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跑了多久,雁玲终于喘着粗气开始慢慢走。大概是视觉上出了问题,苍穹居然是墨绿色的,仿佛是妖怪的血液。鸦青色的风里,聒噪的声音由远及近,那是一些熟悉的嘴巴在议论:死了……杀……可怜哟……不要脸……谋杀亲夫……淫婆子……风里还夹杂着瘆人的温度,那是一些人嘲笑的冷眼,那些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咄咄逼人。风声之所以嘈杂,还因为勾兑了女人的呜咽,哭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这个男人真讨厌,活着的时候折磨自己,死了也不放过。她恍惚觉得男人的尸体一直追着她索命,近了,脚步声近了,豺狼一样穷追不舍。在这寂寥无人的平原上,越过这与人比肩而立的荒草,这绿色的苍穹。好在,雁玲记得她埋过尸体了,那令人惊惧的锄头声,自己用那把锄头刨开尘土,将那个男人拖到坑里,亲眼望着红土将他一点点掩埋。
雁玲不记得自己移动了几个小时,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她始终没有摆脱那些藏在风中的嚎叫,它们此起彼伏,折磨着她衰弱的神经。来人啊,快来人啊!这片平原太冷清,错乱了方向,太阳都是墨绿的,只掺杂了一点点鹅黄。哪怕有人来拉拉家常也好。苞谷还没浇呢,谁去替我浇浇水?我呢?我没办法回头了吧。警察在追么?要追到了吧,他们一定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们。要坐牢呢,杀人偿命。云彩怎会是一条条的黑色线,他的丧事都还没来得及办,我就这样成寡妇了……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冷汗浸湿了头发,发丝便一团团贴紧了肌肤。千万句质问叠加在风里,变得扭曲而嘶哑。该如何是好呢,真想大声尖叫,可又疲倦到想要倒头便睡,只是脑子里的声音太杂乱,聒噪得睡不着。雁玲联想到林子媳妇,真羡慕呵,有这样的男人。男人,你怎么就死了。她记起她时常借着丈夫作为兄长的名义,通过林子媳妇给林子寄一些信,她亦熟知了林子的地址,这位令她朝思暮想的小叔子,自己写过多少露骨表白的文字,真不知臊。他怎么就不肯回信呢?薄情的人,多想见见他,尽管弄死了他的亲哥哥。
去北方吧,去北方。雁玲拨开茂密的野草,忽然就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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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嫂,你回吧。”雁玲历经了一个漫长雨季的跋涉,得来的就这一句话。她吞咽着记忆,反复咀嚼。那些沿途的鸟,掠过长途汽车的窗沿,在列车停滞的时期,它们偶尔也会在车头留下爪印,稍作歇息。时光仿佛不曾在雁玲身上留下痕迹,使她对岁月的概念变得模糊,这是好事情,使她少了些伤春悲秋的情结。雁玲很清楚,死去的那个男人的影子时常跟着自己,如蛆附骨,他还像以前那样痴痴笑着,只是肉已经开始烂了。
还能拖多久呢?快被发现了吧,快被抓回去了吧。于是雁玲时常想起林子,那种附着阳光的气息,真暖心啊。在途经一个又一个城市时,她又想起那些信,林子确乎是给自己回信了吧,那些信在哪呢?在某个无人问津的邮筒里么?之后,想见林子的冲动也就愈发迫切。到北方了么?还没有。这就是北方了吧。在雁玲完全踏上一片陌生土地的时候,她的挂念将她带到这里来,带到林子的面前。
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真可怜呐。林子坐在简易板房里,赤裸着上半身,红色的安全帽吊在脖子上摇摇欲坠。他手夹着烟嘴,吞云吐雾,和工友们在休息时间打麻将,全然不理会站在一旁的雁玲。
“你咋不回呢?你是我嫂嫂啊……”
雁玲倔强地守在林子身旁,她的样子糟糕极了,很长时间都没洗澡,衣料都可以拍出灰来。她仿佛觉得不甘心似的,渐渐也习惯了被别人撵。林子很多时候都在工地上挑沙灰,闲暇时就抽烟,偶尔玩玩当下很时兴的手游。他的样子同样糟糕极了,头发凌乱得仿佛鸟巢里参差的木草。但雁玲愿意跟着他,去哪都跟着。终于在一间廉价狭窄的房间里,雁玲如愿与他相拥了。
深夜,雁玲就靠在锈迹斑驳的门旁。“我那么令你厌恶啊。”
良久,门后传来深沉的叹息。
“这又是何苦呢嫂嫂……你进来吧。”
四面都是未经粉刷的水泥墙,他们像野兽撕咬那样交缠在一起,疯狂地扯掉对方的衣襟,在黑暗里相互探索,相互索取。雁玲把他装进自己身体里,可愈是充实,愈发带来莫大的空虚。自己爱恋的,不惜千里迢迢找寻的,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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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每天都嬉闹到凌晨,相互抚摸着入睡。直到雁玲听到林子在卫生间里的电话:“人在我这……对,不会错……知道了,我会稳住她……”
林子还没来得及挂电话,雁玲闯了进来。
“嫂嫂,我只是……”
雁玲用舌头封住了他的唇。“抱我。”
林子顺从地与她相拥,她的体温很合适,让人忍不住去抚弄她的身体。
“我很怕失去你呢,有时候活着是件痛苦的事,分别是在所难免的吧……一起殉情吧。”
后面的几个字林子没有听清,他的第一反应是去医院,因为他感觉脖子上被开了个洞,喷涌出来的血,也明显是自己的。这个疯婆娘不知是哪里找来的美工刀,在林子逃离卫生间的时候,他再次感觉到雁玲的体温,她从背后抱住自己,往心脏的地方又补了一刀。
这样,你就一直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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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玲感觉有些湿湿的,仿佛置身泥沼,是下雨了吧,衣料与头发都紧紧贴着自己。真正的爱情,不就是一起结束生命么?但她始终没能完成殉情,原来自杀是那么困难的事。该往哪走呢?去哪好呢?
雁玲已有了身孕,她不记得自己走到哪里了,沿着火车路走,路过了许多不知名的地方。她最后一次试图割脉,坐在铁轨上,忽然一只手擒住了她。她竟然听到了她丈夫的声音,朦朦胧胧。他仿佛还是那个爱对她拳打脚踢的酒鬼,提着酒瓶,在自己身边缓缓坐下。“你从哪里来?”
“北方……”雁玲的意识并不十分清醒。
她男人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雁玲,你真的记得……你确定你去过北方么?”
点评
这是一篇让人心情沉重的文章。尽管我们已经听过无数个更悲惨的故事,这个故事依然沉重。被废物丈夫降低到废物的女人,不甘心毫无生趣的生活,要行动,要逃离,去寻求痛快的毁灭。死亡常常比痛苦地活着要轻松。被痛苦扭曲的人虐杀压迫她的人,去杀她将要失去的人,将自己彻底断送。没有前途了。这个故事结束在一个幻觉上。
作家 陈村
花铺
蔡一
上海市上海中学/高一
/【1】
视线在炽热的空气中开始晃动。
湛蓝的苍穹中缓慢地浮动着轻飘飘的云。强烈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射下来,让凉鞋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焦灼起来,就连偶尔拂面的风都散发着滚烫的温度,仿佛铄石流金的滚滚热流吞噬了城镇中的所有声音。
十一岁的简素在街头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身影。她有些懊恼穿了无袖的连衣裙出门,手臂正微微发疼。脖子上挂着的水壶晃悠晃悠着。她清晰地感受到汗水沿着脊背滑落,将身后衣服的颜色浸深。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再这样下去必然会中暑的吧,她心烦地想着,感觉大脑昏昏沉沉的。
“如果在家里耐不住的话,就出去走走啊。”
被没收了电视遥控板,就这样赌气地跑出了门,此刻内心却只有后悔。
蝉声忽然停了。静得令人发慌的世界开始旋转。她觉得天空中的那些云摇摇欲坠,意识模糊地穿梭过阴凉些的巷子。
“天气那么热,会中暑的,不进来坐一会儿吗?”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迟钝的大脑辨出了空气中似有似无的芬芳。那些花多为浅色,淡雅清新,在微风中细腻地旋转着。她呆滞地扭过头,看到屋檐的阴影下挤满视线的花卉,和置身于那些花之后的年轻女人。她就像那些花一样,高雅、恬淡,戴着银色的手镯和项链。她将一盆花往旁边挪去,腾出了一条通往花铺内的拥挤小径。
简素连道谢都想不起来如何去表达,她慢吞吞地跟着女人走进店铺里,在花架左侧的桌子旁坐了下来。后院的门与正门都敞开着,穿堂风吹过,将暑气慢慢地卷走。女人帮她把杯子从脖子上取下,又往里灌了清水。简素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捧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喝,清凉顺着脖子一路往下。她满意地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含糊地说了声感谢。
女人正在移动花架上的盆栽,听到她细微的声音,平静地笑了起来。屋子里很安宁,不像是祖母家,老旧的电风扇咿呀咿呀地作响。但又看起来更显得陈旧些,在朦胧的光线中,浮尘缓缓飘动着,随着空气的波动扬起又再度落下。她看了一下室内的摆设,除去角落里的那架钢琴,其他大多是朴素的物件。她的视线定格在钢琴上,然后她问道:“您弹钢琴?我也练过钢琴呢。”
正在忙乎的女人有些错愕地看了她一眼,惊讶的神情只停滞了一秒钟就褪去了。她弯下腰看着简素,乌发沿着肩膀垂下。“是的,我以前弹。不过我现在正盘算着把钢琴卖掉。”
“为什么呀?不过暑假里奶奶家没钢琴,我也有一会儿没练了呢。”简素歪着脑袋。女人只是把围裙的带子解开来,一边折叠好摊在手上,没有回答简素。她看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的女孩有些倦了,便把她送到花铺门口,指给她回家的方向。
眼前便是家门。太阳似乎愈来愈辣,她急不可耐地想要钻进室内来逃避这骇人的温度。她推开门,踢掉了鞋子,又吵着嚷着把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脱了下来,换了件清凉的T恤。祖母从储物室里翻腾着杂物,在安静的夏日显得格外嘈杂。曾祖母的摇椅放在靠近院子的门旁的阴凉处,木制的椅子微微晃动着,像是船在接近平静的湖泊上晃动。老人古铜色的皮肤上沟壑纵横,灰白的发盘成发髻置于脑后。
有的时候简素很害怕曾祖母,她有些灰蒙蒙的眼睛无神而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如一尊雕塑般无声无息。祖母从储物室里走了出来,将一大叠苍黄的纸捆扎起来放置在门口,随后走过去,拿起蒲扇为曾祖母扇起风来。
简素蹲下来,狠命地按压着不再灵敏的按钮,打开了电风扇。那台老旧的风扇上的漆都褪了许多,暴露出内部的深色。凉风吹过来,扇叶转动时沙沙作响,和咿咿呀呀的摇晃声一并涌入耳朵中。她将挡位搁到了最大,让风吹扬起了她柔顺的头发。
祖母扯着沙哑的嗓子叫她把风扇的挡位搁小。简素佯装没有听见,用手将耳朵按住。祖母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把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直接把风扇的插头拔掉。她叫简素起来,嚷嚷着直吹会感冒。简素有些不情愿,在地板的凉席上打滚了几圈,拖拖拉拉地起身,挪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祖母拗不过她,便嘱咐着自己要为曾祖母洗澡,让简素安分些。她走到硕大的镜子前,用皲裂的手抚摸过自己蓬松干枯的发,沿着它的纹路向下滑动,手停留在了肩膀上,又逆着纹路到头顶。她盯着镜子呆滞了片刻,然后用手捏住一根银白色的发丝,将它攥下来,然后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简素才意识到她虽上了些许年纪,发依然是黑色的,头顶端却是反常的苍白,似是白雪皑皑覆盖在山脉顶端。简素记得那些黑色是染上去的,隐藏在染料之下的或许已是满头苍白。许久,祖母的视线终于从镜子前离开,她将脖子上的项链与腕上的手镯摘了下来,放进了朱红色的抽屉里。
简素不想动弹,夏季的温度让人几欲蒸发。钥匙的声音,紧随着门被推开了,祖父在门口用右脚踩住左脚鞋子末端,把它脱了下来,再蹬掉了第二只鞋子。他弯下腰的时候用手翻了翻捆成一叠的旧纸,问:“你打算扔掉它们了吗?”
“放着也没什么用,今天整理了一下。”
祖父思忖片刻,犹豫地将它们放回到原处。简素跑过去瞅一眼,发觉那些都是些手写的乐谱,字迹已经略显模糊,纸张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她识别出了些自己恰巧在练习的曲目,便央求把它们拿过去瞧瞧,又觉得闲来无事,便说自己想要去隔壁家练琴,再不碰碰钢琴,手都要生疏了。祖父听了之后爽朗地笑了起来,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敲了敲简素的脑袋。
“果然喜欢音乐,一家人都是一样的。”
/【2】
简素迷失在大街上。夏日的热浪涌动,蝉重叠的响声此起彼伏,甚至愈发响亮,不知是在为烈日的势头呐喊助威,还是苟延残喘最后的哀鸣。除去一片形状好似野马的云,其余一切的浮云都隐去了行踪。沉闷的大街上没有一点风,十二岁的盛夏比记忆中的更加骇人难熬。
行走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感觉随时都能像花草树木那样奄奄待毙。燥热在水泥地上灼烧着,吞噬着每一个踏过它的人。
简素一步一步往前去,在意识到之前又拐进了那个巷子,狭窄、人烟稀少。大脑模模糊糊的,可能是中午没睡午觉的原因。模糊的花的影子又映入了眼帘,堇紫交织着殷红,零星的柠檬黄点缀于其中,浓郁的香气刺激着鼻子。女人戴着帽子,向花上洒水,以免它们耐不住高温的折磨而枯萎。她穿得很朴素清凉,脖子和手腕上也没有多余的累赘装饰。她把帽子的前檐往上抬了一下,露出了晴朗的笑。
“这么热的天,不进来坐坐吗?”
简素依稀记得去年来过这里,就疲惫地点着头,茫然地跟了进去。她的视线瞥向角落,钢琴的位置已经堆积起了其他的物品。她想起去年女人说要卖掉钢琴的打算。
女人端过来一杯水,放在玻璃杯里面清澈透明。简素捧起来,将每一滴水慢慢地灌进喉咙里,然后将杯子放下。透过杯子,她看到了一旁的相框上摆放着的老旧的照片,似乎被水浸过有些褶皱模糊。是这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女人在她的对面坐下,将相框移动了过来放在桌上,轻声说:“这个是我的儿子。”
“他和我差不多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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