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人生低处的风景-寻找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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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夏日,我饱含汁液地绽放成一朵夏日灾花。我从不知我可以这般肥沃,疼痛在我的身体欢乐筑巢。

    夏夜雨霁,台阶下,一团黏滑可疑之物让我重返医院,一切都是老面孔,好像回娘家。如同一个预先的约会,这是我第三次跌倒。这第三次的跌倒是我伤势最轻微的一次跌倒。这样的判断自然是事后的盖棺定论,当初的那一刻依然是恐怖的,那一刻,我连立锥之地都没了。一个急拐弯,命运像一场暴风雪,在我意识到达之前,再一次被我跌回奶瓶的高度,我必须好长时间地躺着,什么也做不了。这个夏日,我饱含汁液地绽放成一朵夏日灾花。我从不知我可以这般肥沃,疼痛在我的身体欢乐筑巢。

    蝉声从鼎沸到荼,再从荼到鼎沸,如我周而复始的不幸与哀伤。我被抬上120救护车,肉体的疼痛、心底的恐慌比车笛更凄厉,穿破夏夜嚣市的幻影直抵医院,病床、手术台、家里的卧床,黑夜的密布,这该是我命定的秘密通道,钟点工来,见到我高高翘起的那条青肿的腿,像见到一条失去平衡的称。那条腿肿得有两条腿粗,青紫色的发亮的皮肤想要涨破,大拇指甲脱落,血迹斑斑。她立马闭上眼不忍目睹,嘴里不住地感叹:“水人没水命!水人没水命!”闽南语“水”就是漂亮的意思。我得到一点小虚荣的安慰,像一杆破败的称终于还能找到平衡点。

    去年夏天,我的右腿刚做了骨科手术;今年夏天,左腿就摔了。此后,所有的路都像大大小小或笔直,或蜿蜒蛰伏的毒蛇,它们以怨毒的眼睛盯着我。凡知晓的朋友个个像祥林嫂似的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怎么又跌倒了……我一遍遍地咀嚼这句话,它将我领向一个歧途,一条指向身体,一条指向灵魂。多数朋友认为是我身体出了毛病。灵魂的那条路似乎有更强大的引力,它让我想到一些玄奥的,超出以往认知经验的东西。我有限的思维都朝着这个方向倾下去、倾下去。然而,有时想倾下去也就倾下去了,这世上有那么多早亡的天才,而今平庸的我已浮沉半生,仍在糟蹋五谷浪费衣帛。

    有人说,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可我常常被逼到一个这样的境地,一个怕疼怕苦却不怎么怕死的境地。我的主治医生说要做皮瓣翻转,我就闪过这样的念头。皮瓣翻转,说破了就是剜肉剥皮,古时囚犯才做的。医生还说要做病理切片,“绝症”这个词就在内心风声鹤唳起来。我躺着躺着,正是昼夜不停地摆出这与死亡平行的姿势,不禁想我出生前那无穷无尽的时间里,远有唐宋元明清的辉煌,近有辛亥风云、抗日烽火,在我到达这个世界之前,这个世界已然热闹非凡,我却凝固在黑暗里,身后仍将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我的生命长度只是无边黑暗里擦亮的一根火柴棒。

    我记起去年夏日的那个午后,七窍流火的午后,我被抬上手术台,手术台上我记住了那个医生的名字:夏春。多好的名字,占尽人间缤纷,暗合了成功的人生:灿若夏花,妙手回春。是的春天多么好,人生多么好。可是,当金属敲击骨头如钟声响起,当我触摸到疼痛的硬度与质感,刹那,我的季节里已是春风无力、夏色瘫软。

    这个夏日,我结识了很多病友,残弱病痛让我们惺惺相惜,这是怎样的缘分?一对夫妇下坡时摩托车轮飞了,两人摔成熊猫脸,男的表情凄惨,女的还能笑,虽有些勉强,而她去年同样也做了骨科手术。另一独身女民工,一手4指被机器轧断,也是一副坦然的样子,正当钦佩油然升起,并羞愧于自己的脆弱时,那女子忽然一个低头便抽泣起来,我的心也疼了起来,我把面巾纸悄悄塞给她,也许受了忽然地感动,她惊愕地抬头说了很大声的“谢谢!”吓了我一跳。这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凡知道感恩的人都是善良的人,我在心里为她祷告。墙角里愁苦地瑟缩着一个要开脑的病人,他茫然的眼睛看向窗外。窗外,天空蒙,月低悬,映着他苍白枯槁的肉身。每个不幸的人都有各自的不幸,都要经历一段痛苦的心路才能接受现状,这里的痛苦刺着我的眼球,这里听不到为赋新诗强说愁。

    电视里,第N届饮食文化节开幕了,打广告的送来街头小报,除了医药广告,还有小道消息,多是某影星的绯闻、某女明星胸部下垂、富家女豪掷千万征婚,等等。这娱乐致死的时代,那些幸运而无聊的人正在弄出极大的动静,这使我们伤痕斑斓的夜更加不堪。我的视野里没有一个可拯救我的偶像,比如一株可对话的植物,一只可相依的宠物,我只有我自己,我全部的知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时候我又能写点东西了,我羸瘦的骨头支撑着我羸瘦的脚步,沿秘密通道纵深而入,我只有我自己。就像芙丽达·卡罗把漫长的疾苦转化成的自画像。她的画几乎都是自画像,即使不是自画像,画中的主角也一定是她自己。她因此说:“我画自己,因为我总是独处,因为我是自己最理解的主题。”芙丽达·卡罗6岁因小儿麻痹症右腿残疾,18岁,花月正春风,一次车祸让她多处骨折,一根金属棒从左腹进入,由生殖器穿出,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后又做了多次手术,右腿被截。疼痛使她的感觉超常发达,她的画得到众多大师的肯定,许多重要人物都喜欢她。命运给了她疼痛与残酷,也给了她享有国际声誉女画家的机遇。她的生活亦是混乱的,她是个双性恋者,她拥有众多的男女情人。劫难、才华、美貌、混乱的私人生活给了她跌宕传奇的人生,她的人生是平衡的。我想起另一个喜欢画自画像的画家梵高,印象派画家梵高一生画过无数的自画像。一个自恋的人却也自戕,因为向表姐求婚被拒而将左手伸入油灯的火中威胁,之后又因妓女而割下自己的耳朵。即使耳朵缠着白绷带的时期也没有停止画着自画像。他的自戕越来越严重,他在割耳一年半后,自杀身亡。他总是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对待自己,自恋与自戕。这是怎样惨烈的平衡。

    另一位寻找平衡的人——艾迪特·皮雅芙,这扬眉却薄幸的女子唱着:“快给我全部的爱,让我远离一切苦痛与烦忧。”生活并没有按她的意愿只给她好运,她的好运与厄运如影相随,她的歌唱生涯一路攀升,终于登上世界歌坛荣誉的顶峰。同时,她幸福的婚姻却不能长久,她爱的男人,总是被神秘、意外夺走,不是被谋杀就是空难,自身也遭遇两次车祸,因此她哀伤地唱,幸福总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她总穿黑色衣服,她的歌亦带着黑色的凄婉与苍凉。其实她的人生也是平衡的,她要么不谙世事,不知老天是精明的生意人,一分天才,搭配几分苦难。她要么贪欲太过,她绝望,酗酒、吸毒,身体渐渐孱弱,她破坏了自己的平衡,她生命的天平一路倾斜,她最后的歌《爱情有何用》亦是让我想到梵高,想起梵高最后的画《麦田的乌鸦》。

    名人的人生并不能给我启迪,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开始脱发,一枕一地的落发叹息着,叹息我在人生平衡木上的举步维艰。我沧桑的眼睛依然湿润地注视着,伤痛和四处求医的艰难让我自问,我是怎样来到这悲情薄幸的世间,盲目地被人流夹裹?甚至人质一般被胁迫?也许只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踏进。万事易进不易出,小心呀小心,我的双脚总是这样的不小心。我艰难地寻找平衡,就像我喜欢画蓝色花,我在卫校画板报时,一同学诘问我:有蓝色花吗?我愕然。后来,我看了卡雷尔·恰佩克的《蓝色的菊花》,那惊艳全世界的蓝菊花,在铁路线禁区内,只有那个疯癫的姑娘摘到了。而我们都活得太小心,循规蹈矩,更是不敢疯癫。是否,另一种生活为时已晚,剧痛压胸,上半身的痛、下半身的疼,它们雌雄相亲,把我的身躯当成生息繁衍的大森林。我那时总是在别人和自己的苦难中寻找平衡,那时我还不知道有另一种思维方式,不知道自省与忏悔,以致我的腿留下了印记,如罪犯脸上的墨记。我想起苏珊·桑塔格的《床上的爱丽斯》,第一幕:暗场。(爱丽斯的卧室)护士的声音:你当然起得来。爱丽斯的声音:我起不来。护士:是不想起。爱丽斯:是起不来。护士:不想起。爱丽斯:起不来。哦。好吧。护士:想起。你想起。爱丽斯:先把灯掌上。

    我那时也需要一盏灯,我的夜开始明亮,一颗星在我苍白的天空亮了太久,它暗示了我下半辈子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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