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日,下小雨。六月四日,天晴。六月五日,多云。六月……
孟德尔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到放暑假,徐咲都没有再见到他。徐咲发了疯一样找他,甚至周末都刻意去那里看一下。她不知道他是搬家了,还是去了哪里,又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情,她不敢想,她很害怕。
徐咲到处找不到他。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学校,他的年级班级,甚至他的脸,徐咲都不能很清楚地描述,除了他的小区,徐咲什么也不知道。
总之孟德尔再也没有出现过。徐咲觉得自己要被溺死在水里一样无助,没有人可以帮她;确实没有人可以帮她,浇灭她内心的火焰的,是一盆冰。而紫色的妈妈,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可是她也不能为女儿做什么,只能默默在炒菜时,狠狠放一把盐。女儿身上有她的影子,她应了徐咲的猜想;而她的风花雪月,也是没有任何果实。
母女两个,各处一室,压着声音小哭,然后把自己扔在暗处。回家的爸爸没有察觉到什么。
从此徐咲再也没有问过妈妈为什么这么平淡地就结了婚。
天台
方净植
清华大学附属实验中学/高三
我们家楼顶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天台。在这个污渍纵横、艰难生存的城中村里,有一块空地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即使是在拥有胸罩裤衩和烟头酒瓶的水泥地上坐着,也很满足。
我在天台遇上了阿芡。
阿芡在吸烟。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望着纵横的街道,站在天台边缘烟雾缭绕,时不时低下头写上一两笔。楼下夫妻吵架和大骂孩子的声音混合。她看见我,把吸了一半的烟头踩灭,走到我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我占了你位子?”
阿芡学姐实在是有名。入学的第一天就有好事者普及过:她拿碎裂的玻璃酒瓶往职高女的脸上捅,把半裸的男人半夜从洗脚城里拽出来破口大骂,跟在她身边的男友可以组成一个犯罪团队……
班上有化着浓妆的姑娘骂她婊子,也有把头发染成稻草的男生天天在她班门口晃悠。无论怎样,阿芡都应该手持利刃出口成脏,呼风唤雨称霸一方。
她不应该一个人孤独地在这里吸烟,她不应该孤独。
然而她不仅在这里一个人抽烟,一个人孤独,还十分有礼貌地询问我。以至于我产生错觉,是不是我说是她还会给我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说抱歉。可惜我始终是个怂包,我什么也没说出来。
结果是我和她一起坐在水泥地上,我看天,她抽烟,相望两无言。她抽烟的速度很快,还并不是同一种烟。一个烟盒里有薄荷,有红塔山,有街面上流行的小太阳,还有不知真假的中华。一个个烟头在她手中弹出,在脚下覆灭,烟气袅绕,离得这么近我也看不清她的脸。我疑惑了很久她的烟盒为何还不空,很久以后她笑着说因为她不只带一包烟。当年的我不知道,憋了很久很久,憋出来一句话。
“抽烟对身体不好。”真怂,说出口我就开始后悔。
阿芡也惊住了,她默默踩灭最后一个烟头。沉默很久后,毫无征兆地开始大笑,我也跟着笑。天台上回响着我们放肆的、神经质的狂笑。笑到肚子酸痛,笑到面色通红,笑到眼泪四溅,我们大口喘息着。
“你还真有趣。”她笑着说,下意识地想去摸烟。我应了一声,起身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临走到楼梯街道的时候我想回头跟她告别,她迎着天台上的风,目光遥远。她似乎笑了。
牙能这么白,没天理。
从此,这个据点增加了阿芡。
她不会每天来。运气好,跟她一块看夕阳凄迷地烧遍天际;运气不好,她带着青紫的伤口笑话我笨拙的包扎技术。自从认识她以后,我认得的跌打损伤药都增加了几倍。
“秦力,你丫婆婆妈妈的,将来怎么找媳妇啊!”
果然,我一拿出药,阿芡就会打趣儿。直到我耳朵能和夕阳一样红,甚至蔓延到脸颊上。看到我的窘迫,她才罢休。
我跟她谈起了她班里的一个姑娘,申蔓。
申蔓的知名度一点也不比阿芡低,不过她是因为难以企及的优秀。因为某种原因在中考中失利才迫不得已出现在我们学校中,常年在第一的座位上。学芭蕾,爱读书,夏天她素裙捧书的身影,逆着光,美得惊心动魄。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敢喜欢她。申蔓是一座不可玷污的雕像,存在就是被人敬仰。
我还没有大胆到对她报以肖想,只是想要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信息。阿芡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我,又带着笑意,一巴掌拍在我头顶。
“你个想吃天鹅肉的蛤蟆!”
但阿芡几个礼拜后,又来天台找我擦药时还是断断续续说起她。
“申蔓家住在城西的小别墅,她家的父母都是那个大学的教授,晚上牵着一块出来散步。”
“听说她经常看书到一两点。”
“她想要考南方的大学。我都没听说过。”
“她每次走过巷子去学舞蹈,走路的时候都会踮起脚尖,跟跳舞一样。”
“她生日是二月二十二号,不知道她私下里是怎样的姑娘。”
这一天阿芡挤眉弄眼地揶揄,眉飞色舞地高谈,神色飞扬。晚霞下,她和一般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热烈地谈论身边的人,悄声传递不为人知的消息。
我突然觉得阿芡身上有了一种名为可爱的气息,这个想法又吓了我一跳。叱咤风云的阿芡学姐如果被评为“可爱”,也是不同凡响的消息吧。莫名有些好笑,不由露出愉快的神情。
“你丫很开心嘛!”阿芡一拳打在我的背上,龇牙咧嘴做出凶狠模样。
“没有没有!”我忙否认,“我是在想阿芡学姐家里是什么样,没听你说过。”还是将话题岔开比较好。
出乎我意料的是,谈话一瞬间沉默了。阿芡从兜中摸出一根烟,打火机亮起明明暗暗的火苗。深呼吸一口,烟雾弥散开来,将我和她分在两个世界。她盘起腿坐在水泥地上,神情疏离。
“我跟我妈住街东,老家有外公外婆种地。我爸在工地干活。爽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阿芡仿佛能窥见我内心的一切,嘲弄讽刺。
“我没有什么怜悯。我和我爸生活,很多年前我妈就死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解释。
阿芡忽地靠近了我,她的鼻尖快要与我相触,盯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闪烁。
“那我们可真是,狼狈为奸。”她将还剩一半的烟碾压在水泥上。
阿芡起身,这是我第一次目送她离开天台。
我遇见阿芡在春天,经过一个夏天,到秋天的时候,我们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阿芡甚至和我约定,每个周三下午,一定会来天台找我。我们在下午到夜晚间流离,享受无数或闷热,或寒冷的风,洗洁精轰入鼻腔的快感,胡言乱语的痛快。我发现阿芡的压抑似乎比我还深。她的话多到我有时无法插嘴,尤其是谈到申蔓的时候,她踮着脚走来走去。我就这么看着火烧云,听着她的絮叨揶揄,看着她,过完一个又一个傍晚。
那天她倚着栏杆,整个身子只有脚尖点地,让金属栏杆发出凄厉的尖叫。背后夕阳万丈,逆着光,她面容恍惚。
“你敢不敢追申蔓?”阿芡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啥?”我笑了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最终不会走向一个目的地。
除非来一个天打雷劈的巧合。
天打雷劈的巧合来了。
又一个周三,天色昏沉,放了学我匆匆赶向天台。穿过污渍纵横的街头小巷,阴暗的角落里有吵闹的鼠叫和犬吠。在拐向天台的最后一个巷口,我听见了申蔓的声音,准确点,是呼救。
巷子的尽头,三个混混围着申蔓,言语下流。
我冲了上去,混战。我似乎咬住了一个人的胳膊,胡乱地拳打脚踢。不出意外地被撂倒在地,周身疼痛喧嚣而起。混着拳头砸在肉体的闷响,含混的骂声,姑娘的尖叫。天开始下雨,血迹和垃圾污水混成一处,酸腐味与铁腥味从鼻腔冲入大脑,我感觉有些浑浑噩噩。
“都伸手来我地方了?滚!”
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我听见阿芡的声音。我费力地从污水中睁开眼睛,看见不可一世的几个人灰头灰脸地从阿芡身旁走过。阿芡叼着烟,在雨幕中显得模糊。我听见她冷笑,吐出烟头,火星浸水发出“刺啦”一声。目光残留阿芡的背影,我彻底昏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病床旁围了一群人。申蔓,医生,还有一对不认得的夫妇,看起来是申蔓父母。
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些皮外伤。但申蔓和申家父母还是坚持拍了片子,甚至检查了脑震荡的可能性。
“谢谢你。”申蔓坐在床头,微笑着看着我。
我不太知道该答些什么,事实上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平白过去吸引了一下战火。甚至最后,都是阿芡赶走了那群人。
“我以为不会有人伸手的,开始路口有人,看到那几个人,都走了。”申蔓的裙子上还有斑斑的泥点,“你很勇敢。”
她拉住了我的手。我的脸又红得发烫,申蔓看了一笑。
“秦力,我认得你的。排名榜上,你常在第一。”
我更加窘迫,急急忙忙说:“没有你好,你太优秀了。”
申蔓笑得止不住了,银铃般的声音回响在病房中。她的笑跟阿芡不同,她捂着嘴角,声音轻轻脆脆的,不似阿芡的豪迈爽朗。
阿芡……
我怎么会想到阿芡?我恍惚间明白为什么阿芡会出现,应该是在天台上等太久了吧。我心中有些愧疚。
“其实我没做什么,到最后人还是阿芡学姐赶走的。”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把事情说清楚。
“她在这里,真是巧合。她这么个常在外自由自在的人,出手也是随着心情吧。听你语气,你认得她?”
手足无措,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我。我来不及揣测申蔓和阿芡之间的关系,话语已经脱口而出。“不……不是……我听班里同学说的。”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违心地说出自己难以直视的谎言。
在申蔓的要求下,我休息了不少天。我很难在学校见到阿芡,现在更难。申蔓却常常来找我,好心地要求我多复查几次,惹得流言飞起,在一次次起哄中,她默认成了我的女友。等一切安定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去天台。
圣诞节快到了,我突然想到阿芡。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甚至我去了一次天台,却也没见到她。阿芡跟人间蒸发一样,难觅踪迹。
圣诞节那天,陪申蔓逛了无数大街小巷,送她回家,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没见到阿芡了。开始申蔓还会提及阿芡,在我几次伪装无知和慌张地撇清关系后,我们再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我不太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回家的。街上稀稀疏疏地放着音乐,在这贫瘠的地方,节日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我爬到了天台上,遥望依旧灯火通明的工地。混杂的人影中我分不清有没有阿芡,或者哪个是阿芡。
我终归一个冬天都快过去也没见到阿芡。寒假里,申蔓告诉我阿芡下一周就要走。
“听说是回老家参加高考,容易些。”申蔓沉声说着,“她这样潇洒的人,终究逃不过我们都要面对的东西。”
“我猜她是狮子座。一只骄傲的,难以被驯服的,草原上的流浪者。”
“你愿意去海边吗?”申蔓笑着问我。
我迟疑了,我无法确定我能否到达一个遥远的南方。
“你看过蒲公英吗?一个无拘无束的流浪儿,飘散的飞絮惹人羡慕。事实上蒲公英只能跟着风,看似自由,实则身不由己。可我连蒲公英都做不成,我只能像风滚草一样,依附在某一个行路人身上,等待他带给我全新的世界。”申蔓捕捉到我的犹豫。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自由的吗?当我逃离行路人的裤脚,在土里发芽或在烈日下死亡的时候,我是自由的。”她似乎在向我传递一个深不可测的道理。
“你猜蒲公英什么时候自由?”我觉得申蔓的脸陌生,却又无比的清晰。
“高处的蒲公英最自由。当她想纵身一跃的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挡她。比如悬崖上的,比如天台上的。多少次,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巷子,不过是为了看一看云雾中、天台上的自由者。”
申蔓身上闪烁着巨大的渴望,但我很清晰地明白她的感情似乎跟我并无瓜葛,从头,到尾。她不过是和我分享了她的羡慕与向往,提醒我的谎言在她眼中的单薄与可笑。谈话结束,申蔓优雅地离去。
我回想起秋天时候的阿芡。我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言。我不相信申蔓关于高考的言论,我宁可觉得她是为了赚钱逃离那些肮脏的工地窝棚。我想质问,还想……还想见她一面。
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我踏进工地。阿芡看到我并没有任何惊讶。她甚至笑了笑说——
“走吧,去天台说。”
扶着天台的边缘,阿芡点燃了一支烟,扒着栏杆踮着脚,像极了我们第一次初见。
“我不喜欢申蔓。”她没有看我,静静地叙述。似乎不在乎听的人是谁。
“如果我那次看清楚是她我就放你在巷子里等死。”
“你把这盒烟给她,告诉她,不想被找麻烦就每次过这儿手里捻根‘小太阳’。”
“我的话就这些。”随着烟草味道的弥漫,烟头明灭如同阿芡的眼睛。我失神地盯着她。
我的脑海中阿芡和申蔓的身影重叠、交织,又分离。我突然想起,每一次我望向阿芡的时候,我都在谈申蔓;每一次谈申蔓的时候,我都望着阿芡。我想说很多,最后只说出来了“申蔓不讨厌你的”。
阿芡笑了,又仿佛在哭。
“我明天走了就不回来了,你自己保重。后会无期。”她最后抛给我一包烟,如释重负地又笑了一口白牙。
我的厚颜无耻讨好谄媚抵不过阿芡一盒香烟。一天后,我和申蔓约在熟悉的巷子口,看着她踮着脚尖一步步走了过来。交予烟盒,我又把阿芡的话重复,注视着申蔓的影子跑出小巷。
转过街角,我发现大排档里坐着打我的几个混混。突然有着莫名的愤怒,似乎我的一切变动都来源于那几个人。我握着拳头走进去,看他们跟见了鬼一样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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