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一如既往地安静,是静得发寂的静,笔尖隔着几层薄薄的试卷敲打木质桌面的声音是唯一的动静。唐黎甚至不敢抬头。一抬头,就会产生“鹤立鸡群”的错觉——她能看到一颗颗埋在书后的脑袋。每当这时,唐黎就猜测,上帝是不是也用这个角度,俯瞰这些不知挣扎什么的小亚当小夏娃,满怀怜悯地嗤笑一句“愚蠢又执着的人类”。教室莹白的灯管上总“扑棱棱”地绕着小飞虫,说不定哪一只就“啪”地掉在唐黎他们麻乱的草稿纸上。唐黎觉得哪天她要是坐在这里像这些飞虫一样“啪”地就结束了生命,周围这些脑袋也不会抬起而注意到窗外掉下去的一颗星星。唐黎有时会觉得这惨白的日光灯像太平间里的探照灯,周围都是在死气中苟延残喘跳动的心脏。余光瞥到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唐黎听到故意放轻的脚跟敲打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她赶紧低下头,“五、四、三、二、一”——一个臃肿的身形蹭过唐黎的右肘踱向教室后方,一阵酒气掠过,唐黎皱了皱眉,屏住呼吸。她甚至能感到那探照灯扫射一样的来自班主任的目光。“五、四、三、二、一”——臃肿的身形又从唐黎右肘蹭过去,唐黎在心中默数十秒钟,果然听到教室门被轻轻合上时闷声发出的“咚”。而下课铃永远都是解脱,是救赎。
“人全了?那回家咯!”压抑一天的少年们终于释放出了本性,唐黎他们在车上“嗯”一声回答了似是永远活力充沛的司机以后,顾不得一天的疲倦叽叽喳喳吐槽着各自一天的心塞。橘黄的路灯车灯映得车内光影交织,像八十年代的港片。唐黎闭上眼睛,夜风中的雾霾混合着汽车尾气的一氧化碳味儿。但她能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一丝路边植物的清香。
“累了?”司机扭头看看一路沉默的唐黎。
“还好,只是这天气太热了,怎么还没下雨啊。”唐黎抱怨道。
“唔,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间有大到暴雨——不过我每次开机,电脑管家的天气总显示着下雨的图标,一个月了也没下过。”司机和唐黎对视,一起无奈地笑笑。
注定又是个与不变的高温一样不变的夜晚。白森森的日光灯、蚊香的气味儿与暑气、飞蛾扑打纱窗的声音。唐黎躺在夜里,呼吸渐渐平稳,年轻的肉体与心脏却决定了一定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轰隆隆——”人们在闷热中积攒了整月的怨气终于凝聚成了一股凉劲的水汽,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哗”地散开在夜空。雨水清甜的气息裹挟着凉气窜入唐黎的鼻孔。在其中一道巨大闪电点亮夜空后,唐黎慢慢睁开眼睛。没有戴眼镜,近千度近视的她光着脚就着闪电的光走到窗边,接二连三的闪电将她脸上浮动的绒毛也照得清晰可见,映得她瞳仁异常明亮。唐黎闭上眼睛。此刻,她只听到雨滴砸在窗棂上的“噼里啪啦”,只嗅到了那些被劲风吹成水雾的雨水的沁凉。唐黎闭上眼睛,任这湿润的风肆意扬起她的长发。
亮了又暗的手机屏幕显示“八月一日”。距高考还有十个月。“十月,十月,十月。”唐黎轻轻呢喃。十月,甚至还足够孕育一个生命,诞生一个希望。那就没什么来不及了。
姗姗来迟的风雨裹挟了唐黎的感官,唐黎心安又兴奋地睡去。她还要调动感官去感受一个又一个相似又不同的明天。
点评
这是一篇有趣的文章。它记录了一个名叫唐黎的高中生的一天,然而文章记录的并不是这一天的时间里主人公做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问题。而是她通过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皮肤所接收到的世界的信号。人的主观意识在文章里被淡化了,更多只是在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这反而让我们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平时习惯性忽略的那种早晨的喧嚣和傍晚的宁静之上。不管是喧嚣还是宁静,此刻都显得层次丰富而又富有感情。
这是一篇小说吗?我不能确定,但是它的确给人带来了一种新鲜的感觉。此外,被淡化的主观意识反而真的能够让我联想到因紧张和疲惫而神经麻木的高中生活。
萌芽杂志社编辑 唐一斌
寡言
兰善之
辽宁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三
/一
自从四郎当上了数学课代表,数学课都寂静了许多。
奇怪的是,我们谁也记不起来他的声音是怎样的。只记得那天他出现在讲台上——就好像春笋破土而出一般,他从讲台上长了出来,作了自我介绍。他的声带发出声音,他说他叫四郎。他或许也说了些别的?我们不知道,他那天说的话,声音的质感,我们一概也记不清了。
老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我能看到一串串数学公式从他口中跳出来,在黑板上排好队,只是进不来我的脑袋。数学课上是没人讲话的,哪怕是最细微的嘀咕也没有,老陈上课要求很严,不准底下有一点声音。空气闷热潮湿,我唯一能听得到的声音就是窗外知了的聒噪,挤得我喘息也困难。
我转头看看四郎,他眼睛直直盯着黑板,手中的圆珠笔飞快地舞动,像草地上的蜜蜂。
这样的数学课,只有他在听吧。我这样想着。
然而他整整一周都不说话,同学们为了这个一直在小心地揣测。他到底是谁,是人还是怪物?本来就沉闷苦涩的数学课,因为这样一个寡言新生的专心致志,让人觉得愈发阴森古怪,不仅是平静更胜以往,更让人不安的是多了一丝无声中的诡谲。
明明是个不起眼的新来的,却马上就当上了数学课代表。是个人物。我居然有些想笑。
老陈讲到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写了一个很复杂的式子,好像是解不出来了。低头看看教案本,还是没找到想要的步骤。“奇怪,我教案本上写到这一步,然后就直接解出了答案。我昨天怎么解的来着?”他不停挥舞着的手臂停了下来,“四郎。你有什么想法?”空气像是在一瞬间冷凝成冰,几十双眼睛利剑般齐刷刷地指向四郎。
四郎一直狂奔的手臂也停了下来。他听到老师叫他,没有任何犹豫或迟疑,只是慢慢站起来——他起身的动作虽然轻缓,但绝不拖沓,只是让人觉得他胸有成竹,不急不躁。他走到讲台上,拿过一支粉笔就把老陈卡住的方程解了下去,解到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老陈。老陈像只皮偶一样点点头。他写完结果,转身离去,老陈什么也没说,继续往下讲。
几乎是以同样的节奏回到座位上。连返回的步点、拉椅子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二
好像拉得严严实实的蚊帐钻进了一只蚊子,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旱地拔葱一般地闯了进来。你看不到它在哪里,你只是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听到它嗡嗡的振翅异响。就算它并没有吮吸你的血液,你还是觉得别扭,要把它轰出去。
他来到班里的那天起,班里就笼罩着一股诡谲的氛围。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为何而来,只知道这个插班生和大多数插班生一样——平庸、俗常,外表别无二致。他刚来就被教数学的班主任老陈任命为课代表,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
“这个新来的哑巴,一看就是个大神。最起码数学封神。”我的同桌五仁捅捅我的胳膊肘,递过来一张纸条。作为两个长期需要把分数相加才能昂首跨越及格线的数学残疾人,我们觉得所有数学好的人都自带一张闪闪发光的名片。它就贴在脑门上,上面写着聪明、天才、优秀、拽等字样,当然只有我们才能看见这张光芒万丈的名片。
在当下的高中,在这里,如果你的数学不过关,你就像一张废弃的草算纸一样毫无价值。
而我们,不知道在多少个深夜的晚自习,把一张又一张草算纸撕成碎片,还是没有办法战胜数学这个执掌一切的天神。它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的脊背上,背着它,我们永远也飞不起来。而有些人,抖抖翅膀就能掀开这座大山,展翅翱翔。
这样的情况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五仁被一道圆锥曲线题目折磨得皮开肉绽,她脾气不好,有时忍不住,会疯了一样撕下这一页练习题,狠狠地团成一团扔到窗外。不知是委屈还是无力感让她想要发泄。她每次发泄之后,我都要告诉她,这一页明天上课还要用的,你别这样。她听完之后,会低下头好好想一想,然后含着眼泪跑去走廊上把纸团捡回来。她蹑手蹑脚地去捡,像做贼一样不要被别人看见。回来后再把纸团展开揉平,不甘心地粘到练习本上,本来就划得乱七八糟的习题,被她浑浊的泪水晕出一摊墨渍,更是血肉模糊。
我要怎么安慰她呢?我只恨自己的数学一样不争气,没法像别的学霸一样驾轻就熟地给她讲题。我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帮她把扔出去的那一页捡回来,帮她揉平粘好,仅此而已。
/三
一天中午,五仁又被一道数学题折磨得生不如死。她和我不一样,虽然学不好,但学起来却很认真。她拿着练习册四处投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讲——或者说给她讲明白。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给这样一个女生讲数学,真的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她在教室里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眼看午休就快结束了,还是没结果。
她一脸麻木地回到座位上,像一只被煮熟的龙虾。我捅了捅她,指指角落里的四郎。他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自从他来到班里的那天起,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除了数学以外的课堂,那些老师像是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一样,从来不会提问他。即便是数学课上有什么问题,他都是以板书的方式代为回答,平时更是不与任何人交流。不论谁与他打招呼,都是以微笑点头作为回应——有的时候他更是没有任何反应,低着头就走过去了。有一次我路过他的座位,不小心把他的水杯碰倒了。我急忙回身道歉。但我发现他完全没有把我当作一回事,还是深深地把头埋在书本里,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他完全无视了我鲁莽的存在。
五仁把瞥向四郎的头转了回来。能行吗?她的眼睛怀疑着。怕什么?我继续怂恿她。
“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妥。”她摩挲着自己的练习册,嗫嚅着。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四郎已经站在了五仁旁边,手里拿着一张活页纸。他还是一句话都没有,递过来,我们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
五仁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铺在桌面上读了起来。好奇心驱使着我也看了看这张活页纸——几乎没有任何文字叙述,全都是简练的数学语言和符号。推算过程严丝合缝,连我都能毫无障碍地理解。不仅如此,我还能感受到在单薄的纸张背后涌动着的、厚重严谨的逻辑,像扑面而来的春风。从题设出发直达结论,没有一字累赘,也不能再多删一字。就连字母勾起的小尾巴都整齐得像孪生兄弟。我觉得我们学校没有哪个数学老师能把教案做到这样。
五仁和我沉浸在这张从天而降的神符的喜悦中。似乎过了好久,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却发现四郎早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五仁放下了手中的神符,我知道她起身是要去向四郎道谢。我突然狠狠地钳住了她的大腿,她没能站起来。
她回过头来看我,眼中的不解惶惑尤甚于数学。
/四
虽然四郎除了不说话以外,别的方面堪称先进模范。但就这一点,足以让很多人在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冷眼相待。更多的人偏向后者。
他来到班里快要一个月了,仍然没有人听到过他的声音,连一个音节都没有。那种黏稠的、压抑的氛围越来越浓厚。大家似乎都在谈论四郎,又都是小范围的、秘密的谈论。一旦有人在众人面前挑起这个话头,又会被大家无声地避开。四郎好像成了班里的禁语,人们既想接近他,又没有这个胆量和实力,于是只得绕开他。而四郎也一直存在于这一切的死角——他一言不发,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独自去食堂、独自上操、独自靠着窗台发呆,更多的时候,他就那么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学习。
有一天放学,我站在路灯下望着四郎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何时,班长安迪出现在身后。
“看什么呢?”他既然是明知故问,也就没想要我答复。“这人真是奇怪。转来快一个月了,一句话都没讲过。也不见他和谁走得近,做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好像老师都刻意绕着他。”
我点了点头。
“你知道更奇怪的是什么吗?”安迪见我没搭话,就自顾自地说道:“我前天去教务处的时候,发现学校的学籍系统里根本就没这号人物。也就是说,他的学籍不在这所学校。”
“转校生的学籍大多不在这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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