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钟点工琴目睹了我的几次倒下,她在我家做小时工好几年了,也算是对彼此有些了解。她说,你人这么好,怎么会这样?她是个坚信善恶忠奸终有报的人。最后,她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她认为我前辈子一定乏善可陈。这让我想起史铁生《病隙碎笔》里说的:“或许‘铁生’二字暗合了某种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种说法,这样的不死其实是惩罚,原因是前世必没有太好的记录。我有时想过,可否据此也去做一回演讲,把今生的惩罚与前生的恶迹一样样对照着摆给——比如说,正在腐败着的官吏们去做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罢,料必他们也是无动于衷。”看到这里,我忍俊不禁。
人喜欢把一切的不幸说成报应,人有“善恶报应”观也并非坏事,起码能遏制作恶之念。但有些事不那么简单,被马克·吐温誉为19世纪两大奇人之一的海伦·凯勒,自幼便失明失聪又当何论?还有,那些伟人的苦难总是被看成是天将降大任的征兆,而临到普通人却要说是惩罚。问题是伟人在苦难之前也是普通人。我不明白的事我不敢妄论,即使真的有天降的惩罚临到恶人,我也不敢幸灾乐祸,我只能省察自己。大多数人只敢说“错”不敢说“罪”这个字眼儿,似乎只有够得上刑法的错才是罪,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是推到前世,把今生的自己搞得很无辜很纯洁。我常听人说“我没有罪!”不是没有罪,是忽略。这样的人自然也就不肯忏悔。有人说,要看好人就到法庭,原告和被告都在极力为自己辩护;要看坏人,就到教堂,那里的人都说自己是罪人。孔子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就是罪,罪过、罪过。
我们其实常常不明真相地活在讽刺里。不禁想起托尔斯泰的《复活》,里面说到没有一个人是自己没有罪,因而可以惩罚或者纠正别人的。故而,托尔斯泰称那些审判官、检察官、侦讯官、狱吏等为“合法的罪犯”。托尔斯泰说,社会和一般秩序所以能存在,并非合法罪犯们的功劳,而是人们的相怜相爱。
02
谁敢说自己是完全的清白没有一丝污秽?若真是有什么罪有应得的,又何必以前生来逃避今世?若真有前世,我也不需提及前世的罪,抑或《圣经》里所说的原罪,我今生今世就已犯下了太多的罪。我这些年忙着自己的事,对父母、对儿子的关心都不够,我真是不孝的女儿,不称职的母亲。这还算不上罪吗?这罪还不够大吗?孝敬父母是可以忽视的吗?是可以等待的吗?还有,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我又给了他们多少关心?这是爱心不够,这不是罪吗?人若做了很大的公德事,却不是出于爱心,那就只是虚荣。没有爱心是不可以原谅的。我惊讶,我在健康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切呢?
健康时的自己一直喧闹不停,那久病的孤寂让我听到了来自内心的真实的声音。王国维说过“人生过处唯存悔”的话。我就在这病中痛悔了。
我想起于娟,我们不能忘记那个叫于娟的女子,她以生命的代价让我们知道,我们该怎样珍惜生命,珍惜健康,珍惜亲情,让我们在正确的人生价值上迈进了一大步。于娟,我的这个小老乡曾是那么的优秀,海归,博士,复旦大学优秀青年教师。人生风光无限。可是,死亡说来就来了。她在与病魔做斗争期间,艰难地写下《此生未完成》一书,她说:“我曾经的野心是两三年搞个副教授来做做,于是开始玩命想发文章搞课题,虽然对实现副教授的目标后该干什么,我非常茫然。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生目标的事情拼了命扑上去,不能不说是一个傻子干的傻事。得了病我才知道,人应该把快乐建立在可持续的长久人生目标上,而不应该只是去看短暂的名利权情。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这是怎样的警世恒言。有人说,也许于娟的故事会让有些人停一停、想一想,可是一定没多长时间,一切都会照旧的。我很相信这话,人是容易健忘的。所以,一个人该怎样的警醒,以至于她喊出“我们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认清活着的意义”。她的博客写道:“若天有定数,我过好我的每一天就是。若天不绝我,那么癌症却真是个警钟:我何苦像之前的三十年那样辛勤地做蝂。名利权情,没有一样是不辛苦的,却没有一样可以带去……”“活着就是王道,如是记之。”
有人说,如果于娟能活下来,她的人生一定会和以前不同。这我也相信。一个人最难的是时时警醒,常常反思。我们总该时不时地停下来想一想,我们该如何活着。
无论如何总该想想,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有何益处?
03
北方话对于“罪”的理解真是透彻。北方人有一句很形象的话,说一个人“受苦”就叫“受罪”或“遭罪”。若是见某人正在遭受极大的苦难,就会说:“那不是人受的罪!”或说:“真遭罪呀!”这样活生生地把我们跟罪的关系呈现出来。所以一个人犯罪、去伤害别人,其实也是自己受惩罚、受损失。已有无数事实证明,一个人对别人的伤害最终都会加倍地报复在自己身上。
北方方言还有一句话叫“活该”,也形象地体现了这个意思。好像是说,有些罪是你活着的时候该承受的。这似乎是在暗示,我们的罪一般是要等到死后才能被清算。
罪,本身就带着刑罚功能,被捆绑,失去自由。那些赌徒和吸毒者,他们一旦落在罪里就身不由己,一次次地违背内心的意志往不归路越滑越深,这还不是失去自由吗?台湾师范大学曾仕强教授讲授《易经》时说,老天只允许动物每年发一次情,而人拥有自由意志,正因为自由,才应该自律。我觉得曾教授这话很有哲理,很值得现代人思考。
我们从“文革”那样一个禁欲的时代来到一个开放的、宽容的时代,这本来是该珍惜的,但很多人挥霍了这美好的自由,宽容不等于可以容忍罪恶,有宽容就有不宽容。网上看了一个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读后感,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我很认同:这本小说给了我一个信息,那就是,当人犯了罪以后,不管你怎么为自己辩护,你的良心并不会轻易放过你。所以,与其争辩,不如谦卑下来,决心悔改。当人决心悔改之后,所有的心理负担都会消失。所以,解除痛苦的最好方法就是认罪悔改。
可是,不谦卑的人是不会认错的,不谦卑的人以为凡事都可以靠自己,以为自己是最强大的。所以人愿意做一匹狼,一头豹子,于是有“狼图腾”文化,有豹子文化。西方把贵族精神比喻为豹子,暗示尊贵与不可战胜。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有谁愿意做一只羊?有谁看到谁骑着羊上战场?羊是软弱的、平庸的、被轻视的动物。可是,兵强马壮是胜利的条件之一,却不是秘诀。高头大马与血气方刚的将士一定能胜软弱的羊吗?巴比伦国今何在?强大的罗马今何在?事实常常超出我们的先验。而我们却总是想方设法去扼住命运的喉咙,却不肯顺服。儒家学派认为,人应顺其自然、顺应天命,追求天人合一。我们说:“历史规律不可抗拒。”是的,规律的东西都要顺从的,这其实是个敬畏的问题。古人说,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个意思。羊是柔和谦卑的,是顺服的象征。
羊也是被看作洁净的动物。只有温柔有节制的羊才能成为圣洁的祭品。古时的以色列有5种献祭,燔祭、素祭、平安祭、赎罪祭、赎愆祭。其中羊就占4种。“人一犯罪,羊就受牵连。”故有“替罪羊”一说。我们的《诗经》中有许多写祭祀的诗篇,人们把酒醴、牛羊、植物等祭品奉献给老天和先祖,期盼着他们降福保佑。古代皇帝多有到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的,就是祭天地、向上神祈愿的仪式。武则天这样不可一世的女强人尚在祈愿的文简和玉璧上写有消罪愿望的文字。
可见我们的古人是有敬畏的。而在那个“人定胜天”的年代,孔子必要被打倒,因为孔子是敬畏天的。这样,人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就可以与天斗与地斗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敬虔的年代人是狂妄的,那时有一个专有名词出现,叫“牛鬼蛇神”,专称那些被踩在脚底下的人。我仔细地想了这个词,把“神”与牛、鬼、蛇并列,还排在最后。更不用说对人的尊重了,那个年代的所有荒唐也就不难理解了。
04
当地的L医生嘱咐我尽量少走动,外地的专家说我还是要多走动。不管是走,还是不走,我都好不了。看了西医看中医,所有的医生说法都不一样,即使同一个医生也前后不符,我看到了医生的有限。我只想尽快地查出病因,对症治疗,哪怕是需要手术,实际上我已经被这久病折磨得不怕手术了,我原来是怕的,现在,我被折磨得所向披靡了,我想我是要崩溃了,支撑不住了。我说我要开刀!剖开看看我的关节到底是怎么啦?若能尽快好起来,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久卧病榻,让我愿意顺服下来,愿意低下头省察自己。同时,我渴望有一种无限的力量来撑住我。李兰妮说:“多年来人们不信天,不信地,不信人,不信神。你什么都不信,力量从何而来?你什么都不信,如何立足于天地万物间?你什么都不信,怎么会拥有平安、健康、美好的人生?”这是没有深重地病过的人所不知道的。关于无限,史铁生理解得最透彻,他说:“尼采的麻烦,在于他把人所面对的‘无限’也给虚无掉了。咱是有限,他是无限,咱是人,他是谁?只要诚实,只要思考,只要问到底,你不可能不碰上他。你又诚实,又思考,又问到底,可又要否定他,说他死了,能不出毛病?他是谁?他就是那个被称之为老天的无限之在!你愿意给他别的名字也行,但他绝不因为你看不见他、弄不清他甚至于否定他,他就不在,就不难为你。从这个意义上说,哲人是立法者和发布命令的人吗?他可命令得了‘权力意志’所不及的无限吗?他只可能是,被围困之生命的侦察者和指引者。”多么发人深思的话。
感谢世上有个史铁生,这样说好像不地道,但史铁生和他的文字确实给了我逆境中的抱慰、照亮和启发。我在福建文学笔会上推荐过三个人的书,一个是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还有两个分别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和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说史铁生是用几年的时间来思考生、思考死,凡个体生命必须正视的问题史铁生都一一思考了,这样的人写的书不值得看吗?后来看到他说刘小枫对他影响很大,就想,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对我影响也很大,看来喜欢一个作家的文字不是没有道理的。
05
病,渐渐地让人有了耐性,病中的人不再是桀骜不驯的,最终还是让人学会了顺服。我生病的过程就是从马变成羊的过程,我知道必须放下血气方刚的东西,学会做一只顺服的羊。然而,这也是极其难做到的,这也是一堵我必须翻越的墙,老天呀帮助我!久病,让我内省,我开始痛哭流涕。内心的谴责已经开始,这痛悔如撕心裂肺一般。这是灵魂苏醒的必然,老天呀我怎敢在你面前说出我的内心是干净的,你已给我生命的灯盏,省察我内心的幽暗。那些时日,我常常为我以往的过错痛哭流涕。有时竟是挫骨扬灰之痛。灵魂没有苏醒的人又怎能理解呢?老天呀,你不愿意我在猪一样的泥潭里打滚。你一定是忍无可忍了才采用这样的手段拯救我。就让这久不治愈的病痛把我的锐气打掉吧,让我顺服吧。我若不能意识到,我所受的苦比我的罪当要少得多轻得多,又怎得赦免?
我渐渐地看到灾病的另一面,积极的一面。灾病,这里面有我需要学习的功课。作家李西闽经历了汶川“5·12”大地震后说:“我内心已经没有了仇恨,仇恨是柄双刃剑,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我甚至原谅了一切从前伤害过我的人,同时,我对在过去岁月里被我有意或无意伤害过的人,表示愧疚,希望得到他们的原谅。如果有机会,我会当着他们的面,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这个世界需要的是爱,只有爱,才能拯救我们的灵魂。”这是生命之痛带来的人格升华,对世人的切身警醒。也让我想到了我对亲人的那么多亏欠。
记得有一次我炒菜发现没有盐了,让儿子去门口买包盐,他回来时雨伞不见了,小小人儿浑身淋透了的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我问雨伞呢,他说他看到一个老奶奶牵着一个小孩在屋檐下避雨,说很可怜的样子,他就把雨伞送给他们了,我很高兴他有善良的心。我也忘不掉那段时间,有一群流氓在校门口拦住他威胁他,让他天天拿钱给他们花,给少了,那一帮人就拳打脚踢,儿子被打了好几次。每次儿子擦干眼泪才敢回家,他们威胁说若是敢告诉老师和家长就用刀剁了他。他就真的不敢说,他每天从家里偷钱给他们。后来我们发现钱少了,就以为他变坏了,他被父亲拳打脚踢,我也是帮凶,儿子满身伤痕依然不敢说,后来在我的逼问下,才知道了真相,我后悔那样简单粗暴地对待他,想到儿子受了很多委屈心里很疼。我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应该告诉妈妈。儿子说他怕我担心,还说:“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又打不过流氓。”
更多的是健忘,我记不住父母的生日,甚至记不住儿子小学一年级时,每星期二下午只上一节课,总是忘记提早去接他。有一次我下班去接儿子,学校门口只剩儿子一个人,他嘴唇发白,嘴角起了燎泡,他说:“妈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呀?我好渴呀!”我忘不掉他那么无助的样子。忘不掉那次他腿摔破了,伤口发炎得厉害,天快黑了,他依然没有等到我,就一拐一瘸地走到我的单位,我单位离学校很远……还好,那时人贩子不像现在这样猖獗。后来他长大了,再不需要我去接了,我已经无力对他的童年做任何弥补了。其实做任何事都有它的时间和机会。就像上天给出你悔改的机会,失去了,终归要后悔的。
那种痛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流逝,时光的流逝只会加重那痛的砝码。那种伤害在他还是个小天使的时候就开始了。他的眼睛那样亮,浑身散发着奶香味,常嘟着小嘴、翻着两只小手问我一些人生的问题,像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伯笔下的“小王子”。都说母亲是伟大的,可我不是。我写过一首诗《一个母亲的忏悔》:儿子,你曾经那么小/小的唇,小的眉毛,小的脚趾/小到,我忽略了你那单薄的羽翅/儿子,我的小麻雀,你问了我一个/哲学家也不能回答的问题/你说,假如我和另一个男人结婚/那你会是什么样子的?还会是我的儿子吗/你歪着的小小的脑袋如水里泡涨的豆/我以为我今生只是为了一朵玫瑰/其实是为了与你相逢,那时我还年轻/我顾不上你和你的童话,我为了一朵玫瑰/只剩下瘦骨,我曾用我的瘦骨敲打你/今天,它们千百倍地敲打在我的心上/我悔恨在幼小的你面前演绎了那么多风暴/你总是竖起战栗的羽毛,绝望地尖叫/雨伞拗断了啦!你向风暴边缘的每一个人尖叫/那时,我不知道你两岁的世界/一把雨伞就是艾森豪威尔号/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是你的一把伞/我愿意做那最屈辱的人/只要你的眼里没有风暴的惊恐/风暴曾把你裹进所有的问题/问题婴儿,问题儿童,问题少年/你叛逆的脚步一路狂奔,那么暴烈/把我所有的路径踩得漆黑一片/我以为你不再归来,儿子/你归来,在我的病榻前擎起一杯水/我所有的荆棘都绽放如花/儿子,这个春天你陪着我哪儿也没去/我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母亲/儿子,你考上大学那晚/我对苍天诸神一步一叩首/我知道上天接纳了我的忏悔/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为你,向一切苦难下跪/包括摧眉折腰于那个野蛮的教师/是你凄惨的吼声撑住了我的膝盖/儿子,你在一夜之间长大/这是我不能承受的/你折下翅膀便能覆盖我的春天/我知道我已无力为你撑起那把伞/只是,你的手依然给我过去的气息,我轻轻靠近/你像一只受惊的鸟儿,忽然收拢了你的翅/我听见疼痛顺着我的指尖滴淌/我的泪猝不及防,洒在最繁华的都市里/因为我看见一双和你小时候一样的小手/那手与我便是扎进心脏的匕首/上神呀,原谅我/爱你不能超过爱我的儿子/你为爱舍弃爱子/而我唯独不能舍弃我的爱子/我不知道天堂里能否牵着他的手/但我一定能牵着你的手/请原谅我在尘世的日子短暂/我想拉长我的生命/一分一秒地爱他身上的每一根羽毛/可飞雪一下就降临了我的头……
这首诗曾发表在《福建文学》诗歌专号上,后被《诗选刊》选载,又入选《福建文艺创作60年选》“诗歌卷”。算是表达了我的悔疚。我是个失败的母亲,也是失败的女儿、失败的妻子。
这天,先生没有按平时下班时间回来,打手机亦是关机的,这是很少有的事,我忽然害怕起来,胡思乱想起来。平时过日子碰碰磕磕,现在才知道他的健康平安也是我的福分,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还总是心里不平,抱怨老天,心想苦难怎么都我一人担当,我总是羡慕他,从来没有住过院,从来没有做过手术,哪怕像甲沟炎拔除指甲这样的小手术都没经历过。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他的平安也是我的平安。为此,我心存感激。
06
汽车,它是搭起我和远方的第一座桥。8岁前,我没有坐过汽车,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奇章村,我只是一次次地跟随姥姥到村口,把从沈阳回家探亲的大舅送上汽车。我一直羡慕能坐汽车的大舅,汽车的诱惑滋生了我的不安分,有一次我的一只小脚丫已经随大舅跨上了车,又被我的姥姥拽了下来。姥姥说,我们只送到这里的。后来,8岁那年我还是踏上了汽车,我的姥姥终归没有拽住我,她岂是命运的对手。
我的姥姥像生了根似的,哪里也不愿去,那颗龋齿疼得她翻天覆地,她终于被连根拔起,坐到独轮车上被人推着去县城看牙。她穿着从箱底翻出来的一件簇新的蓝布衣,那是一种大跨度的遥远的颜色,是天空的蓝。我的姥姥盘腿坐在独轮车上,盘坐,这个姿势她这辈子太熟悉了,她年轻时最怕的是赶庙会,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是粉缎银绸裹着三寸金莲,而我的姥姥8寸大脚踏一双大莲船。可她一双大脚并没有遮盖她美丽的脸,这样的反差也使她名声在外。庄上的人给她起了一个雅号叫“半截牡丹”,于是十里八乡无人知吴金花是谁,却无人不知半截牡丹是谁。赶集或是走亲戚时,她就盘着腿坐在驴背上,把一双大脚掩藏住,可男人们大老远见了还是要嚷开嗓子喊:“快看呀,半截牡丹来了!”盘坐,不仅仅是遮蔽她的8寸大脚,也是一个坚定的姿势,她终身不曾背井离乡,奇章村是她的根,以致我的姥爷在南韩娶了漂亮的小老婆这样的大动作,也未能撼动她。就好像我的姥姥是奇章村的一棵树,是被土地捆锁住了的。
奇章村,如今它离我太远了,我说的不是地理的距离,是时光的距离,它离我的生活太远,远得就像聊斋里的,仿佛不是真的。奇章村,它是该出现在我的文字里了。奇章村人是不说“远方”的,他们说“外面”。他们说我的父母是外面的人,他们看我的眼光就与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了。不一样的还有那些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他们推门进家第一声喊的是“妈”,而我的妈在遥远的外面。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回过一趟家,我只记得母亲用萝卜给我刻了很多小人儿,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母亲的模样比那些萝卜小人儿模糊多了,但我知道母亲在外面工作。
外面,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抽象的词。我的一件衣服就是外面寄来的布料制做的,灯芯绒面,有无数个半圆组成的图案,我看不出这灯芯绒布好看还是不好看,当时我还太小,还不具备审美能力。可大娘大婶小姑小姨们,还有我的小伙伴们都说好看,说是外面的东西就是好看,他们说外面的时候带着神秘,好像外面的月亮也是不一样的。我穿着外面的灯芯绒布做的衣服四处招摇。奇章村只有一条街,在这里用“街”这个词,要有含糊和包容心。街中央有一家百货店,还有一家茶水铺,我的二姥爷就常去那里泡茶。当年二姥爷闯关东去了东北,混得不好,又去投奔我姥爷,我姥爷把一家面粉铺子和一间绸缎庄给了他,可我那嗜赌好酒的二姥爷,一夜之间就输了个精光,天不亮人家就来搬面粉。他无颜见我姥爷,就回山东老家了。他住在靠北面的厢房,黑咕隆咚的,他倒是很疼我的。有一天他喝醉了,哭着说他还有儿子呢,说在东北……姥姥听得伤心,就说你把他们娘俩接回来吧,可一直没见他接回谁来,他一直就这么孑然一身,他晚年一直是我母亲寄钱养他。
奇章村还有很多内容,还有卫生所、四季湾和一个庙,都是小小年纪的我所恐惧的,都是与生死有关的东西。四季湾是村头的一个大水塘,每年总有人溺水而死,也有自杀的跳在里面,老人说那里有水鬼找替身,晚上的时候我总是蒙着被子睡觉,我害怕四季湾的水鬼跑进屋子里。还有那个庙,庙里站着一些高大的泥人,个个凶神恶煞,我总是不敢看,看了要做噩梦。人们说那是神,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被称为神的长相和恶人一样凶。
最让我恐惧的还是卫生所,卫生所里挂着一条白幔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从里面闪出来,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针,后来针眼儿里不断流出黄水,剧烈的疼让我日夜啼哭,让我记住了我的人生是从疼痛开始,至今还留有深深的疤痕。可以说我对卫生所的恐惧贯穿我整个的童年,它不仅是我肉体的恐惧,还有死亡,小云儿她妈,那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忽然就被人从卫生所抬出来了,她死了。死亡是心的恐慌。卫生所,它让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白色是一种恐惧的颜色,它的诡秘、幽冷和无边的苍茫挟裹了生命的起始与归宿。那时,死亡也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时间空间的界限。那时候我只知道“死亡”是恐惧的,不知道它是人生的大痛,不知道“生离死别”的滋味。村上还有一家照相馆,这看似与“生离死别”还无关系的场所,确是起了诱饵或媒介的作用。
我在村子里唯一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相,外面灯芯绒布做的衣服无法遮盖我穿帮的鞋,大拇脚指穿透鞋子露在外面,还有那乡愁的表情,让千里之外我的母亲看流泪了,她说不能继续把我放在乡下了,于是,我随来故乡接我的陌生父母和弟弟们踏上了汽车。父亲说福建有一种玩具,一个盒子上站两个人,一个拿着枪对另一个说:“你是什么人?”对方回答:“我是坏人。”另一个好人举枪,砰砰,就把坏人打倒了。父亲用这样弱智的谎言欺骗了弱智的我。我无法想象会说话的玩具,那时科技还不发达,外面的世界以巨大的神秘感吸引着我,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随父母踏上南下的路。临走时我对着发呆的姥姥说:“姥姥,等我拿了玩具就回来,我还回来和你过!”可是那么爱我疼我的姥姥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流泪,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就那么望着我,又好像不是望着我。我临出门时的一回头,我看见透过混沌的窗玻璃姥姥那张蜡黄的脸,这张脸在我心底保存了几十年,这张脸被我一年一年地品读着,直至肝肠寸断。姥姥是一棵树,我也是一棵树,但我和姥姥又不是两棵树,我这棵小树嫁接在姥姥这棵老树上,我是姥姥身上的一根枝条,一片叶。分离怎能没有撕心裂肺地痛。但起初,生离死别是悄然地发生,我从姥姥身上的剥离是轻松的,是被打了麻药的剥离,疼痛注定要在麻药醒来之后。我的二姥爷去送我们上车,母亲说他是哭着回去的。我当时因为要坐汽车很兴奋,根本没注意他。我终于踏上了一辆汽车,我有生以来坐的第一辆车,我的五脏六腑却不安分地骚动起来,我呕吐了,吐得肝肠寸断,那是我对命运下意识的抵抗。可是,谁有力量阻挡汽车,这凶猛冷硬的大机器,我只能以自戕的方式进行。向南!向南!一路向南,运命流向直指南方,我看到树木列队一齐向后退,一齐向后退的还有我的奇章村,它们一点一点地变小、模糊、隐藏。下了汽车,上火车,我听见车轮与铁轨的合唱:“空洞!空洞!”单调的歌曲,专为歌唱生离死别的苦难,“空洞!空洞!”敲打着我的骨头一路而去,直至我的心也有了一个“空洞”,一个没有人可以弥补的空洞。
路经上海的那个午夜我忽然哭了,很长时间弄不清我是怎么哭的,我没有做噩梦,什么梦也没做。那是在上海一家普通旅馆的一间客房,父母和两个弟弟都被我的哭声惊醒。我的哭声是从睡眠中爆发的,那么猛烈地穿过旅馆的房间,刺入这座当时最繁华的城市上空。现在想来,那是人的一种本能般的预感。就像出生时的啼哭,那哭声昭示着艰难人生的开始。而这一刻又昭示着什么?昭示着一个8岁女孩即将开始的生离死别?
我跟随父母来到福建闽南的一个军营,放学回家终于有母亲可叫,可我害怕她,她从没有碰触过我。我渴望母爱,但母爱对于我像是过了春天播种期的种子,即使施肥再多,我这颗种子也突围不出泥土的限制。母亲的话常常像刀一样伤害着我,我更加想念我的姥姥,我夜夜蒙着被子以泪洗面。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一边受着思念之苦,一边修炼着自己的遗忘。我必须忘掉我的姥姥,麻痹自己,因为我要活下去。直到有一天,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的姥姥去世了。我却哭不出来了,我默念着“姥姥死了,我的姥姥死了……”,我竟然麻木得就像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找不到一点悲伤的感觉,心里连“咯噔”一惊也没有。我必须找到一点悲哀的感觉,可我无论怎么努力,“姥姥”二字只是一个僵硬的代名词,一种社会关系的称谓。自我强迫后的内心,悲哀是那样的苍白。我知道了,时间的流逝已经让我找不到伤口的痕迹了。很早以前我就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把我亲爱的姥姥埋葬了。痛苦也是一点一点地,情感的触须被一层层的尘埃覆盖了。这是我向命运屈膝的成果,也是老天对我的仁慈,否则我怎能担当那样生猛的悲怆。
多年后,我在我年老的母亲身上发现了姥姥身上才有的气息,那熟悉得令我发痛的东西,我母亲晚年的声调、动作、脾性、气味等等电流般撞击着我。让我看见我的姥姥看见我的奇章村,可我却无法走近,远方,逼迫我用一生去缩短这个距离,我走得很累很累。母亲的偏心和她后来对我婚姻之事的深度介入,让我心生恨意,成了难以治愈的痼疾。以至于她后来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都被我忽略了。后来我一次次的腿部损伤,其实就是上天给我悔悟的机会,让我感受母亲残疾之腿的艰难。我想起太多她为我所做的牺牲,她那么爱我的儿子,付出了那么多。她已是风烛残年了,加上一条腿受伤后的不便,那是怎样的老境?而我依然对往事耿耿于怀。母亲苟延残喘的生命,其实是陪伴我于这孤独的世界。
春节前,我刚摔坏了腿,母亲担忧得不行,我拍了片,医生说问题不大。我赶紧打电话告诉她,母亲说,这下可以过个好年了。当然,我的腿并没有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好,为此我的母亲一直担心着。我似乎一觉醒来,忽然发现他们那么老迈了。跌倒,以这样的警示,重锤一样把我砸醒。母亲一生进过几次医院,动过多次手术,落下残疾,如今她已是风烛残年了,那是怎样的老境?我一次次地跌倒,亦是上天给我悔悟的机会,让我感受母亲的艰难。
母亲原在青岛一所学院的实验室工作,为了父亲,她离开美丽的滨海城市,改行做小学教师,跟随父亲的部队在乡间辗转。母亲手巧,会绣花、剪纸,还会做许多好吃的面食,她织的毛衣远近闻名。也许因为我是女孩的缘故,母亲为我织的衣服最多也最好看,使我在同学中出尽了风头。我的儿子出生后,母亲又接着为我的儿子织,儿子上幼儿园后迷恋军服,领子上要有红领章的,母亲就为他做军装,母亲的裁缝也做得好。后来听一个做过裁缝的朋友说,那是个很累人的活。如今,她那双巧手已经颤悠悠地连碗都端不好了。可我依然恨着她。
母亲的腿不能打弯,她的尿壶都已经用坏了,可我在医药公司工作,却没有想到要为她买新的,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太小了,它与我的工作比我的职称考试、执业职格考试、我的写作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被我漠视了。直到我小弟从网上买来新的,母亲才换掉那个坏的。我当时在场是多么汗颜呀,我是多么冷漠、多么自私。
有一年春节前,母亲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她怕影响我们过年,硬是不说,等撑过了春节,却耽误了保守治疗的时间,结果动了大手术。这些年,我为母亲做了什么呢?想到这些,我真的觉得自己对母亲太亏欠了。
我本来以为这种隔膜源于小时候不在母亲身边的缘故,我想我不会让我的不幸在我儿子身上重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儿子。直到我儿子进入叛逆期,对我喊出:“还我童年!”我震惊,我这才意识到做一个母亲是多么不容易。
如今,给母亲打电话,若母亲的声调和风细雨,我就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现状还好,于是,我会先轻松地吐出一口大气,并心存感恩。母亲的语气声调就是我心情的晴雨表。我总是梦着同一个地点的梦,就是父亲的军营虎岚。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里说梦是人的潜意识。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才明白了一点潜意识。在虎岚,我的儿子刚降生,我的写作也刚开始,我的父亲母亲都还不太老,一切都还来得及,所以我想回到从前,回到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我知道终身的遗憾已经铸成。可梦还在继续,我甚至梦到我被人劫持离开虎岚,被关押在一个别的地方。我一次次地谋划越狱,想要回到虎岚。整个梦都是惊心动魄的。只是“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怀旧,就是想重新回到过去,想要脱离被劫持的命运。
07
对家人对朋友,我心怀感激。有一种朋友很让我珍惜的,她们平素与你并无多少往来,不太亲密,却能雪中送炭。老同事小潘就是这样的朋友,她曾在一家医院骨科做过护士,当我向她咨询一些问题时,她得知情况的当天下午下班后就冲到我家,我家是有些偏远的,那天天气又很冷,她穿着大衣骑着摩托,冻得脸发青。她给我带来了一些骨科用药,还联系了一个骨科医生到我家看我。
福平,一个并不太熟悉的朋友,一个同样处在久病中的朋友,她来看望我,安慰我。带来鲜花和水果。久病使她的爱心比别人更多。她让我想起美国女孩卡罗尔,卡罗尔因车祸截去了小腿和膝盖,当她重新活过来,见到她爸爸时说:“爸爸,我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会发生,因为老天想让我去帮助那些受伤的人。”她去演讲时说:“如果我有一项天才,那就是——在此期间,我的信念变得异常真实。”相反,我的一位旧交,曾因宫外孕大出血,濒临死亡的边缘,血压没了,心跳也几乎没了,医生都以为没救了。可她却奇迹般活了过来,迅速地康复了。可她没有想到这是附加的生命,老天附加给她的生命。现在,她对人依然冷漠。那场劫难来势凶猛,去得也快,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肉体虽然死去活来,而灵魂却依然沉睡。
我渴望在经历病痛之后,有所改变,有所提高。我们常用一个词来形容在痛苦里的煎熬:“死去活来”。那就是说,经历苦难之后,旧我死去,一个新的生命到来了,重生了。“死去活来”多么形象的一个词呀,我们的汉字真伟大。
若生命没有改变,就是白白地受苦,这是生命里极大的损失。难道灵魂的苏醒,需要肉身疼痛的助力?在这个过程中,我深有体会,谦卑认罪是一个多么难学的功课!饶恕亦是难的。所以,我这顽冥不化的肉身,是需要一次次的警醒般地击打。第一次,膝关节损伤7个月后,保守治疗失败,做了手术。第二次膝关节损伤,保守治疗4个月后又做了手术,那是时隔7年后的遭遇。第三次另一条腿摔伤,住院治疗两个多月,这第四次膝关节损伤,这痛苦被拉得太长,反复的、绵长的,精神的凌迟。那是上天在等待我灵魂成长的路径。
08
生命的更新如同蝉蜕壳,一个痛苦的经历,我必须先迈出一步,努力改变自己,更加珍惜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善待朋友。对于先生,我必须忏悔自己的过错,必须饶恕他的过错,我也真是这样努力了。但是,有一堵墙我一直回避,我无力翻越。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说我从不撒谎,可是我没有意识到我竟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却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却以为是社会常情可以被饶恕的,我不肯正视这件事,不肯担起我该担起的责任,我内心的良知就是不肯饶恕我。这件事就是我骗保的事,第二次跌倒是在上班的路上,私企却不给我办工伤。那时医保有个规定,就是在家里跌倒的才能报销,在户外跌倒概不负责。于是我欺骗医保,说我是在家里跌倒的。
那个时候骗保是公然公开的事,理直气壮的事,堂而皇之的事,那么多人铆足了精明说谎话,我自然觉得我没什么错,慷国家之慨被认为理所当然。我隔壁床的那个外地打工妹,就是担心骗保会留下麻烦,便受到从工厂领导到职工的排斥,甚至连之前同情她的好工友都与她反目为仇了。那个身材和嗓门同样高大的副厂长,无忌地当众在病房里教授她如何与厂方口径一致地对付医保和商业保险。
可后来我的骗保还是败露了,我只好补交了我不该报销的医保费用。虽然那时候骗保盛行,但无论如何这不是光彩的行为,所以我无颜去办理这件事,是我的一位朋友替代我去办理的。我并没有引以为戒,相反,我觉得我太倒霉了太吃亏了,怎么别人能骗保过关,我却败露。第三次跌倒,同样发生在户外,应该是装修工人随意将乳胶漆倾倒在路上,我只感叹一个国家的公民素质至关重要,没有警醒自己。孔子说:“君子慎其独。”因为独处时最能考验人的道德修养,因为掩藏的事,没有不显出来的;隐瞒的事,没有不露出来被人知道的。老百姓说:“人在做,天在看。”看来真理都是相通的,可是没有敬畏感的我,只把这些当作苍白无力的劝慰,不知道真理是有权威有力量的。于是,第三次跌倒住院时,我就对医生说我是在家里跌倒的,心想反正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窃喜我终于骗保成功了。
不想,没过多久,我就真的在家里摔了一跤,也就是第四次跌倒。没有做手术却极其折磨人的一次跌倒,而那伤情没有医生可治,每个医生都说法不同。渐渐地我心里像是有了预感。有了些明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警醒,想起这件事,想起我的谎言一语成谶,就真的在家里跌倒了。我想这是良心的谴责,是内心老天的谴责。德国哲学家康德说过,最令人产生惊奇和敬畏的东西,莫过于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就在我想起这件事的第二天,一位姐妹到家里来说起她自己的经历,类似我的经历,只不过,在那个关键点,她没有骗保,家人与朋友劝她用欺骗的手段来获取更多的医药费。她坚定地拒绝了,她经得住考验。姐妹一走我就开始哭了,我知道是老天在谴责我,我祈求宽恕。然而,在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离我骗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时间越是久远我就越没有勇气去弥补,我不敢去“自首”,无论如何我没有这张脸皮。
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要不要还上这个钱,要,还是不要,我心里常常争斗得厉害。那心里的忧虑真有点像《罪与罚》里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似的。我对自己说人家还要作账,4年了的旧账,做起来一定是困难的,人家岂不暗中骂我?等于我交了钱买骂。何况世人骗保是公开的,甚至不避讳的。如果我去补上这笔钱,人家会怎么看我呢?傻子?是的,或者以为我作秀?这就更可笑了。我的颜面何在?又没有人逼迫我,也没有人知道。何况才1000元。何况我觉得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已经在家里摔了一跤,已经弥补上了,而且花的钱已经超过那次骗保的钱了,因为没有住院,都是自己负担,这不是都还上了吗?更何况医保这条规定制定的也不合理,为什么只有在家里摔倒才能享受医保,在家里摔一跤和在门口摔一跤有什么不一样呢?而且时间这么久了,账目已经结了封存了,我再去翻账,会给人家造成麻烦……
我不断地为自己辩护,寻找各种理由来抵挡,可是我的内心其实并不安宁。我内心有个声音说,虽然他们制定不合理条款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合不合理我都必须遵守。于是我对自己说,这钱我还是要还上的,就像小偷被抓进监狱判了刑,他偷的钱也还是要还的。好吧,那就还吧。可是请宽限些时日吧。就这样我在心里跟内心的上帝讨价还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为自己找借口,说这段时间是非常时间,我的父母住院,我又正好卖房买房、租房。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说出了积压在心里已久的骗保之事。终于了结了,这个压在我胸口的石头终于挪掉了。医保方面果然旧账已结,就对我说,你就把钱捐献了吧。于是我松了一口气,关于这件事,我把我的丑闻写在这里,只是为了见证跌倒给我带来的肉体遭遇和心路历程。史铁生把生病当作生命的体验,他说:“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
我想我若是一个保姆我不敢贪污东家的钱,我若是一个会计,我不敢做假账,我若是一个法官,我不敢徇私枉法,哪怕因此丢了工作,但我相信我会有更好的工作,我相信最终的祝福都是留给当得的人,眼前的那一点损失算不得什么。若一个大国出现了信仰缺失和道德滑坡,那么这个国家再富强,他的国民没有道德也就没有真正的幸福可言。这影响势必长久。一个人没有了道德底线,就不遵守规则,小到过马路闯红灯,大到作假。前不久我们的媒体曝光某家蚕丝被掺假,结果发现整个制造蚕丝被行业都掺假。再看看苏丹红、瘦肉精、毒牛奶,等等,人没有敬畏,就变得可畏。
09
我不能安心养病了,我的腿还没有完全好转,我将近90岁的老父亲也住院了,我的两个弟弟都在外地,漳州只有我一个亲人,这照顾父母的责任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了,这成了我担不起的担子。虽然他们人缘好,不乏有人去探访。可这不能替代亲人的作用,也不能替代我的责任。我母亲怕父亲一个人在医院孤单,每天都要去医院看望,她的腿上下车、乘电梯都不方便。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腿也不能常常去,我拖着伤腿去菜场买菜给父亲做饭,然后送去,我这样做只是想给他一些安慰。前次他住院,我做过干饭、红烧鸡肉、鲜虾、芦笋给他吃,他说好吃,赞不绝口,我再依样做来,他便不吃了。我生活能力很差,不是那种善于厨房之事的人。我艰难地做着这一切。也使我的腿伤更加严重了。有时从医院回来,走在半路那腿就难受得坚持不住了。我痛哭,祈祷上苍让我的腿尽快康复,心有余力不足真是人生的大痛!
然而,一切都在改善都在改变,一切都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进行着。首先,我怎么也想不到本来要在外地安家的小弟回来了。小弟回来,一下子就把看顾父母的重担给担了去。
我的儿子孝顺,我的婚姻也得到了改善。我的婚姻按经验是不可能得到改善的,就像人不能抓住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拔高到空中。我儿子是我们的见证人,当他看到他争吵了多年的父母相携走过马路时,他就那么僵在路中间,在车辆来回穿梭的路中间吃惊地张大嘴巴,像是看见了外星人。是的,他看到了不可能的可能。一切都在见证冥冥之中的正能量,一切都在见证“人对了,世界就对了”,腿的好转像是让我获得了一个新生,这余下来的时光该怎么活?怎样才能让自己更快乐?对别人更多些爱心?这是一门功课。有一门重要的功课,就是心存感恩。我现在每天早上醒来,就感谢老天又给了我新的一天,我要好好珍惜。我常常数算生命里的恩典、生活里的恩典,感谢我的腿康复!感谢有房住、有饭吃、有工作、有父母、有孩子、有家庭温暖。赞美大自然一切的美好!我空手来到这个世上,现在我拥有了这么多怎能不感恩,人在感恩赞美中心情会特别好,特别知足。当然,我时不时地还会遇到艰难与困苦,还会灰心软弱。这个世界,苦难是在所难免的。但经历了这么多,心灵有了一个正确的朝向,在重新整饬生命能量上也有所提高,生命也更加丰富。苦难中总是艰难的,可是过后就真的像《荒漠甘泉》里说的那样,遮盖你的乌云,若从地上望上去,果然是又黑又暗,可是乌云的另一面,却是光明灿烂的。人生的许多事情往往要从后往前看才能看清楚,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知道真相。在那受限的命运里,我与我内心的上帝相遇,谁能说我不是绝处逢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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