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上天又找到她,说,我反悔了,把他还给我吧,顺便我还要你一双眼睛。
然后,不容她反抗。
于是一切变回原本的模样,深秋里的她裹紧了被子,再也找不到夏天的温度。
少安看见妈妈扭曲的脸,张狂地笑着,仿佛整个世界唯她独尊。她看见妈妈念念有词地迈着找不到节拍的舞步。忽然妈妈停下来,又吃吃笑了起来,蚕啮食桑叶一般的声音。妈妈双手将头发拢在脑后又散开,于是它们便倾泻下来。妈妈出了神,半晌喃喃道:“他们都说我跳的舞不好看,所以我只能在家里跳。安安你说,好不好看?”
小小的少安蜷起身子,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小声地说好看。然而她心里想着,自己千万不要变成这样子啊。
少安看见妈妈舞着舞着,终于像一片落叶,从五层楼上飘下去。她的发流连风里,双眸了无生机。
一块石头投在湖心,泛起血红的涟漪,一会儿又成一片空白。少安没有戴孝,因为怕同学远离她,怕他皱起好看的眉。
——那个,我听说……你妈妈去世了?
——谁,谁说的,净瞎说。我妈好好的呢。
……
——听说你的名字是,少安?你家人一定想让你自小安稳吧。
——什么啊,那是少安,三声的少。
——……哪个少?
——还有几个少?《现代汉语词典》里也就那么一个少。
少安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对啊,我叫少安,三声的少,人如其名对不对?
少安再醒来,是被饿醒的。墙上挂钟正敲了九下,然而少安的世界仍是黑夜。她晃晃头,自我保护般地忘记所有梦境。照旧走三十六步去吃饭,雨停了,但天气愈发冷了。粥铺的伙计端上食物时,随口说了句:“喂,姑娘,听说你一个人啊。”
“啊?……啊。”少安一脸如梦方醒,“对,我一个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是一个人。”
可能少安表情过于奇幻,伙计莫名其妙,毛巾往肩上一甩就去忙别的了,少安淡淡听着“这姑娘还真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们都喜欢让“听说”掩盖自己的好奇,藏匿自己的欲望,封存真实的想法,填满我们无聊的生活。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你会不会莫名恐惧?
而当你的世界只剩下了听说,你又该怎么分辨真真假假的一切?
或许一切都是假的,所以你根本不必在意。
又或许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你必须时时留心。
少安仿佛提前进入了冬眠状态,每天总是在睡觉。她喜欢那些绮丽的梦境。
——听说,安安,你交男朋友了啊。
——怎么,不行吗?
——没什么,但愿人家受得了你。
少安看见妈妈神经兮兮的笑,忽然觉得很愤怒,又觉得很无奈。
少安看见自己母亲坠下的身影,殷红的河流流淌啊流淌,少安不知自己看到的是绝望还是希望。
——听说,你……唉,你别难过,你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不是有我陪着吗。
——……你他妈的懂什么啊?
少安突然挣开男生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任凭男生的一脸错愕渐渐化学反应,终产物是丢了面子的恼怒。
走出几步,她停下来。她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了。
少安没再见过他,因为见不到了。
——少安,你能不能不要总和我发脾气了,我很难过的。
——呃……好吧,如果我能控制得住的话。
醒来的时候少安觉得枕头湿漉漉。打开CD机,她又想起曾经说失明了也可以,只要能听见。同时她想到听过的没听过的流言蜚语,觉得还是失聪比较好。
听不见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她觉得生活费快用光了,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也懒得去想。
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觉得有点儿想念他了。
三分钟后切了下一首歌,她精神恍恍惚惚,觉得有些烦躁,越来越烦躁。她站起身来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起舞的妈妈,也是这样,恍惚,躁动。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她想,该来的迟早会来。
下一秒钟,有人敲门。
那个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的女人说明来意,她是新搬来的,住少安隔壁。少安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太久没说话了。于是她点了点头,清清嗓子,“你好”依旧客气而疏离。
几句话后,那个女人凑近少安,鼻息一下喷到她脸上,黏腻而世故:“姑娘你一个人住啊?听说——听说附近住着个祖传的神经病,你注意点儿,别吓着。”
想象着女人脸上应有的八卦笑容,少安向后退了两步,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脊背却冷得发抖。
“就是我啊,哈哈哈哈。”少安突然笑得满口白牙,努力将失了焦距的眼睛对准女人。哐当一声,那女人夺路而逃,差点把门把手摔到她脸上。
少安露出胜利的笑容,转了一圈,还是控制不了莫名的愉悦。然而,渐渐地,一些声音越来越大,充斥房间。
——听说你妈妈疯掉了?这不会传染吧?
——听说你有家族遗传病史啊,生物书上的东西还真会出现啊,要不要画个基因图谱?
——听说这楼里住了个神经病,好像还看不见,真晦气。
——听说附近住着个祖传的神经病,你注意点儿,别吓着。
转到阳台上,少安蓦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阳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看见阳光。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母亲当年从这里一跃而下时,是怎样的心情。
没错,我就是有病,因为按你们的逻辑,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的人才更有病。
风卷起来,打在窗上,不怎么合缝的玻璃哐当哐当地响。少安听见秋天在作最后的困兽之斗,不久有什么扑簌簌打在窗上,不知是雨还是雪。
遇见你的时候是春天,现在秋天都要过去了呢。
少安觉得自己该出去散散心了,就披上衣服走出家门。走了许久,才觉得自己像是走到了马路边上。
她打了个喷嚏,摇摇晃晃下了盲道,恍惚听见有汽车笛声,却因为声源遥远而无端显得温柔。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于是她回了头。
一瞬间少安什么都能看见了。她看见天很蓝,树茂盛,自己的裙摆随着步子摇啊摇,对面斑马线上,那个她等了很久的男孩子正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跑来。
她想,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吧。
提着菜篮过马路的妇人看了看道路另一边的一片混乱,叹口气说:“现在的孩子啊,真莽撞。”
路人一层层围上来,远方划过救护车的呼啸。雪又飘下来了,给一切蒙上了一层一触即碎的殓衣。
听说,少安,你只是最最平凡的一个人。
百可
王译彬
山西省忻州市第一中学/高三
程百可的后半生简直无名无姓,如果不是身旁尚留下些稀奇东西,他的死就不会像这样引来整个程家堡的人,哪怕被稍微察觉。所以说尚有他残生的破屋倒比如今尸身横陈时更像一座孤冢。
有人出来指正:“有差,他不是一辈子恁死气,阿年轻时听多了他唱戏。”老妇没多言语,低敛的眼里依稀能看见生出一点光气。要问起来还是有人可以说上一两句,只听见残年的程百可有张极类老妪的脸,越老迈越温和模糊。又听得他年轻的英伟,绝没有女人的痕迹。可他那时倒真是个旦角,名过一阵的旦角。这样说来,似乎生活错开节,也似乎历史换一种形式轮回。
/一
程百可出生时是个大荒年,认真点说,荒了不知道第几年。程家堡是个早废的军镇,没一点可称丰沃,但就是这点偏僻隔离出乱世里一片繁荣的市井气。落地的程百可病弱得让人丧气,本来也凶相的青皮肤掐紫也没哭声,接产的姨婆摇摇头就定了他此后无父无母的命数——被弃的任谁以为也只是个无力对抗旱天的早晚牺牲品。
已无法假设强健的程百可是否会遭弃,只知当初的爹妈也许真已无望,还算温情的是尚记得用一角布包住小儿放置河滩临集市一头,退回家里。
几年后程百可零星耳闻过这类说法,要说没动过跨河去探探这层渊源的心思,也不可能。但亲生父母竟像真的全无牵挂打问,习惯与悲哀使然他一天天凉了心,毕竟人事诡变谁又说得清,谁知一河隔去是怎样变迁。唯一能让他感叹的是人命之强,破布护住无常在侧的小儿,也撑到程封言带他回戏班的傍晚。
程封言学过戏,自说拜的是最老的崔派三传,有没有根据已不能考,戏路是可以仿的,老班老派并不难攀。堡上只知他领戏班很多年,不曾见献艺。私猜不是他唱功平庸,便只能是经营手艺非凡。
程园在就近的地方算是叫得响,但也只周转盈余,出不了一行三五角的盛状,两班人马大约能演通折子上常戏。多的是学戏的童男女,同列戏班大致上一样如程封言好收童子。学戏是苦事,杂役打骂一并要担,戏班只添一副碗筷,况且进班不等同学戏,可塑的也许真为接替台上人调教,更多的只是侍役。
程百可讷言且不敏行,受不得偏私也不遭排挤。不知苦也不觉苦的生活是无法描述的,一句做杂役就说尽八九年。养育至今,可以说程封言待他不算薄,但真正改变他的是一个外人。
/二
陆月迁来戏班是应了程封言的邀。她曾是个出名的女角,自幼学童功到十多年前老旦封场,青衣、刀马旦乃至彩旦全都拿过,不说唱腔,单是手脚上招式也够旁人学半生。似乎她早时与程封言是有学艺交情的,虽然日后不同道罢台也有很多年,毕竟还是有这样的心意和资格,为他从一列习艺女童里指拨出有前程的继人。
陆月迁已是个苍老的妇人,瘦小却依然笔挺,脸冷眼亮,皂衫玄裤,全无风尘余色。她一言没出,几眼扫完七八个孩子,没有满意神色。也许非挑不可,最终犹豫定夺,指出两个面色平平的女孩。程封言大约已心沉到底,明知没足够灵动的塑材,也只能松一口气叫人盏茶。这也由不得他,学戏总是一样要天灵的,虽然所学隔行,这点他门清。
程百可此时盏茶进了院。茶到手边,陆月迁接的不是盅,而是十岁孩子的手。他的手长而妙,细但不枯,皮肉丰润不显骨形,白得雪青。对于旦角来说,手同脸一样分量,不施油彩却传情达意,至于抖手一类功夫更撑着一台水准。她下意识捏住它同时循手上脸,只见轮廓紧敛眉长高扬,不用箍头束发紧拉也向鬓发高挑,眼角深长浑然如眼线形状。陆月迁心喜一瞬,几乎确信他的难得,指使他出院换盏清水,讲与程封言:“这孩子做得花旦。”
程封言有些为难,他的班场是向来没出过反旦的。退而讲,学戏是童子功,一班半成灵巧女孩她不肯要,却挑个只借眉手的杂役,这与他的初衷差太远。陆月迁是定了心,说:“他若有好音儿,你差师傅,我来教。”
换了一盏水回来,怯怯地应要求开了三嗓,蒙怔的程百可就算有了排份,得了程园的名,师随陆月迁。
/三
陆月迁没打眼。程百可扮相好,妆不上脸吸气凝神一站上台,就有一段风流姿态。更难为他嗓音净,唱词没鼻音,反唱旦角的最躲不过这种拿捏痕迹。再生巧的人也要从头打底。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最老的修养,程百可没日没夜学了三年。饶他再伶俐也逃不掉打戏,卧鱼身姿差一分板子就落在身上,眼波流转跟不上要用一宿在黑屋里盯香头捕眼神。几段折子翻来覆去地练,只喝清水小心谨慎地养,程百可才初成玉,补齐童子功熏染,终于开始受雕琢。
通全戏专其一,陆月迁替练实了硬功夫的程百可做主,正工闺门旦,刀马青衣一概要通。论理说,师徒是要同道的,尤其是反旦,一定要身为反旦才能说清个中门道。陆月迁不讲究,也没得讲究。女教男,没见得差错,她用的照例是带女子的办法。当然,对他来说是苦得多。
脸可以描画,手不行,串角唱得再精巧,亮手一失柔美也过不得票友眼目,戏目上自然有了局限。程百可自己也下足了功夫,不知从哪辈老人口里得了偏招,屋里养了尾两寸银鱼,身周半湿虚捧在手里。开始力紧,感受鱼的翕动,后来渐松,一天天长进起来,不施力道手随鱼动,细妙精准鱼不落地。
/四
程百可第一次登台在十五岁,程封言不过作个尝试,与陆月迁有言,只演一段,要显出他全部能耐。这样的规矩是没有的,因为这一段连出折子都称不上,陆月迁并没有怯了去,她挑《秦香梅》。
好好的戏,拆得只有《哭灵》一折里一节,因此只换一身缟衣的程百可上来就是一句“商——郎——”,没头没脑,却成了定场,凄艳哀绝荡气回肠,语音盘旋肝肠寸断。“秦香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程百可手把祭文虚藏在水袖,双手抖动似风中枯叶,像白蝶纷飞银花翻卷。台下凑闲的看客只觉得眼花缭乱,似同秦香梅一起跪灵泪落肠断有飞雪之寒。
程家堡大小恰够程百可自此声名大噪。
此后陆月迁必亲为程百可上妆,粉施一层袭人一分,不及勾画眉眼贴片子已是美艳逼人。他的棱角斯文恰与妆融合,中等直挺身量,裙袍一着就恰到好处是个娇俏女儿。不管唱《春秋配》还是《洛阳桥》,扮孙尚香还是陈秀英,程百可登台,座必满。程封言的台子,大半占给了程百可。
来看脸生的客中也有显贵,程百可再能耐,也不过出行三年,还生嫩着,总有人上前瞧鲜。他的第一次危机,就在这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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