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18:“华东师大杯”第18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初赛获奖作品选(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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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繁星的夜晚,我窝在火车硬卧的上铺,望着黑邃窗镜里我模糊的脸和车厢列列盏灯滑行过恍惚中的峰峦叠嶂,梦影流光,叠映其上。有时,又紫又蓝的大平原边缘一串星稀灯火如镶灯珠钻,不知名的小站如浮洲般飘过。有时,一片水光被当作银矿陆地,明月沟渠数轮寒蟾。掠去的景物像调快的影带,刷刷刷刷地洗尽我的眼珠与脑髓,洗得干了,涩了,白了,我是漂浮无根蒂的杂草。

    天亮了,我们下车了。

    身边是熙攘的人流,入耳的尽是陌生的语汇,我也仿佛命途荒芜的无心比干,只待身后妲己一声尖叫,就得轰然倒地……

    彼时年幼,懵懂不知进退。老妈则不,地道东北人浑不似我们川蛮子口余土气,她有的是八面玲珑的慧黠。刚到杭州时,她随身携带杭州土话磁带,日夜苦练,恨不得换脑易舌。短短数月,从曙光路到黄龙洞,再到西湖,她已经轻车熟路。她喜欢新鲜活,不久便与人合资开了家饭馆,一年不到就赔了,顶出去,又收手,单单图个跌宕忧喜,也不让那成败得失牵绊个了无期。一会儿又说自己没有学好英语,贸然报了补习班,于是便开始每日下午拎着便当盒急匆匆赶去,倒腾半天最后还是惨淡无成。她一向这般随喜冲动,高扬地懒于积淀半分。

    母亲爱美,又爱追逐新事物,常觉自己俨然新新人类。宝蓝色雪纺波西米亚长裙,湖水绿方头小高跟,绝不允许袖口弧形滚边与靴子挂穗儿犯冲。她甚爱异域广藿香,杂以柠檬鼠尾草,将佛手柑、薄荷作点缀。美其名曰职场强人,实与这偌大杭城同样令人生厌。

    她很少亲自下厨,多半晚上回家逛逛冷鲜店,购置些半成品肉食。若无所获,则多半捎带半袋手工水饺,还都令我自己煮。每天早晨她与父亲总是先于我出门,她惯用那笨拙无灵气的面包机,随手一盒牛奶掷于桌边,厨房煮蛋器里尚留带余温的两枚鸡蛋。我则伏在冰冷的钢化玻璃上,勉强咽下这些令人久而生厌的东西,脑中往往会莫名地闪过家乡老宅升起的淡淡炊烟。

    一日,我周末回家,靠在老爸汽车后座上忽地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再回四川吃火锅?老妈就不能学学奶奶的手艺吗?”老爸笑而不语,含糊半天推说老妈太忙。汽车里灯影一窒,冷气开得太足让人一抖,我只瞥见前面仪表盘森然蓝光分外凉薄,四周回荡着交通九一点八的虚伪福音之声。

    车驶至家门时,恰逢老妈夺门而出,她压低帽檐,携一只小巧皮包,朝前奔向远方那庞杂的车灯之河,开始迎接新一轮晚班。一时间忘了与我们打照面,街灯下八重垂枝樱的斑驳花影落满她一身。我已记不清第几次见她这样——寂寂然于暗霭中。

    同时心底亦深恐回家后又见一锅半冷水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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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消黯,斜阳却照深深院。

    闲暇时偶然念及儿时奶奶院中煮过的火锅,远梦杳渺莫测。依稀那至味之盛大,似舌尖上暗暗伏满每个味蕾的回刺暗锥,稍有牵扯,扒拉出满腔的浓血来,难舍乡愁之痛感袭来。

    犹记当时年纪尚小,与爷爷奶奶居住在那间四合院里。北堂爬满薜荔,一片淡紫轻烟笼罩着整个巷子。雨天湿气重,奶奶总会煮起火锅。扯下门上挂着的整串辣椒撒入锅中,用油焖着冲味儿。早备好的香菜、西芹、葱花随即入锅……好不容易等到汤锅熬成,而后端至桌上,把食材一样样倒入。鸭肠、毛肚、血块等内杂先入锅,之后才是肥牛、鱼片、香肠等肉食,再之后往往趁着锅中味浓厚而不至于变稠时才倒入各类鲜蔬。粉条、面筋、土豆片等物最易将汤搅浑,故应最后放入。

    我嗜辣无比,碗中从不搁香油和醋来降解辣味,偏要等着整锅油烧沸腾后偷盛一勺红汤放于碗底。每顿胡吃海塞后,往往搞得自己上吐下泻,几天不得安宁。

    爷爷见状,免不得数落起奶奶。我只得忙奔去他身旁,软磨硬泡带撒娇,央他准我吃火锅。爷爷心头一软,却仍滔滔不绝地对我展开教育。我轻悄躲开,爷爷这唾沫横飞之状,我恐有遇溺之虞。

    奶奶在几次劝阻无效后,遂想出奇招。在吃火锅前,她先让我喝下她另煮的酒酿丸子,之后再给我备好用金钱草冲泡的凉茶,这样我一边吃火锅,一边喝凉茶。由于预先将空腹填充了酒酿丸子,同时伴随着食物入胃的金钱草茶又不断解辣,我的肠胃终究得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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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四川多年,每在陌生杭城碰见火锅店面,总要进去一试。若是火锅味儿正宗,我必拿饭盒盛走汤底,撇去油水,封于盒内,以便回家煮第二次。

    几年后再回老家,已是爷爷去世之际。

    一整晚飞机坐得人昏昏沉沉,到了绵阳城,改乘面包车回乡,车里只有我们一家人。司机随手播放的外文歌音腔滑腻有如梦呓,混杂着窗外路边人川语脆脆的吆喝声,驳杂噪耳。恍然,我竟觉自己对后者如此陌生。或许多年之后,我们所说的四川话也将语汇模糊,渐被同化,终成上个世纪的白雪遗音……

    远远地,空气中捕捉到一丝辣意,我心知,家很近了。

    世间语言千端变化,须臾便嬗变不可捉摸,犹如每天词条上衍生的新词。生活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现代人,急驰着投向一个个分裂的怀抱。唯味觉是人类共识。

    碎石子路上颠簸一路,迎了爷爷的遗体,便开向了殡仪馆。眼睁睁望着亲人成灰,而后封好灰烬,圆筒装进方木盒,再蒙上雪白系着纹结流苏穗的厚纸套。末了,葬衣人朝骨灰盒微微掀帽致礼。奶奶静默,却不落泪,厉声告诫我们也不许哭:“他老汉儿是要上天的,莫把那几颗猫尿子落在他身上,阎王见了要怪他的。”

    可是,下葬那几日的深夜,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让泪水流下。好安静的泪水,干脆地一直线自眼尾流下,流进两鬓、两耳,就涸了。泪水不停地,一直线流,悄无声息……

    良人殁后城头月,新鸟啼来垄上花。山间的残月金纸般瘆人,老得像张爱玲小说里三十年前的寒灰。她愈觉房舍里怎么待都寒怆,心也同槁木死灰,无神地观望四方。似桌旁隔了夜后懒得一扒的冷炙,爬满蚊蝇腐蛆。厌恶幽冷如铜锈般,从脑中慢慢延至口边。内底的死尸一层层抓挠腑脏,伸长了血爪往外爬……避无可避,只可随我们去了杭州。

    但到底时间一长,无端生出许多嫌隙来,且她待不惯漠漠新居。折腾两年,就又打道回府。

    及至她七十大寿,才得以回乡再尝到她操持的火锅。那日来客甚多,从西屋口一直延至正门边神龛旁。我下了车,她一步出了大门,冲我们招手。一截干枯衰老的手就那么在烈日下招着,与背后正花开繁盛的香椿极是不搭。入了里屋,她端上一锅又一锅我梦中所念之物,这一眼望去,却是颜色大异。青色的油面剔透明净,锅子中央装上一口盛白汤水的小锅仔。看见一火锅清清白白,竟觉脑子里一阵嗡嗡蜂鸣,骇得我惊起站立。她柔柔咕哝道:“这岁月不饶人,老得不敢再沾这冲人辣椒。虽是忘不了这一口,也得改了些。我用整锅橄榄油把青花椒烹炸出汁,兑入高汤,不沾点辣又味感不差。”我放心地一尝锅中的肉片,心里顿时一舒。此时,细细看她,恬淡得浑似桌上越州古瓷上的一瓣青花,千帆掠尽之后已至山水空暝。我终是忘不了那日的青山绿水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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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眷恋舌尖唇齿之欢,说来令人羞愧。其实,是早有缘由。

    幼时学《浮生六记》,沈复与芸娘被高堂双双逐出家门之后,芸娘病重徒余几日可活,死前独念一口稀粥,叹道:“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读《镜花缘》时,唐叔敖与友人游于湖堤,见挑粪人卸了重担,唱着小调前去买那花蒸酿,调笑道:“果真六朝旧长安,连这拾粪者亦携有六朝烟水气呵。”

    五代十国时,后蜀后主孟昶,独恋花蕊夫人那一道绯羊肉(经石块镇生羊肉四日,寒冰凝一日,腌以美酒椒盐)。耽于美人珍馐,纵身死国除亦是不悔。

    尘世百年,万种追寻仿佛尽是无用。烟火人间,饮食男女,过一刻赏味人生便已是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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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蛮奔放蛮自矜的蜀中百姓,长养在这千丈红尘与“锅气”间。或许不过是当年湖广填四川的遗老遗少们。自以为是的“有根蒂”,却仿佛只是建立在蒸腾而上的烟气迷蒙里。

    去年春节,偷闲地回了趟老家。一大家子重聚在一起,可惜没在家里吃上火锅——奶奶衰老得神智不清了,软塌塌地窝在床榻上,眼神浑浊,嘴巴一张一合地呢喃不清,有时甚至大小便也失禁在被褥上。生命,在经历无尽的爱恨之后,究竟何以为凭?尽管奶奶的神智已经如此衰弱,五分钟前的事情她都已经记不清,然而五十年前的事情却念念不忘,老是絮絮叨叨地挂在嘴边。我们都讶异于她还记得久远的烈烈辣气。当一切智性记忆都丧失时,绵绵磨磨的味觉官能终是未能放下。

    离家很近的小火锅店,地板污渍斑斑,壁上染满了油烟气。一家人偏恋这点火锅味儿。三两杯丰谷酒下肚,叔侄间侃侃叨叨了起来,老妈与妯娌间也闲闲地摆开了龙门阵。半生多少不如意,装修精致的中餐店不宜诉说,只好往这火锅店里对着缕缕烟霭款款谈及,恣意爽利一如抖落手中的烟蒂。灯影岑岑,暮云恻恻,往事魅魅祟祟匍匐而来,日子却仿佛是深深魆魆永不见底的黑洞。且与亲人隔座相望,一切烦恼留待岁月从长计议。当我舌上至味绾结于百折乡愁,亦必须以死才可句读。

    筷尖滑入碗沿,红油沾染着青瓷碗底聚散无常,我滴入生蚝、麻酱。汤勺探入锅中。缠绕我十年的口舌之恋,借此,我得以管窥祖辈多少眷乡旧事……

    我知道你想告诉我贡嘎山很美

    姚静怡

    安徽省安庆市第一中学/高二

    1997年1月,我在街上第一次见到姑娘的时候,她正穿着一件橘黄色的羽绒服蹲在地上看两只流浪狗打架,神情专注。

    往后很长时间我想起姑娘的时候,总是那件橘黄色的羽绒服的样子,颜色鲜亮,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我提着机子走过去,说,喂,姑娘,有时间吗,麻烦能不能帮我做下翻译。

    那天台里叫我拍的主题是幸福,我去了一条老街。我还记得。年后冬天的清晨,天空蓝得发灰,也许是小吃街烟熏之后的颜色。反正是很适合拍片子的天气。我像一个外来人,站在街道旁,这条街上人来人往,操着我听不懂的古老的方言,每个人都好奇地打量着我,等待着一个神奇地被采访的机会。

    姑娘蹲在地上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狡黠地露出一口白牙:“那你请我吃饭。”

    /01

    我只有在每天挤公交的时候才会无所事事地胡乱地想一些什么。穿得体面的人们身材臃肿地吃力地拽着头顶的把手,随着司机糟糕的技术扭动,像是集体在做一个早操。急刹车,唰,整个车厢斜了过来,司机把头探出车窗暴躁地骂了一句脏话。

    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碰到几个空位。我赶紧挑一个看上去舒服的抢先坐下。等坐定了,才发现那边那个空位旁坐的是个安静漂亮的长发姑娘。我在心底大骂自己愚蠢。我这边,只有一群上班族骂骂咧咧地在聊昨天新闻里最新报道的某某省份的某某官员的贪污事件,那语气好像人家贪掉的是他们口袋里的钱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哪里在骂贪污掉的那些钱,只是在骂自己怎么没有那个机会罢了。

    你看,生活就是这样。我也曾梦想着有一份不用每天挤公交的赚钱工作——管他怎么赚钱呢。但是面对很暴力很无理取闹的命运我们总是束手无策。梦想这种东西只合着有钱人茶余饭后来当作消遣。我自以为我比他们看得清楚。

    我常常想整个生活就像极了一款什么生存游戏,前半生生命值是分数,后半生是工资。有点像神庙逃亡,反正怎么也停不下来,除非你自杀似的笔直跳进水里。我为我最新的理论骄傲不已。之前我的理论都是在课堂上想出来的,现在是在公交车上。

    我甚至想发个短信和姑娘分享一下我的最新成果。

    该死,最近我总是想到她。

    车到站了。

    /02

    我大可不必随随便便请一个姑娘吃午饭。我是说,没必要。我的任务只是拍一条老街。随便一个老人,他都能够拽着你,絮絮叨叨,说上整整一天。即使那些像唱歌一样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即使我也搞不懂这条老街的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

    一家家大排档的火红色的塑料桌连成一片红海,几乎还执着地残留着过年时的喜庆。啤酒,开了瓶的没开瓶的,一箱箱随便地靠着上了年纪的老墙码好,堆成一座座翠绿色的玻璃山。空气里飘浮着浓浓的啤酒沫和挥之不去的劣质香烟与香水味,像一个并不高明的乡下女人讲的蹩脚笑话。这条老街同这城市的其他老街一样,又脏又乱,青石板路的缝隙里是黑乎乎的说不出是什么的油腻的东西。乍一看,脚下就像是七旬老人上了年纪的一口黄牙,每一脚都好像踩在牙垢里。只有居住在这里老人们才会骄傲地幸福着。我想。

    我只需要找到这种老人,忍受他们长篇累牍的废话、家常和口水。总之,不必搭理一个大冬天蹲在地上看狗的姑娘。再说,我讨厌整条街烟熏的味道。呛人。而且也无法接受这街上的任何一家餐馆。脏。

    但是我朝姑娘摆了摆手。“过来,我们去吃饭。”

    也许那天我真应该径直走向那群老人。

    但是还能怎么样呢,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

    /03

    说实话,姑娘和我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97年认识她的时候我就知道。97年之后一直屁颠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认识她的那阵子,我在一个三线的小城满世界跑新闻,累得只有回到家看电视剧的力气;她几乎身无分文,却乐颠颠地背着画板满城市乱转。路边有个小乞丐还得乐颠颠地递上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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