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这个事件以来,卜存在却觉得很羞愧。他深知自己只是表达了肚子饿想回家吃饭的想法。至于那有名的苏辙怎么会对了“馒头”一句,他也不知道。可是卜教授却将他诩为神童,街坊更是一个个附和,见到他便神童长神童短。卜存在突然觉得,卜家巷的这份自大,也许只能给他带来困扰。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想法的种子种在了他幼小的心头。
这颗种子最终萌发,是因为他十二岁时偷偷听见的,自己的妈妈和卜算子的妈妈的对话。
她们须是在买菜时遇见的,算子妈故意阴阳怪气地向卜妈嘘寒问暖,还有意提到了卜存在。卜妈当然明了算子妈,便只是客气地应了两声。可哪知算子妈不依不饶,还故意提到自己不争气的大儿子。卜妈只能说:“我听说你家老大去的是城外的戏曲学校,他学正经本事,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算子妈一听可来了劲,连忙嚷嚷道:“你就别挤兑我了,什么戏曲学校,不过就是个戏班子。大事业?唱戏自古就是下九流。你家存在才好,连卜教授都说他是神童。”卜妈不愿再挑事,想用“人各有志”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没想到算子妈还是不肯放过卜妈,大声道:“什么人各有志!嘴上谦虚,心里偷着乐!我跟你说,现在什么都不定呢,你先别得意,说不定哪一天你家存在也走了。我还有我家算子呢,你就什么也没有!”
卜妈从来都没有对卜存在说过自己在外面受的委屈,在家中唯一的交流也只是关于吃饭睡觉,这次卜存在偷听到的话实在让他百感交集。妈妈的沉默还有算子妈的话语,似箭一般,一下子刺中了卜存在。他突然觉得前途渺茫,如果继续呆在卜家巷,他将什么也干不了。可是他又不能就此一走了之,不然妈妈就要天天受到街坊的冷嘲热讽了。
但是,他的想法终于还是实现了。那年他十五岁,中考得了高分,街坊邻居们更加确信卜存在就是神童。但其实他另有打算。他没有选择近在咫尺的高中,而是选择了城郊新开的高中,全日寄宿制的。他觉得这样离开或许可以使妈妈少蒙些羞。
可是他还是听见了这样的声音:“这孩子怎么这样,这么好的地方不呆,呆乡下。”他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走之前,有三个人找他了。
卜教授说舍不得这位难得的神童,要再见见卜存在。卜教授决定要用文人的方式与卜存在告别,便准备了许多酒。卜存在自然是不会喝的,倒是卜教授,有些欢饮达旦的架势。酒后吐真言,卜教授略有些惭愧地坦白,自己实际上没有读过那么多书,很多时候都只是半吊子的胡诌,闹了不少笑话。可是他这辈子最崇拜文化人,以至于不小心就入戏太深,把自己也当作其中一员了。其实近几年他一直在思考人生,他希望能当上真正的教授。卜存在一声叹息,心想,若这几年少办些“笔会”,多些时间读书,卜教授说不定已经成了真的教授了。
算子妈将自己做的一瓶醉蟹交给了卜存在,她知道卜存在这次要去的地方正是自己大儿子所呆的乡下。她少了几分平时和别人拌嘴的泼辣蛮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卜算子该回家了,我去看着他写作业了。”于是,走了。
卜妈从来没有同儿子多说过什么,但是这次却拉着儿子的手说了许许多多话。她感叹自己没有文化,没能好好教育孩子。她说:“我真希望自己来世是个文化人,这样就不会有许多话想对孩子说又说不出来,连起个名都要拜托别人,心中有不舒爽也不知道怎么做。”卜妈最后的一句话让卜存在愣了很久。“其实我知道你不是神童,但是你会想得很多。其实,我一直觉得只要你能活得惬意,什么都好。”
多年后,卜存在和卜算子的哥哥呆的乡下在外国人的协助规划下,变成了整个城里最时髦的地带,形成了新的市中心。这里的地标性建筑是一个戏曲文化博物馆,游客络绎不绝,听说馆长姓卜。
卜存在靠着建筑方面的特长,帮助建新城,从而成为了顶级工程师,买了房子,有了爱情。三个姐姐也各有归宿,有一个甚至嫁到外国去了。于是,卜存在把父母接去新城了。听说卜妈在搬家时,还是遭到了算子妈的讽刺。
有一日,卜存在再次回到了卜家巷,他的车子竟然无法驶入这小小的卜家巷了。卜教授仍然是受人尊敬的卜教授,当卜存在问起做真正教授的事情,卜教授笑道:“我忽然有一天想明白了,在这里,在卜家巷被人叫教授就挺好了,我也老了,再去做学问也没什么意思了。”算子妈也算是功德圆满,因为卜算子就在卜家巷小学做会计工作,娶了个本地人作老婆,一直和算子妈挤在老宅中。
大家仍是住在离老市中心最近的地方,仍然是高兴地炫耀。但每每提到卜存在和卜算子的哥哥时,仍是说,这两个孩子,这么好的地方不呆,呆乡下。
煮火锅
文成君
杭州市西湖高级中学/高二
“哎呀哩,好了没得嘛?搞快搞快!老子这点儿锅烧得辣辣儿滴,逗等你们同来佬!”
“啷个楞个摸法子!要得蛮,把火揪小点儿,憨起都苕。”
她匆匆挂了电话,直扑向厨房……
案板上挨挨挤挤的朝天椒艳冶撩舌,乌红秋辣长椒秘辛藏味,小米尖椒茜红茜红、不传之冷辣。抬眼撞见,满心满眼的红。嚓——嚓——嚓,她菜刀急下,先是刀背拍尽椒汁,复又切碎剁烂,辣意渗进眼皮,慌忙抡起袖口猛地一揩。大半椒末倒入锅中熬汤汁提味儿,少许留于碗碟里,混合着香菜、葱蒜、花生仁充当油碟。
烧辣的锅里不见半分水汽,她放心倾入牛油,浓排骨高汤,稍微一翻锅,一捧捧椒末浮上汤面。大火片刻后,才施展桂皮八角孜然之香料秘术。陈醋、酱汁一入,镇椒之余,得以百味调和。当然,勿忘起锅那一指茴香迷魂!
精火久烹,她闲闲持勺翻滚油面,恍然抽离了躯壳,似是霎时容寂心忘。
许久,汤汁趋于浓稠,油面红透润亮。她自知至味成,筷尖往汤中一滑,微品之余,面上笑影回转。那入口的厚实汁水,搁至唇齿间,一生化不开的烈烈真味。她当然自傲这一锅红汤,绵密香气弥散,便是千岁骷髅也要生出齿牙,尝这一口辣后才甘心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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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我的奶奶,年逾半百的农村老太,质朴得像她系在身上的蓝布灰格围腰。生来就仿佛绝缘于一切新物件,视觉、听觉都稍有点迟钝,只有味觉异常敏锐。桌上顿顿吃食占了她生活的多半。在淡漠异乡的岁月,似乎只有她煮起的一锅锅红彤彤的火锅才能够熨帖我半冷的心,可以在落雪杭城夜,拾椒取暖。砰砰啪啪锅碗瓢盆相撞,她每次煮火锅,必视之同仪式。
拧下小火,褪下围腰,她拽上我出去买麻油,爸妈还有一会儿才到家。彼时的她,一身黑色乔其纱裙,灰麻筋将头发绾于脑后,水滴状耳坠,仿佛她是穿23款旗袍,抱暖手瓶过街等梁朝伟的张曼玉——端庄周正,很爱自己的女人。
与她并行在绿荫小道上,一片影影绰绰的树影下,汽车驶过后烟尘斗乱。难得她今天这样高兴。老来依附儿女生活,本就逆了前半生勤劳踏实的个性,偏又搬到这高楼林立的杭州城,别了老家乡音,一望满城人烟,却无半亩耕地可用,慢慢地惊觉自己成了闲人。族群焦虑的空洞感长年盘踞她的生活,一切皆是负累。爸妈看不过眼,每每只好谎称想念四川的火锅味,央她去煮。也只有此时,她才暂缓了心底哀颓,元气满满地走街串巷购食材,张罗着煮火锅。
不懂普通话,她是从不进大超市的,生怕丢了儿女的脸面。一路上跟我絮叨哪家杂货摊又进了新货,哪家店主牙尖嘴利无法砍价,往往听得我不厌其烦。杂货铺子里各样作料,她都要一捏、二看、三嗅、四问才肯买下,什么都要捡择。较之那杭州小年轻,操起包辣椒就走的爽利,她分外讨人嫌。
各式作料的功用,味感,使用的先后顺序,她似乎是在自语,又像是在教我,一遍遍地反复说。它们统统是她掘出的吉光片羽。厨艺“显摆”够了,不免讲起过往旧事,琐琐碎碎,就像是将织毯翻过面来的漫漫纹理,远看平整柔顺,近处抚摸才知内底经纬交错,个中深藏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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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广播的声音很响亮,诵读毛主席语录的小伙子是块好料,成分不错,嗓子很好。
她合抱双膝坐在背阴坡面的田埂上,蓬头垢面,发间的红缎子被扯在他人手中,一下一下被人扇着耳光。身旁几个为首的蛮婆子也斜着身子,白眼忒凛凛地瞪着她。“呸,二流子,还戴绸子,吹哨来得比谁都迟,糟践骨子里的骚挑劲儿!”打过瘾了,这后勤纠错小分队该走了,浩浩荡荡地去了邻村。
垂目捡拾起地上破烂的发带,不知是今生认错了爹妈,还是今日错戴了红绸!
翌日,一大队的人聚集在那北村口,青年男女到了婚嫁年龄,村长帮忙牵红线呢。她关了院门,偷偷地翻出了当年拼死藏起的铁锅,从猪圈边拾掇起柴火来煮那半锅辣汤,安心地当她的资产阶级小姐。
约莫黄昏,暮色昏昧不清,巧的是有人循着味儿就来了。那人敲门,见没人搭理便拐了弯儿绕至后门,走过那堂屋一看,她被抓了个现形。抬眼一看,黑瘦的浑似哨棍的他咯咯笑着,疏朗的眉毛与双睫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田下跳颤的青光。
她讪讪地,不情愿地开门将来人让进屋。两人枯坐良久,没个声响。最终是他唐突地开了口:“今儿个,北村口好多人挤那儿呢,县里都来了几个。你咋杵在这儿呢?”她心头一窒,兀自从桌下攥着那块红绸布,道:“我没啥好去哩,家里褂子都没一件好的。”他亦是愣头青一样,张嘴便来:“可他们说你是地主家的孙女儿,怎么会穷?”蓦地,她泪流了满面。他方觉错愕,低头把他那碗红苕粉扒拉了几下。
半晌,他自后院翻出,没敢走前门,村里人快回来了。回头望时,惊觉她家院侧几丛大丽花红硕招眼,内墙旁似乎是野生的半面薜荔,紫得照眼。其实,刚才忘了夸她偷煮的米线和油泼辣子的香……
四月里来阳春日,家家争着等在村书记门口登记婚事。成分好的门户,优先考虑登记。他自幼双亲亡故,穷得舔灶灰,自是又红又专。谁曾料,他却拉着她的手找到村委。旁人的长舌恨不得拉出七尺来长,真一对错配的姻缘,问他何以这般不长眼,他只连连推说凑合凑合,殊不知是因她那一锅真味萦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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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革命正激烈,谁管你是饱是饥,公社食堂也快开垮。每日上工吹哨前,她朝他隐秘一笑,偷抓一把辣筒子塞他裤兜里,那秋后长椒,经她盐水浸泡一夜,早晨用几滴豆油锅里一回炒,生辣劲儿尽敛去,待到中午尝来,必是脆生生,口留余津。
在杭州的午后,她常常得意地聊起往事,说得我也垂涎欲滴。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
四人帮被打倒了。
改革开放了。
多少冤孽债来不及清算,老天的脸像一场盛怒之后颜色稍霁。破旧宅院终可修葺一新,死于批斗的父母得许祭拜,不必再饥渴到将那带壳谷粒和水咽下。最重要的是,她的恋恋五味可以重新开锅……
四时果蔬,土生家养,皆可被她荟萃一炉。灶边一年是烟火不断。布农人家于筷问碗底的执念,贫困无物可烹,只好将这一碟子菜式翻出各式各样:春韭细嫩,洒醋拌酱即可生食;夏时瓜果摘下放坛底腌渍,撒胡椒末就可入口;把茄子横半剖开,快刀刻划出道道纹理,置于油中煎炒几番,平时吃剩的盘中残羹和着一起炒着,不费油,且入味,还能榨出茄子汁水以增加油量。
诸多心思,是这样绵绵磨磨九转柔肠的曲折。那晦暗年月里,不知少了这厨间百味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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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回归后,我出生了。我人生最初的六年在僻静村野度过,之后便搬进了绵阳城。长到半大不大,十三岁,又随着老爸工作的大学的变更,搬去了山城重庆,尔后,又到了这传闻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
毫不清楚前方的模样,我对遥远江浙的印象仅限于儿时银幕上放映的《白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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