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璐颖
湖南临澧县第一中学/高三
野百合问风,春天什么时候来,三四月是人们常说的春天,可三月四月的山谷依旧冷清。风没有搭理野百合,因为他也说不出答案。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的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悬着的电灯白晃晃的有些刺眼,五六十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趴着,笔耕不辍着,灯光悬在他们的头顶,与他们眼前雪白的试卷相呼应,他们动作统一,没人抬头,除了宋野。
宋野坐在靠窗的位置,初春的南方夜晚还带着点寒气,可宋野还是把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风呼呼地刮进来,顺着衣领和袖口席卷了宋野全身。直到旁边的学霸不满地抬头——“你能不能把窗户关上,我卷子都吹鼓起来了。”
于是宋野关了窗,透过那层蒙着塑料的玻璃望向外面的世界。
宋野名字里面虽带了个野,可也算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姑娘。她被家人宠大,有着一双看着就让人欢喜的眼睛。宋野挺聪明,所以在玩玩闹闹中也考上了市重点,现在高二,离高考还有400多天。
在别人看来宋野的人生也挺幸福的,一个小康家庭不愁吃穿偶尔还能奢侈消费,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还因为人机灵大方挺受老师喜欢。
其实宋野挺自卑的,大概这叫作青春期综合征吧。
宋野讨厌脸上不时冒出的小痘痘,讨厌被理发师剪得东倒西歪的刘海,讨厌小腿上多余的肌肉,讨厌班上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同学,讨厌每次大考不上不下的成绩,讨厌这个被淹没在人群里的自己。
可是再讨厌那也是事实,宋野只能接受。
宋野没有喜欢的男生,这在荷尔蒙踩动的校园仿佛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宋野似乎在情感上有些洁癖,有些固执病态地认为阳光下的篮球少年会有汗臭味,骑自行车的白衬衫也不过是装逼男,所谓的少女情怀,不过是看脸的世界产生的深深错觉。
手握住笔在草稿纸上不自觉地写写画画,市重点的晚自习格外寂静,宋野听到隔壁班班主任尖锐的嘶吼和教尺摩擦黑板发出的刺耳声,她突然想起大理。
宋野去大理的时候正是三四月,春暖花开,不过大理一年四季都是春暖花开,那时候的宋野才四年级,是一个没有忧虑的年纪。她穿着娇艳的花裙子,在当时还不算喧闹的古城里盛开成了一朵花。
后来宋野去了玉龙雪山,在雪山脚下的熏衣草田里扭伤了脚,旅程匆匆结束。临走时洱海边的客栈老板对宋野妈妈满脸羡慕与诧异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女儿这样有灵气的小姑娘,好好培养呀。”
再有灵气又怎样,还不是被关在这个拥挤又空荡的白色建筑群里。
宋野望向远方的操场,高一高二的体训生还在训练。隔得太远,宋野没办法看清他们的表情,但他们的身影却如同自己草稿上杂乱无章的画写,让不知疲倦的地面划出道道细长的弧线。
周围的楼灯火通明,让心中的黑暗无所遁形。
我们这样的努力,遥不可及的未来会不会多点怜悯?
宋野的笔随着情绪高低起伏,一不小心把草稿纸划花掉一半,动静引来组长的侧目。组长示意宋野专心写题,好不容易的自习不能被浪费,即使这45分钟对于堆积如山的习题册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宋野笑笑低下头,尽量让自己对面前的数字与符号充满好感,但你知道,不是说喜欢就能喜欢上的。
就像宋野真的不喜欢现在的语文课一样。
喜欢诗词似乎是天生的,宋野对那些带着韵脚的字字句句真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但她讨厌班主任的语文课,讨厌把那么奇妙性感的词句拆分成枯燥冷冰的重点生字和古今异义。
再讨厌也要认真听,高考要考。
“shi——”
尖锐的哨音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对面楼的高三又在模拟,教室里有人不自觉地叹气。叹什么气呢,是为麻木的他们还是正走向麻木的我们?
世界也是矛盾的,就像“不高考拿什么拼过富二代”和“不疯狂青春就喂了狗”这两种说法同时存在一样,而高考究竟是什么,或许是人生最公平的一次竞争,或许是深夜照亮梦想与现实巨大差距的刺眼卡车灯。
害怕吗?害怕。
继续拼下去吗?当然。
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你在干些什么?跟我出来。”班主任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好像所有的班主任都没有脚步声。
宋野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后门,走进黑暗无声侵吞的大口,关门时宋野抬头朝里望,六十三个人动作整齐划一,没人抬头。
只有悬着的电灯摇摇晃晃。
“自习课也发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月考退步了多少?年级排名快出前100了!你就是总在漂浮,不知道沉下心来学习,成绩都快成屎了!你……”
低头,垂眼,认错态度诚恳。
快演腻的戏码,却还在不厌其烦日夜重复着。
在每一间沉默或喧闹的有着悬挂电灯的教室外。
重复着。
春天怎么还不来,宋野想去奶奶家看那漫山遍野成片成片的油菜花。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女儿这样有灵气的小姑娘。”
花开的时候,眼睛里只装得下耀眼的金黄,灿烂得让人心上也开出花。
“你不知道啊,那宋野其实是这么一个人。”
世界都欢喜了,笑着用风温暖每一个人上挑的眼角。
“宋野,我喜欢你。”
可是春天还没到啊。
“你要踏实点,上课别老趴在座位上,好多老师都跟我反映过这个问题,不是说你不搞学习,你要用心搞,要搞出效率来,像我上届教的那个学生,默默实实,嘿人家就上了清华!”
班主任的眼睛被鼻梁上的眼镜压变了形,脸上也起了斑,明明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却苍老得可怕,曾听过他肆意张扬的青春。宋野发现没办法把那些美好的岁月与眼前这个大腹便便啰嗦得让人生厌的男人联系起来。
她也没办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内心涌动着些莫名的伤感。
青春期的女孩子,多半纤细而敏感。
走廊的风吹鼓宋野的裤角,额前的碎发分割了宋野眼前的画面,她看到班主任一张一合的嘴,看到教室半空突然被抛起的一卷卫生纸,看到楼下空旷无人的小广场,看到高三来来往往神情各异的面孔,看到前几天告白小男生闪躲的双眼,看到那年四月春暖花开的大理,看到奶奶家灿烂美丽的原野,看到孤独尽头阳光的世界……
宋野知道春天快来了。
风会截取好季节的衣角,时间会模糊恒久的伤痕,生活会悄无声息进入我们灵魂深处,而命运和努力会告诉你,你的未来在哪一座似锦的山谷。
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世界,就像每一朵花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天。
不畏惧平凡,也不害怕孤独,更不会看见未知便打退堂鼓。
野百合也有春天。
你看。
春来了。
外婆与龟
李梦媛
上海市金山中学/初三
在我生命的第三个春秋,外婆送了我一只——龟。
然而从我有意识以来,就不喜欢自家的那只蠢龟。那个时候幼儿园里的朋友总能养些小猫小狗。它们或大或小,有着略高于人体的体温,肉嘟嘟的爪子,黑溜溜的眼珠。它们总是能慧通人意,因而讨人欢喜。显然我的龟不满足以上任何一点。
所以,我总要固执地去问外婆为什么送我一只龟。印象里她总是从书本以及一把黄色的戒尺中抬起头,银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金边眼镜框后的浑浊双眼盯着我掌心上小小的巴西龟,口气带着无奈:“你以后就知道了。”
“以后”,这个词对于我来说就等于未知与隐晦,是只有伴随年岁的推移才得以理解与认知的未知事物。所以每当听到这个词时,我就明白外婆大抵不会跟我再说了。只好自顾自地去厨房揪只小虾逗弄那只龟,坚硬厚实的壳,拇指大的头,绿豆大的眼睛,短小的四肢。自我有印象起,它就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
/一
许多巴西龟会在冬天生病,继而死去,所以儿时的我多么希望把龟从我的生活里驱逐。我再也不用忍受从小小的鱼缸里发出的腥味,可以不用看到它独自在水底下吐泡泡,当然有可能我无聊的时候就没有可以愚弄的对象了——这绝对不是我乐于见到的。所以在第六个春秋以后,龟的壳上总是会出现马克笔的痕迹,或多或少写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字符。
后来等我认字以后,外婆就说养动物一定要取名字,那样子就不容易死。然而我当然不懂什么在阎王的生死簿上留名的事情。所以,在那只起初只有我一个拳头大的巴西龟以迅雷之势长到我一只手大小的时候,它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莎比”,我当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当时看到书里的一只龟叫“莎比”感觉不错,总比“二白”、“花花”这种名字有趣而更含蓄一点。
有了名字之后的龟开始懂得势利,比如它知道了什么时候我叫的“莎比”是喂食的。其余的时间就在水下安安静静地嘟嘟地冒泡。外婆也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棱角都被磨得圆润的书桌旁,戒尺压着本子上的线,老式的英雄牌钢笔有时候还会漏墨,只要是少许时间的停留,就会洇开黑色的一小点。
所以在儿时的很多个晚上,就是在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人有时逗弄鱼缸里的莎比,有的时候窝在沙发上看一些旧的小人书,或者外婆有空就讲故事。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却只能在沙发上看着外婆一个人佝偻着背在那里重复地写啊写。那些本应该与同龄人玩耍的时间,都被我耗在了旧的牛皮沙发上,常常会有角落的地方被翻出已经潮湿的海绵,不管一个人多么苦闷,我却只能自娱。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明白外婆在写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中,我也一直生活在这种单调的环境下。那个时候希望有个同龄孩子陪我玩,但是最后只有我的莎比在书架第三层的小鱼缸里,一个人在水下吐着泡泡,它在水中被无限放大而凸出的眼睛,滑稽的脸,以及爪子摩擦玻璃缸的声音。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那种声音就好像是可以救赎我的耳朵。
/二
小的时候听外婆讲过“穆尔塔图里”式的使命感,荷兰人用大粪打退了爪哇人。外婆总是用那些隐晦而又新奇的故事教导我,虽然我从来都只是被那些新奇的故事所吸引。而某些显而易见的道理总是长在心里的,等到哪一天我就突然觉悟了。外婆就此告诉我,一个人要学会忍耐,就好像别人抢了你的玩具,你可以立刻抢回来,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你可以等,等到他的父母来了告上一状,这往往会让他更加伤心,以后他也不会再窥伺你的东西。
再等到我长大一点,终于可以懂事一点,我就很少和外婆见面了。我很奇怪妈妈与外婆永远呈现的剑拔弩张的关系——她们总有争不完的事情。然后我开始担心自己与母亲往后的相处。遗传学终究还是科学。我常常和母亲闹不和,但却总是可以和外婆处得很顺,也许是因为大多数的时间,外婆不是将我当作一个孩子,然而我尚且还不能懂那种心情,我想外婆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是妈妈的。
妈妈从小把我放在外婆那里,是希望外婆不会孤单。她说,我在外婆那里,外婆可以教我很多东西。很多时候我自己不能理解我学到了什么,大多数和我相处的或许只有那时已经长到很大的莎比,还有满屋子的书,当然那台下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也都没有变过。
每一次到南方的外婆家,眼前空蒙的水汽,氤氲的雾,好像潮湿的风划过的声音都如呢喃软语般温润。有时候我总想不明白那样子的地方,外婆这么严重的风湿怎么会适应。所以说,是要忍耐吧。因为这里是外公的家吧……同样这里是莎比的出生地。
之后我终于明白外婆写的就是关于外公当年参战的故事。
/三
离开外婆的日子里,莎比一直跟着我。我不再有时间去逗弄它,甚至不再有时间去喂养它,但是莎比还是莎比,它依旧呆在那个新的玻璃缸里面,有了一座假山,山上还有几间凉亭,但是它依旧是一个人,好吧,一只龟。
我初中刚毕业,外婆就因为风湿病而住院了。之后的每周我都到医院去陪她,总带着莎比。我一直觉得我与外婆真正最亲近的时候,就是莎比在的日子。但是莎比只是一只龟,它既没有办法缓解外婆的痛苦,也没有办法给我想要的救赎。
病房旁边的床上也是一个老妇人,相当乐观的老妇人,我能了解到关于她年轻时候养的小金丝雀,在放生的那天以后又回来看望她,当然我不觉得这是可信的。因为莎比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情的。但我羡慕她的乐观。就算在住院的日子里,外婆依旧坚持写作,我知道她已经换了第三本米色书皮的笔记本了。
每一天外婆与我谈论的话题都包含了各种书。我需要早早起床去书报亭搜罗一阵,带着两份不错的报纸以及有时一本很厚的小说集去探望外婆,她的阅读速度惊人,甚至不逊于我。就是记不全而已。她看的书我一样都会去看,然后在她忘掉的时候慢慢告诉她。
外婆说她年轻的时候文章写得很好,而且常常投稿,还有稿费可以补贴家用。但是妈妈就不喜欢,她甚至讨厌阅读。她反而更加擅长逻辑性的工作,就像她一直希望我去考财经类的大学。
或许就是因此,她俩的纷争不断,有时候妈妈总可以轻易打断外婆的话。她认为这一切都是为我好。可能是因为对我爱的方式不同。
/四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还能在医院常常看到外婆,她那个时候瘦得皮包骨头了。手背上都是凸出的青色血管,就好像莎比的壳一样的颜色,后来我索性把莎比放在了外婆那里。但是我始终没有看到外婆的笔迹。我从没有看到她在我面前写作。等到我意识到这件事以后,我已经开学成为高中生了。
寄宿制高中,我由母亲接回有着热腾腾饭菜的家里,然后在周六外出补课,周末补完作业,然后再回到学校。日子总是在挣扎。我常一个人看着高三楼那一块冰砖一样的玻璃挡在那里,好像很多年前莎比的鱼缸一样。就算远远地看,那里宁静而恢弘。但那些细小的学生每一个都被无限地放大,那些滑稽的脸,卷弄披着的长发的手,眼中的茫然与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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