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素静下来打量那个女人。先前远观,因为她的仪容端正,也没怎么在意她的年龄,误以为她是个年轻的女子。在近处仔细看来,乌发中其实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零星白色的发丝,手上的皮肤略显粗糙,长着厚实的茧子。
“要不要带一束花回去?我刚剪好的。”她转过身,从旁边的器皿中捧出花,枝条细长,黄绿色的花点缀在绿色的茎叶上,小枝有毛。花递到简素手中的时候,一股浓郁的气味在整个空气中弥散开来,呛得她些许难受,又渐渐地适应了这样的气味。
女人将围裙围上,嘱托她把花带回家去。简素点头,迈出了花店,在朦朦胧胧的视线中看到了花卉旁停放着的老旧三轮车。她沿着巷子走了出去,回到大街上。终于有了点风,却依然焦灼得让人难以忍受。她将手掌罩在眼帘上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
天空中还是没有云的影子,除了那匹野马。
电风扇的头艰难地扭着,祖父晃着蒲扇让更多的清风流动。
曾祖母坐在靠近院子的门旁,摇椅咯吱咯吱地摇晃。她半闭着眼睛,瘦瘪的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皱巴巴的,额间如溪川流淌。她的眼窝深陷,眼睛埋进了上眼皮的阴影中。下巴的轮廓明显,仿佛顺着骨头勾画出外形。简素有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她是否醒着,或是她是否存在于这个家中。
简素问道:“太爷爷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太爷爷?”
祖父摸了摸她的脸颊说:“我也没怎么瞧见过呢,你太爷爷以前是个建筑师,不过很早就去世了。我记事的时候你太奶奶已经带我搬到乡下去了。”
“这样啊……”
屋内被香气所笼罩。祖母从储物室翻腾出了不知何时留下的器皿,将简素带回来的花装进里面,摆在了客厅的台子上。到了夜间,它的气息更加馥郁浓烈,沿着枝头向外延展,袅袅依人地缠绕着。她看起来有些兴奋的样子,不停地侍弄着花瓣。
简素戳了戳一旁全神贯注看着电视屏幕的祖父,歪着头问道:“那是什么呀?”
“夜来香,你奶奶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我们那阵子养过夜来香。”祖父回答道,“我倒是不怎么喜欢,味道太浓了,可能家族遗传吧。”
祖母从厨房里出来,端来了些清水。她用毛巾擦干净手,拉开抽屉,将手镯和项链戴上。祖父嗔怪地说:“你奶奶还是那么爱美,要不是你太奶奶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了,她一定不愿意去干农活的。”
祖母挑了挑眉,在一旁坐下。曾祖母眯着眼,视线稳定,却又没有注视任何特定的物件。简素打了一个寒颤,便起身关掉了电视,将院子和客厅连通的门关了起来。
/【3】
简素的步子有些飘忽不定,场景从她的身旁擦过,扭曲纠缠在一起。建筑与景致歪歪扭扭的,恐怕是被骄阳烤成了熔融状。她又拐进了那个巷子。她记得女人的店铺应该在那里,她记得那个女人应该站在花堆成的海洋中,优雅轻盈地系着围裙;帽檐下笼罩出小小的阴影;她记得女人会感慨这么炎热的天气,然后微笑着将她请进狭窄的室内,为她沏上一杯清水。
然而视野里只有那些花,伶俜地立在店铺外围。简素走过去,视线飘进了店铺内部。女人坐在椅子上——不,不是之前的女人,是一个更为年轻些的女子——她掩着脸抽泣,肩膀一沉一浮的,哭得浑身颤抖。那个年轻的女子穿得更为漂亮些,印花的布裙蓬蓬松松的,能与她身后花架的色彩斑斓融为一体。
空气中是醇厚的花香。哭泣的女子终于抬起了头,用手帕擦着哭花的脸。她将手镯和项链摘了下来,拉开抽屉,把它们塞了进去。
“素素,素素。”有人在推搡着她。她勉强地睁开眼,是父亲和母亲。她终于想了起来,凌晨父亲接到曾祖母病危的电话,仓促地将半梦半醒的她连同人和行李一起塞进了车子的后排。
祖母一个人蹲在地上整理曾祖母的遗物,眼睛有些肿胀。母亲安慰说,对于老人来说,这或许是好事。祖母没有回应,只让母亲陪同她一起把曾祖母的东西从她的木箱中搬出来。她们手里有一叠东西,旧衣服、信纸、笔记本……杂乱的物件间,一张黑白的相片飘了下来,在空中打转着,落到了地面上。
惊异、惊讶、惊愕、震惊,它们中没有任何一个词足以去形容简素的内心。那张照片上,年轻的女人和一个男孩并排站着,女人淡淡地微笑着,高雅、恬淡。简素拾起了黑白照片,恰巧看到了器皿中去年的夜来香。空气中有它的余馥,但它早已枯萎,毫无生气。
简素推开门,疯狂地跑了起来。炙热的太阳悬挂于湛蓝的青空中,无声地散发着热量。小镇像烧透的砖窑,滚烫的,让简素的思绪也搅合在一起。她记得那条路,往前,拐弯,绕进那个巷子,她应该能看到,摆放有序的花盆与斑斓的花瓣,它们聚集在一起笼织出花卷。
她睁大了眼睛。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条干净畅通的巷子。简素往前,一步一步,沉重而无力。她终于想起来梦中年轻姑娘与祖母一模一样的项链与手环,摘下它们时一模一样的动作。她想起来了家中那一叠叠手写的乐谱,想起来了花铺女主人说要卖掉的钢琴。她的大脑开始编织一个故事,一个和她多年之后从长辈那里听到的如出一辙的故事。
钢琴教师嫁给了一个建筑设计师,可惜丈夫早逝,只留下了一个儿子。迫于生活,她搬到乡下。窘迫的小镇人疲于应对生活的重压,没有人有闲情逸致去享受艺术,女人就卖掉了钢琴,经营起了花店。父母双亡的年轻爱美的姑娘嫁到了家中,她冲动、率真,理想主义。为了这个姑娘,女人将栽培的花全部换成了色彩鲜艳浓郁的。
直到有一天,女人被痴呆症缠绕住了双腿,姑娘才终于长大,卸下了理想与虚荣,白皙的手变得粗糙,挺拔的背变得有些佝偻,她作为一个妻子与母亲,不得不重新将家庭接过来,挑在了肩头。
在苍穹与浮云的晕影下风尘仆仆,驻足过的每一寸风景都明朗起来。简素的步伐停止了。天地间充斥着蝉鸣声,此起彼伏涌到耳畔,而除去这声响,就只留有一片死寂。
她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芳香,视线下移,瞥见角落里长着的夜来香,娇小玲珑。
她低下头,泪水啪嗒一声坠落了下来。
听说
吴晨筱
伊春市第一中学/高三
闹钟说天又亮了。于是鸟鸣声叫卖声汽车的鸣笛声窸窸窣窣钻进屋子,半晌觉得不过瘾,索性大张旗鼓涌进来,誓与闹钟一决高下。少安觉得头痛,摸了两下摸到闹钟按掉,略显生疏地坐起来,想想不对,遂倒下接着睡,无奈即将到上学时间,窗下少年人的吵闹昂首挺胸走进屋子里嘲笑着这居室的阴沉。她索性滚下床,拉开窗帘,顿时嘈杂声更猖狂了,夹杂金属落地的声响,她走路又带倒一个暖水瓶。
听说窗帘拉开后,便有阳光扑进来,毛茸茸地拥抱室内一切腐朽,毫不嫌弃。
那如果阳光看不见呢,看不见的,是不是只好被忽略掉?
少安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就如她现在并没有看着脚下,可她真切地感觉到热水洒了一地,正企图攻占她的脚面。
没有迟疑,她跳到床上,过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想要勾起翻倒的暖水瓶。不料再次失败,手指败北的路上顺势碰倒了垃圾桶。混账。
直到窗外的吵闹换成了上课的钟声,少安才心有余悸地收拾好一切。她想今日不宜出门,呆在家算了,于是打开CD机,不料CD机突然锈得不行,搞得刘德华的声音像帕瓦罗蒂。她以拳代指按下off键,躺回床上继续装死。
午后下了一阵雨,但不久就停了。少安觉得有些饿了,且打发寂寞的CD机确实该修一修,思忖着还是勉强出了门。贴着墙根走出三十六步就到了露天的粥铺,少安闭着眼睛也能走个驾轻就熟。点了菜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去,不料对面有人,且为一双。女的在不停地评论当代流行乐坛,中间的停顿堪比金字塔的石缝密不透风,男的竟能在正确的时间点恰到好处地插入诸如“嗯”、“对”等无意义的单字。少安听着听着思绪就飘了,飘到不怎么远却也好像挺遥远的春天。那时她身边也不能免俗地有这么个男孩子,无条件赞同她的一切话语。她记得那时随口说她太喜欢听歌了,有了音乐陪着眼睛瞎了也能活下去。他却没有赞同,认真道:“你瞎了,就再也看不见我对你的爱了。”那时候觉得这话温柔得要命,三天后上课时想起来也能幸福地傻笑几分钟。后来怎么样了呢?少安有些想不起来了,因为这句突然被想起的情话着实肉麻,教她有些颤栗。颤着颤着觉得不对,颤抖了这么长时间,这话的功效未免有些强大,才惊觉下了秋雨,天气正一天天冷下来,而她尚不自知,还穿着夏天的衣服。想通了这一切就明白过去的那些事其实也不会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了。几口吃完面前的饭,她结了账走出粥铺搭的遮阳伞。小雨又扭扭捏捏下了起来,她走出几步,身后却传来锐响,紧急刹车。司机骂道:“走路不看车,你他妈瞎啊?!”
少安努力对准司机的脸,绽出诡异的笑容,满不在乎说:“我确实瞎啊。”
……
司机没想到自己竟有预言家的天赋,一时变为哑巴,倒和少安不相上下。过后醒悟,不知说什么,一脚油门愤然离开。少安面无表情,找到墙根继续壁虎一般贴上去,不料外面下的小雨被屋檐汇了总,她一时竟被浇成落汤鸡。正郁闷着,身前有人扑哧笑了起来。“哟,姑娘,又来修CD机啊。”
少安笑着答应,却冷淡而疏离。修CD机的师傅自顾自哼着歌,空气突然变得很黏稠,封印了时间。
半晌师傅笑道:“姑娘啊,这机器有年头了吧,你瞅瞅这锈得,还有这齿轮都换过了吧?还将就着使呐,要我说啊,咱换一个也行是不?”
她愣了一下,说:“修不上啊——那就算了。”
师傅两手一拍,急了:“嘿,你瞧不上我的手艺?”
她忙说没有,等师傅修好了机器,付钱走人。走了两步又撞上一人,少安不禁慨叹时运不济。“你瞎啊”的咒骂声传来又马上远了,她苦笑,又被说中了。
风猝不及防地扑进少安的怀里,脚下踩到的落叶沙沙作响,耳旁呼呼的风声。对面学校放学了,熟识的不熟识的声音散开到四面八方。少安一步一步挪到家。
听说,秋天到了呢。
CD机果然恢复正常,若有若无的旋律填满了少安的耳朵,填不满空旷的屋子。一颗矫情的心就此复活,她想哭,却半晌酝酿不出情绪。她索性钻到被子里,什么也不想。
树梢的鸟儿扑啦啦飞起来,划过无垠的夜空。少安听着这声响,想着这样的情景。如果能看见,会是怎么样的呢。意识混沌的前一秒,她自嘲一样想着,突然眼泪爆发。
——听说,隔壁班的那个谁喜欢你,说要追你?
视野里滑过趴在门边偷窥的自己和男孩子一闪而过的格子衬衫。
——喂,听说你会吉他啊,怎么样要不要组个乐队,一起玩一玩?
破碎的对话,男孩子故作镇定却掩不住紧张期待的脸。
——听说你弹得不错啊,怎么不自己上台?
——……我,我不敢啊。
少安听到自己努力地想连词成句,低下头看到自己泛红的指尖。
——嘿,听说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啊,其他人呢?
——听说你有家族遗传病史啊,生物书上的东西还真会出现啊,要不要画个基因图谱?
——听说……你生病了?
少安每次都回答:“你有病,你全家有病你。”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与常人无异似的。然而这会儿她看见自己蜷在桌上,对着一道算不出来的数学题,翻开答案看见“此方程无解”的瞬间,整个人终于崩溃。
——你要是知道她们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嫉妒和污蔑,如果是真的呢,你会不会嫌弃我?
就连这句话,少安也没勇气问出口。
我只想和其他人一样,为什么我连这个也做不到。
天空中的云连成了一片,吞噬了大片向日葵,蓝色白色的校服渐渐洇成一幅水墨,晕开在雨水里,变成混浊的色块,最后归于虚无。
同样的梦。少安在黑暗中倏地睁开双眼,却仍是无边的黑暗。CD机电池就快没电早已走了音,她摸索着关上了它,想着,这样也好。
曾经自己想过:盲人在梦里到底能不能看见世界?
能吧,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失去视觉之后,听觉会变得更敏锐,就如她后来贴着墙根走在路上,总能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
她不愿带导盲犬,不愿学盲文、去盲校,可这并不能阻挡,她听到的这个充满黑暗童话的世界。
——听说少安退学了?
——啊,听说了。也活该,谁叫她整天自命清高。
——听说她这里有问题呢……
——没准。听说一家子都是神经病。
——哎呀,你小点声,人家过来了……
每天每天,重重叠叠的流言像风一样灌进少安的耳朵,灌进心里,永无出头之日。然而还没来得及习惯,她就已不再是女生们感兴趣的话题。毕竟谁也没资格在谁心里,或者只是口头上,逗留得太久。
夏天很快就到了,少安的琴弦在一场雨后受了潮,她索性将它卖掉,同时卖掉屋子里大部分东西,换来一沓人民币,坐吃山空。
她只留下一台CD机和一抽屉的CD。CD机是妈妈送的,后来妈妈走了。CD有些是她自己买的,钢琴,摇滚,什么都有。另外一部分是那个人送的,清一色的缠绵悱恻。
听说,我们分手了。
少安再没起过去见那个人的念头。一来她也看不见找不到,二来她有些想把自己最好的样子留给他,用来怀念或者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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