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18:“华东师大杯”第18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初赛获奖作品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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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害怕王一菲那群女生走上来找我,也害怕她们不走上来,就如常地站在下面聊天争论;我害怕一整个晚上过去,自己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坐在原地,也害怕风把老楼梯吹散架了,我就摔死在这里。

    最后走上楼梯的不是王一菲她们,而是远航。都是因为他!我刚刚认清人影时,就在心里作好了决定,如果他再敢把手虚放在我的后背上,我就把他一脚踢开,如果他对我说的话超过了五句,我也要把怨恨都发泄到他的身上。

    “你怎么不下去一起玩呢?”远航问我。

    “一。”我在心里默默数着。

    他把脚向前挪了挪。“今天操场上要放电影。”

    “二。”我接着数。

    “不像在电影院看的电影那样。”

    “三。”

    “是一些人把很老的机器搬过来,放一些更加老掉牙的电影。”

    “四。”

    远航忽然不说话了,我们就这样相对看着。我后悔了,应当把标准定成三句话,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不能发作,只能用眼睛瞪着远航。

    放电影的人已经来了,他们两人一组拖拽着巨大的银色箱子。远航还是走上来了,他的手越过肩头,马上就要虚放在我的后背上了。“我们俩还是朋友吗?”他问。

    我大概把一整年的力气都用在之后喊的那句话上了。“滚——”我一边大喊一边流眼泪,几乎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围到楼梯底下了,我依然不断在喊,一直喊到快要断气,我不知该再喊些什么了,王一菲教女生们的话反而来回蹦跳在我的脑海里了,我站起来,先用脚踢,然后握起拳头,拿拳头打在眼睛上。

    我和远航早恋的谣言很快就飘荡在男孩和女孩之间了,大家都像春雨过后的第一茬菜蔬那样生机勃勃、气色饱满。我开始幻听,走到哪都听见形散神不散的一阵缥缈声音——“冉馥和娘娘腔早恋了”。

    我大病了一场,清醒过来,我们全家人就已经搬到别处了。我乘车上下学,读完了小学最后一年。新学期开始,我和大操场周围的人们就彻底断了联系,能够传到我们这一区的消息绝大部分都有关于王一菲和李昨非:比如李昨非统领他的兄弟们去打架,这次他没再喊“兄弟们,向前冲”之类的台词,他们沉着气向前走,合力把三个男孩打得头破血流;再比如王一菲杞人忧天,天就真的塌下来了,一次王一菲和李昨非站在一起,李昨非忽然俯下身子,把头低向王一菲,王一菲没像她说的那样用脚去踢李昨非,她甚至连拳头都没有伸一下,他们两个被附近的几个小学生发现了,却浑然不知,又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了。

    我避免了和大操场发生过的任何事情重逢,生活得却一点不比从前开心。我和新学校的这一群女生又闹了矛盾,可我不能再搬家了,一而再再而三,说明错的不是别人,错都是在我的身上。

    我开始独自看书,走到很远的书店去,季节都淋漓尽致地融化在路途中。我常想起无关紧要的人,想他们那么勇敢。那段时间有一种被框在格子里的特殊和平庸,我重复着每天应当做的事情,风迎着我向前走的方向吹来,我就生长出了想象中的长发,女侠似的漂泊来去。

    后来,远航的风头简直大过了他们那一区的王一菲和李昨非,消息不断传过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市北区的方远航,竟然像女人那样化妆,第一次他化了妆去上学,半路上被他的大伯发现了。后来他就偷来他妈妈每天用来打扮自己的那些宝贝,躲在学校对面的破房子里偷偷涂上眼影,他甚至还抹口红,站出来就像一只鬼似的。

    另一区传来的小道消息还提到,方远航差一点就亲手掐死了他的妹妹,夜深人静,大家都安安稳稳地睡觉,只有他走来走去地不安生,果然,有一天,大家继续安安稳稳的时候,他就把手掐向了他自己的亲妹妹。远航的妹妹被救下之后远航就越来越过分,他不知从哪弄到钱,买了一身黄色碎花的长裙,不穿校服的时候他就穿着长裙四处游走。

    远航刚穿上黄裙子不久,我的新一岁生日就潜伏在了近旁,我已经在世界上度过了十四年,多么不易,我决定送自己一份大礼。晚间新闻的男主播恳切地向所有人保证,流星雨就要来了。这个秘密我没有人可以分享,于是就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了自己。我要去看流星雨,在这座城市里我所能到达的最佳看流星雨地点,就在大操场旁的那段楼梯上。

    楼梯扶手下的支柱已经纷纷松动,有几根彻底断了,站在楼梯外沿的远航看见我,身手敏捷地从支柱的断口里蹿回楼梯。我下意识地想转过身来逃走。“冉——馥——”远航却在吱吱呀呀的声音里大声叫我。

    一踏上楼梯,那种变化多端的害怕就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害怕楼梯倒塌,害怕楼梯下面活跃的人群,害怕劈头盖脸吹来的大风。

    “远航,你也是来找流星的吗?”

    远航把头向我这边偏一偏,他今天比任何一段时间都要正常。“我早就不看天空了。”

    “今晚有流星雨啊,我在电视里看到的。”

    楼梯早就停止了吱呀作响,我学着远航那样,把手撑着栏杆上。远航没有回答我,反而像我们还很熟悉那样开口:“你知道吗,我几天前在路边捡到了两株从花盆里摔到地上的天竺葵,我去买了盆,把它们养起来,现在它们活过来了,反正是两盆,你想要吗?我可以送给你一盆。”

    远航送我的那盆天竺葵我一直养到十五岁,而那天晚上根本没有流星雨出现,可能我和远航是这个城市罪孽最深重的两个人,一而再再而三,错的当然不会是别人,错都在我们的身上。

    我十五岁的时候,天竺葵枯死了,我下了决心要饲养一只鸭子作宠物。“哪里可以买到鸭子呢?”我问远航。“在市郊的动物市场大概就可以。”远航正在变声,声音哑哑的,他心里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随着别人的节奏发生变化。

    我和远航就这样坐在车上穿越我们由市南市北组成的城市,远航坐在右边,身上仍然是挥之不去的烟味,他一如既往的瘦,烟草的味道像一支鲜少被战胜的军队那样横冲直撞。在这一刻,我反而觉得远航像一种天然的植物,生来就有一种忽浓忽淡的烟草味。我想,远航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也许可以做真正的朋友。

    可惜我一直到现在都保持着胆小,这样想的一瞬间,从前那种无孔不入的害怕又钻进了我的每一片皮肤。我想起几年之前,远航虚放在我后背上的手,这让我几乎要趁车门打开的时候逃下去,可是除了远航,还会有谁愿意陪我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去买一只鸭子呢?

    我不去看远航,只盯着窗外,后来反而是远航先开口说话了,他莫名其妙地吭哧笑了一声,然后对我说:“我们学校的同学现在都开始恋爱了,那天居然有一个女生给我写了情书,她是新来的转校生,不认识我。我吓坏了,也可能是太窘迫了,竟然直接大声问她‘怎么可能,这是你写给我的?’,她向我点点头,我反而不知所措了,就把她扔在原地一个人跑了。冉馥,你们学校也是这样么,大家都在不断地谈恋爱,好像不这样就会死掉一样?”

    我们学校是怎样的呢?我竟然完全不知道,那些成日呆在春风里的人们大概已经和我相隔很远的距离了。我忽然想起王一菲和李昨非,他们从叱咤风云变得几乎不在我们学校的小道消息里出现了,他们也是这样,简简单单就谈起了恋爱吗?我想问远航,却又不愿开口显得我对从前那一区大操场周围的生活还念念不忘。

    一沉默下来,我和远航之间就开始渐渐堆起尴尬,远航没什么事,我却开始不安起来,幸好车已经走过了通向市郊的大桥。我们走下去,整个喧闹的世界一下子蹦到眼前,动物的气味浮在空气中,整条街上的动物都病怏怏的。我们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不死心地问有没有小鸭子卖,这样长的一条街上竟然没有一家店出售黄澄澄的鸭子,有的店主对我们的询问充耳不闻,有的探出一颗脑袋,告诉我们:“夏天到了,天那么热,现在出生的鸭子哪能养得活呢。”

    我阴沉着脸继续向前走,远航在后面问我:“非要买鸭子不可么?你去不去看那边卖的松鼠?或者买一只兔子也行,兔子总比鸭子好多了,放在家里,过几天就会健康长大了。”

    “我妈妈最害怕松鼠;还有兔子,我从前养过一只,疯狂地啃笼子里的报纸,浑身都脏兮兮,不一会儿全家都是兔子的味道。”我回答远航的同时,心里却忽然想到:生活里多了一只鸭子,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又坐上车子摇摇晃晃回市区的时候,连远航也不再说话了,我安安静静地坐着,闻周围遥远的烟草丛生的味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晚上,我趁大人们都睡了偷偷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节目里说,有一座酒吧里接纳了许多变成了女人或者正在转变过程中的男人,他们掩人耳目地活着,靠给客人们跳舞、唱歌赚钱。女主持人带着满面的怜悯说:“在他们的生活中,兴奋和痛苦共存。”可我想:他们会有多么痛苦呢,能够比得上远航吗?如果让远航也像他们这样生活,那他大概会高兴得不行吧。

    那天看完电视,我就决定要把这件事告诉远航,可现在我竟然不知怎么说出口了。我和远航默契地沉默了一路,直到从窗子里远远能看到大操场边那些垂头丧气的破旧房子,我心里莫名其妙的害怕好歹消散了一半。远航要下车了,我看着他走到前面去,肥大的上衣像是直接挂在他的骨骼上似的。我叫住他:“远航,你以后不要再翘兰花指了,我们女孩说话时也从来不这样。”

    暑假过去,我只接着上了一个月的课就被通知可以作为交换生去临市的中学读书。这是我从出生开始遇见过的最幸运的事,不仅仅是因为我能从我们市不入流的学校转到临市第三好的高中直到毕业,另一个原因,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人都会犯错,可只有幸运的人才配拥有改正的机会。

    其他同学还在上课的时候,我抱着交换生的手续、材料走出学校,爸爸帮我背着宿舍里的东西走在后面,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上午的阳光那样宽容。我和爸爸一起回到大操场周围,爸爸要去公司收拾他的东西,我们即将举家搬到临市了,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便开始四处闲逛,走到大操场的中央,我忽然看见楼梯上坐着远航,我向他走过去,他手里拿的东西让我吓了一跳,那好像是一根烟,又好像不是,阳光照在远航的手上,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越想看,反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冉——馥——”远航坐在楼梯上,一如既往地大声叫我。我想对他说点什么,比如问问他怎么坐在这里不去上学呢,可惜爸爸已经收拾好一切,走到操场上来找我了,他在我后面喊:“冉馥,咱们是今天夜里的火车,你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到了临市,好像奇迹一样地跌进另外一种世界,新学校的女生们都像恋人一样一对一对地厮混在一起。不可思议的是,我居然也有了一个对应的朋友,我们大概从不相互喜欢,却亲密得好像一个人似的,下了课我们就坐进校门口的奶茶店假装一起完成作业,或者挤在炸鸡店门口排队等一小袋油炸食品。这些事情就像橱窗里的表演那样,规矩整齐,却并不真切。

    有一次,我正同另一个女生坐在奶茶店吃冰激凌,忽然接到了远航的电话,嗓音沙哑,又摆脱不了远航特有的阴柔。他告诉我上次在操场边的楼梯看到他时,他刚刚被退学,他们那个捧着一只大肚子的校长气势汹汹地告诉远航,如果是在远航的父辈们长大的七十年代,像他这样的人,会被判流氓罪抓起来,他的妈妈觉得脸面已经丢尽了,想要把他转到职高去,可他爸爸和大伯却想让他继续读高中,执意去找了他们校长。现在远航又回到了学校,用他的话说,“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学校讲的课都很难,也没有什么其他人同他讲话,他像是一条轻飘飘的裙子,被随意搭在了某把椅子的靠背上。快要挂电话的时候,远航继续持着他婉转的嗓音对我说:“你以前总是莫名其妙地害怕,我现在有一点理解你了。”

    高二夏天的时候,我回了我们的城市,毕业那年的夏天,又回去了一次。第一个夏天,我对养育我的城市就已经陌生起来了,走在大街上就像是在旅游,看见什么都新鲜不已。有一次我甚至远远地看见了远航,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格子衬衣,走路不再屈着腿,胳膊也很随意地摆着,不再像从前那样,急着放在哪个女生的背上,以帮助他的主人显示同类的亲近。仅仅从肢体上看,远航已经很像一个正常的大男孩了,我暗暗想,远航的这件新衣服上,会不会已经没有了那种长久不变的烟味。

    之后的那个夏天,爸爸妈妈回到这座城市卖掉了我们家在市南区和市北区的两套房子,我们就要斩断自己与这座城市的联系了,我却一点都不惋惜,甚至连害怕都没有一点。八月是诗人的八月,我们全家人仅是像要牢记什么重要历史一般走遍了城市里与我们有过关系的地方,八月依然是诗人的季节,我们告别了带着韵脚的城市。

    我回到了大操场,那里的楼梯已经不能使用了,先是松动的栏杆在一个晚上被人的重力整个扯了下去,没有人管这一截楼梯,后来楼梯的踏板也松动了。

    我看见远航俯在楼梯的栏杆上,穿一条蓬勃的大裙子,笑嘻嘻地,对我扬了扬手。

    直到最后依然没有人理会这段楼梯,就像从没有人在乎楼梯上挣扎过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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