月宫”,嘈哑的声色没人听,居然还有些味道。

    奴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在广寒宫。

    他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一是扑进火场,一是在才子佳人华服美妆被作为封建余孽大批斗时,拼死掩住了松木箱。他不知值不值,至死也不知。他没启开箱再看过一眼,却最终狠不得心毁这障物。那里有亡人在,眼浊耳聋时阖上眼,当天那帔帛宫缎,滴珠博鬓,桃花春面,历历犹在。

    程百可承认他未必爱过什么人,什么凤冠霞帔,他爱的是一个影子,说到底,是戏而已。

    眼见世上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眼见他凉了硬了腐了,才终于有人能靠近他。都说那箱是奇了,松木也许能隔绝人世,几十年后重启,扑面是当年滚滚的烟尘香。

    博鬓上一阵烫人的凉。

    熏香

    曹雅楠

    济南市历城第二中学/高三

    我早上起床时,阳光像一桶水一样,浇得我满身都是。我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感到意识顺着脊梁在全身舒展开来。我在推开门的一瞬间,闻到一股淡青色的香味,像铺成云海的遍地松针那样,使整个正屋都郁暗了下来。果不其然,姥姥跪在正屋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语词如唾沫一般从她因松弛而下垂的嘴唇中飞出来,在朽脆的屋梁上一圈圈环绕着,不时被蛛网粘住。这时,小舅从对面屋里走出来,看到姥姥,轻哼了一声,一步不停地朝门口走去。

    我的小舅啊,他是一个画家。

    我左手抚摸着墙壁,悄悄地朝门口走去。这时,姥姥突然说道:“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呀。”她连头也没转过来。我快步朝门外走去,跟在小舅后面,偷偷地。这时,在我冲荡着意识的脑海中,一些从未见过的形象活了过来。那是我出生之前,我小舅,这个曾经的传说中最有出息的男人,考上了一所远在天边的大学。他在那里呆了四年,在我三岁的时候毕业,带着一头五颜六色的长发、一个女人和一屁股债离开了学校,他于是成为了一个画家。此后六年来,他孤身一人,没有工作,甚至,甚至也没有结婚。姥爷给他安排了几次相亲,他连理都没理。过去的六年来,他在外闯荡,偶尔回家一趟,最后也都是不欢而散。除了隔两三个月向家里要钱,他活得甚是潇洒。两个月前,他突然回来了,带着他的画架、画布、画笔,还有一个姑娘。他和姑娘住在姥姥家一间客房里。

    之后,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都是小舅的朋友,都衣着破烂,神情欠揍。他们不住在姥姥家,这些人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我的小舅经常在睡梦中就被他们喊出去,在某个潜藏着的地方,用我姥姥的话来讲,鬼混,然后一直到半夜才回家。有时,我小舅也和那个女孩一起去找他们。他们走在路上,牵着手,女孩大声说话,小舅则提防着姥姥或者姥爷的跟踪。我直觉这次他正是去找这些人的,因为他步履悠闲而自由,裤管不羁地晃荡着。

    我跟在小舅后面,想到小舅很久以前的形象了。小舅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小舅以前回来的时候,头发像翡翠一样,根根粘连在一起,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走近可以闻到一股干涩的馊味。现在的小舅衣着普通,头发染回了黑色,还理成了板寸,只是以前耳朵上挂着的那两个铁环依旧挂着,状如佛陀。他身子瘦削得多了,浑身衣服飘飘荡荡,活像挂在晾衣绳上似的。他的背驼得厉害。我记得他以前回家时,跟我睡一张床,他话很少,总是转过身去,脊柱像鱼背一样蹭到我的肚子,就是那时,他的背还比现在直一点。

    我们走过横穿全村的那条河,它在晨光中平静地波动着金针一般的光芒。我在河边见到了小舅带回来的姑娘,她蹲着,短发搭在肩膀上。小舅悄悄地走近她,猛地一拍肩膀,她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跟着小舅一起大笑起来。这个女孩很年轻,看起来要比小舅年轻好几岁,爱笑,爱说话,剪着波浪形的短发,身材矮小,皮肤像是涂满了牛奶,双手凉丝丝的,摸起来像苹果。

    我跟小舅还有这个女孩一起出去过。我们三个走到河对面的树林里去玩。她很活泼,可以跟我玩得很开心,而小舅会一直郁郁不乐,半躺在河边,忧愁地看着对岸,手不自觉地在地上摸索,连根拔起草叶,揉碎,抛进河里。有时,他会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从他身边跳过的女孩,问她:“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又把脸转向了那条河。“我呢?我觉得这儿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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