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晚上我靠在外婆的床边,端详着外婆脸上的一道道深壑。就好像很多年前那样,看她在那里,手上的钢笔似乎在跳舞。时间的流逝让我变得伤春悲秋,但是莎比好像没有变过。它从来就是没有变过,莎比仍然是好多年以前那个吐泡泡的蠢龟,背上还有当年马克笔的痕迹。
我已经从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娃长成一个人。然而,莎比已经不会变了。我开始想要明白外婆送我一只龟的初衷。那只龟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回应我的逗弄。但是它就是存在,或者说,我可以不再是一个人,我还有一只龟。莎比更像是一种寄托。
外公也养过龟。当年参军的时候,龟被放生到河里,那只龟游走的时候一去三回头。
/五
外婆出院了。
她一个人离开前,将三本牛皮封皮的册子交给我,嘱咐我把它们处理掉。
那个晚上我熬着夜看完了它们。
外婆说:小猫小狗的寿命总是比人短,如果死去,我会伤心。但是龟的寿命很长很长,它可以陪我很久,即使所有人都不在了。
后来,我把莎比放生了。
莎比既没有一去三回头,也没有“飞”回来报恩。但是我已经开始明白,莎比绝对不可能陪伴我一辈子。伴随年岁与时间的推移,我已经开始能懂得很多年前外婆说过的道理。那些总不是即刻的明悟,经过洗涤才会慢慢凝结。
就好像外公当年走上战场一样。
就好像外婆当年送给我一只龟一样。
就好像外婆老了、我长大了,但莎比不再变化一样。
玩具被抢走了可以抢回来,但是当你丧失对玩具的兴趣以后,玩具对你就失去了意义。
所以每个人都得孤军奋战。
“穆尔塔图里”的一生就像他的笔名一样,饱含苦难。
莎比还是那个永远无知的巴西龟。
外婆还是生活在南方的温润的小镇里。
而我还在一直长大。
无知
居潇凡
江苏省如皋中学/高三
晚六时一刻,在厂里的染缸里浸泡得圆圆胖胖的太阳,终于跃出染缸,倦倦地斜倚在天际了,还把染料般的光芒洒在赤裸裸的大地上,泼得厂房的西墙壁一片金黄。
这个上世纪建的纺织厂,坐落在僻静的小镇边缘,乘着改革的风,加工些布料。厂里一堆女工,几个老弱病残的杂工。
墙角里堆放着生了锈的大轴,一个叠着一个,作了贡献般地在那里颐养天年。白而发黄、溅了油污、按着手印的墙壁上,有一块板报,不过是油漆刷上的一块长方形。隐约见得“抗击非典”几个字,板报早已不用,黑漆掉得差不多了,墙壁斑驳。剩下的黑漆上,经常有人会写“××去死”、“××狗日的”。有时,我也会画个猪头,写上讨厌的人的名字。
此刻,暑气快消了。养足了精神的我,踏出门去,顺手揪下一把丝瓜藤上的黄花,准备去找邻家的小子玩。我知道摘下花就会不结丝瓜。不过,我管它呢。
黄色的花在我手里被揉得流出了汁水,一把扔在地上。一双绿色的解放球鞋跃入我的眼帘。鞋带耷拉着,胶皮又硬又黄。往上一点,腿又瘦又黑,被太阳烤焦了,几个显眼的蚊子包,是蚊子的耀武扬威。我抬起头终于看见了这个人的全貌。
眼前这个男人,不高,五十上下,但是夏日的骄阳把他烤得格外苍老。眼皮耷拉在眼睛上,一双眼睛无光得很,眼白和眼球估计是被浆糊粘住,转不动了,我心疑,他是不是个痴子。他极瘦,灰色的短袖架在他的身上,下摆软塌塌的,直晃悠。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束历风经雨的稻草人。
这样奇怪又陌生的人突然出现在厂门口,我疑惑的同时,一个想法萌生,他是……我瞪大眼睛,猛地挺起背,赶紧跑回去,像是知道了天大的新闻似的,喊着:“那光棍儿来了……”
塞满泥垢的拖鞋,扬起一溜烟的尘土……
爸爸是个实干家,中年得子。我的出生迎着新世纪的太阳,却成长在一个枯燥无聊、一成不变的老旧纺织厂里。无论是沾了油污的手,还是洗净的衣服,洋碱的味道总是渲染着记忆。
剩下最多的,便是闲言碎语。
不关乎政治,不关乎时事,从女工们的嘴里说出来的不过是“谁和谁好”、“谁买了新内衣”。
我今年15岁了,似乎什么都懂,什么事儿都干。爸爸是厂长,没时间管我,让我在厂里自由生长。狐假虎威,我可是从书上学来的,我总是仗着爸爸的威严,谁也不怕。厂里的纺织女工们见到我,不是装作看不见,就是像见了鬼似的。我什么都懂,她们的那点小秘密,我甚至比她们还清楚。
早就听爸爸说,有一个光棍儿要来打杂工。消息一出,扑着廉价粉饼的女工们便三个两个地聚在一起,手指指点点,妖精一般的眼睛,好像要把眼珠白出眼眶。她们刻薄的谈话,像鼻涕一般粘在每一根纱头上。我哼了一声,好像那光棍儿真会占你们便宜似的。
“那光棍儿来了……”我一边喊一边跑进车间,轰隆轰隆的纺织车发出的声音中立刻夹杂起女工们尖细的声音。“是那光棍儿来了,走走走,去看看……”又是三三两两地,边议论边带着小跑,一时间都挤到了车间门口。个个手按着别人的肩,伸着头往外看。
爸爸听到动静,连忙从厂办跑出来,看到女工们把机器扔在那里,停了也不管,怒不可遏,额头上顿时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大喊了一声:“干什么呢,快回去!”女工们吓了一跳,捂住嘴,想装着听不见,互相推挤着,然后才把头缩了回去,手挽着手转过身去,嘴里说着:“就这人啊,看着还好,咋会找不着老婆……”“要不你去呗。”旁边一个女工肆无忌惮地戏谑道。厂房里机器声中起伏着亢奋的喧闹:“哈哈哈……”“哎呀,真讨厌……”
她们干活儿很快,但嘴比手更快。
爸爸处理完女工,一眼便看到我趿着拖鞋,吊儿郎当地站在旁边,更加火大,冲我吼了一声:“整天没事做,谁让你喊的,给我出去。”我天不怕地不怕,但是爸爸的吼叫却让我的心往下掉,平时,我把怨气撒在女工身上,捉弄她们。这次,我把原因都归结给那个光棍儿,下死眼地瞪了他两眼,又气又怕地走开了。
他木讷地站在一旁,脸上泛起朴实的红晕。嘴角挂着一副傻傻的笑容,不知是冲着谁。
第二天,光棍儿就正常地来纺织厂里打杂工了。
小城小到妈妈买个东西都会碰到上夜班的女工放着觉不睡在闲逛。纺织厂里的日子更像劣质的口香糖,还没怎么嚼,便没了味道。女工们期待着新鲜,光棍儿的到来给这样的生活又添了点嚼头。
一天中午,管伙食的老头子包了一桌的水饺。馅儿里有流油的肉渣,吃得满口腻腻的。那光棍儿面前不知是谁,用海大的碗盛了满满一碗,肥嘟嘟的水饺一个叠着一个,一个压着一个,有的被压坏了胳膊腿儿,馅儿都露了出来。邻桌的女工们看到了便做作地捂着嘴巴,嗤嗤地偷笑。管饭的老头子带着戏谑的语调,喝了一声:“你吃得完吗?”光棍儿先是一愣,看了看周围的人,嘴巴里咕噜了几声,尴尬又憨厚地咧开嘴,似乎蛮有信心地表示要吃下去。
水饺似乎会长大,加上肉渣的油腻,大口大口地吃了二十多个水饺,光棍儿吃的速度,减了下来。
他夹起一只破裂的水饺,一口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从他的腮帮子都能看出牙齿的运动的轨迹。他用力地咽下去。女工们和其他的打杂工盯着他,哄堂大笑,用充满极度嘲笑的口吻喝道:“快吃啊,得都吃下去!”“哈哈哈……”食堂里的气氛变得十分热烈,一顿好好的午饭变成了众人看笑话的表演。
所有的工人们都侧着身,提着脑袋,看着光棍儿吃饭。这个五十上下的光棍儿,在这些比他还年轻的人中,变得像一头老羊一样懦弱。不仅脸上涨得通红,就连耳朵上都像有火在烧。汗从他的头发间往下滚。
除了工资从不拖欠之外,包吃饱,是老爸留住工人的秘诀之一。
他艰难地把水饺扒进嘴里,每咽一次,都仿佛要把已经吃完的吐出来似的。嘴里塞得鼓鼓的。最后还是好心的管饭老头子结束了这一场玩笑。光棍儿依旧勤快地去帮老头子收拾。女工们才嘻嘻哈哈地走向车间。看着平时被我捉弄的女工们捉弄别人,笑着笑着,却觉得一点都笑不出了。转身,走在女工的前面,踢翻了门口的小板凳。
蝉声此起彼伏,嘈杂入耳,慑于骄阳的怒威,我躲进了卧室。刚刚的笑声,狰狞在整个小城。
光棍儿吃得多,干活儿也是倍出力气的。他的身板又瘦又小,却依然每天咬着牙,扛起百十斤重的布。不仅每天打扫干净厂房,还帮女工们干一些她们的重活。刚开始,女工们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久而久之,也都习以为常,好像那变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
光棍儿话很少,但总是傻乎乎地笑。没有人在意他为什么笑,大家在意的是如何让他恼怒,看他着急。
人们笑他,把布码的小数点全部读成零,说他白痴;人们总是在他走路时,偷偷伸出一只脚,绊得他一个踉跄;人们在生气时,指桑骂槐,会借他出气。但是光棍儿,似乎心也是光的,不知道生气,还是笑眯眯的,最多有时顶两句嘴,甚至说不完。
因此,大家多是失望的。
光棍儿受惯了欺负,习惯一个人呆着。
悠长的夏日,寂静的午后。一帮和光棍儿一样的杂工来了,寻点乐子。一个叫黄涛的,搡着他,道:“哎,你看那小黑狗都找了个母狗呢,你也快去……”“哈哈哈……”其他几个光着膀子的杂工放肆地笑,头颠得跟那小黑狗似的,觑着眼睛。接下来的话更是不堪入耳。
我从窗口探出脑袋。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像虬龙一样。从脖子到耳朵都是通红通红的。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到弱弱的怒火,好像就要哭出来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声音。打杂工们开始还有些惊讶,接着便哄笑作一团。我看见他挥着手臂,听懂他说的:“去,去,去……”
说实在的,老光棍儿很善良。说他善良,缘于看门的狗。
看门的狼狗长得凶恶无比,见到比它更凶的人叫得尤其厉害,好像要从笼子里挣出来。可是它唯独不咬光棍儿,只是竖着眼,直直地盯着。于是到每天下午,暑气快消散尽,我出去溜野的时候,光棍儿总是拖着它去拉屎撒尿,顺便活动一下被笼子憋屈的筋骨。
他牵着狗,像牵着孩子,前面的在马路上往前跑,后面的咧着嘴,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金黄的阳光拖着他更瘦长的身影。天边还有太阳,还有熏黄的天,还有熏黄的云。画面很美。我心里很不协调。光棍儿矮而瘦,狼狗高而壮。他不用弯腰便能摸到狗的脑袋,在它脑袋上揉一揉,拍一拍。狼狗歪歪脑袋,舔舔嘴巴,很配合,很受用。人们都说,老光棍儿把狗当成儿子了。
我心里依旧很不协调。
只要一有空,光棍儿便拉着狗,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他不让它进笼子,也许他觉得笼子是狗的噩梦,就像这里可能也是他的噩梦。
光棍儿待我也很好。有时他会送给我一只蝉,或是纺织娘,甚至是弹珠,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我迫不及待地接受,却装作不在乎。从来没有道谢过,甚至没有对他微笑过。我知道,如何对待弱者。
日子就像流水作业,和陈年旧簿里的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天气变热变凉,时间变短变长。
光棍儿第一天来时我记下的仇,在余下的日子里我好像忘了报复。从前,我是有仇必报的。
我没有想要报仇,而他却因我离开了。
又是无聊的午后,知了熬不过日头的毒辣,拼命地喊着“知了,知了”。我暗想,你知道个屁。
邻家的小子约我到屋后的大树下。我低下头,感觉到他的鼻息向我靠近,懵懂的心乱飞。余光中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出来小解的光棍儿。我心往下一沉,倒吸了一口气,像是掉进了寒冷的洞中。我不想让他知道,更不想让爸爸知道。推开邻家的小子,赶紧跑回家中。
此时蝉声更盛,“知了,知了”,整个田野上静得无比吓人。
我坐在窗口,目光呆滞地盯着窗外的树,却是悬着一颗心。我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和钟表越来越急促地奔走。“知了,知了”,一定不能让爸爸知道。
似有微风,吹起了衣架上的衣服。我眼前一亮,风似乎大了点,吹得宿舍门口红红粉粉的内裤和胸衣不停地飘动。在满眼夏天的绿意中有显而易见的艳俗。
我打定主意,努力说服紧张的心,趁着没有人看见,从用电线拉起的衣绳上,摘下所有的内衣裤,抱在怀里,拔腿就跑到垃圾场,一把扔进垃圾站。劣质的海绵冒出了黑烟,在火中缩得越来越小。我远远地看着,看着衣服在火中化成了灰。
圆圆胖胖的太阳恹恹西沉。怀着重重心情,拐个弯,在暑气消尽的时刻,我才从柏油马路上,踱回了家。
我有些害怕地躲在屋里。晚七时,我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有人尖叫:“呀!内衣呢?”这一下,后院宿舍里闹腾起来。“我的也没了。”
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没有了热烈的暑气,圆圆胖胖的太阳也惊羞地藏住脸,藏到地平线下。只听得女工们议论纷纷。有个尖细的声音说道:“进了采花贼了……”议论一阵后,又有个高亢的声音不容置疑地说:“我猜准是那光棍儿,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才变态……”这群嘈杂的女工们突然少有地沉默。她们细细一想,似乎确有道理。
她们的声音又在厂办处响起。七嘴八舌。不用侧耳,听见说得最多的便是“光棍儿偷的”。紧接着就有人拉着放狗的光棍儿来了。接着女工们怒骂着散了。接着我只能听见大地沉默不语。心里前所未有地受着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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