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人生低处的风景-虚构与非虚构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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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能滑倒人的东西像是专门等待我的到来,清水、污水、玻璃水、乳胶漆诡异地等待在我的必经之路。滑倒,这个动作的惯性是多么猛烈的力呀,它加重我的摔伤。“滑倒”二字在我命运的字典里被涂上了最凶险的颜色。

    01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我的腿却多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已是第四次腿部损伤了,除了第一次运动损伤,后面的三次损伤皆为滑倒所致。

    第二次,一辆装载“水玻璃”化学剂的车发生泄漏,致使多辆摩托车滑倒,我也是不幸者之一。“水玻璃”不言而喻,像玻璃一样滑的水。

    第三次,雨天傍晚,一小摊隐在台阶下的漆墙涂料,将我重重地滑倒在地。

    第四次,是自家地板上一摊水惹的祸。

    这让我想起果戈理《外套》中对那个令人心酸的小人物阿卡基耶维奇的一段描写:“……他还有一种特别的本领,每次走在街上,正当别人从窗口扔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他就恰好赶上,于是他的帽子总有西瓜和香瓜皮之类的污秽之物点缀其上。”看来我也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就是,哪里有能滑倒人的东西,我就奔向哪里。那些能滑倒人的东西像是专门等待我的到来,清水、污水、玻璃水、乳胶漆诡异地等待在我的必经之路。滑倒,这个动作的惯性是多么猛烈的力呀,它加重我的摔伤。“滑倒”二字在我命运的字典里被涂上了最凶险的颜色。

    02

    因了这一次次的重复之劫,我的生命也变得谲诡。于是,常有人这样问我:“怎么又摔倒了?怎么搞的?”这话分明指向一个玄而未解的超科学困惑。他们即便不这样问,我也会自问。不是我搞的,我也不想这样搞。我若有答案我愿意像祥林嫂那样一遍遍地回答他们,可我没有答案。

    人们寻找答案其实就是寻找意义。霍桑故居的一面玻璃窗上有一行小字:“人间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是当时霍桑跟他的妻子看窗外乡村风景时,他妻子情不自禁用戒指上的钻石刻下的一行字。我不知道他妻子当初看到了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激发了她这样的灵感,但这世上确有太多意外发生的事件都有它的含义。

    更多的人看到的是身体层面的问题,怀疑我的骨头出了问题。朋友建英就这样认为的。可我知道我的骨头没问题,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很坚定地这样认为。前年,也就是第三次,那左腿摔得厉害,肿得像一个大木棍,骨头却丝毫未损,只把肉摔烂了,后来伤口感染发炎,久溃不愈,又有人怀疑我是糖尿病,有个医生说是“丹毒”,后来又有个医生怀疑那块糜烂的肉转恶性了。可都不是。在医生面前你最好什么都不是。至于右腿的膝关节,那样的意外,即使身健如运动员也是无可奈何的。后来我的想法在一位德高望重的骨科专家那里得到了证实。是建英问的,那医生一口否认我的骨头有问题,态度很坚定。这样一来似乎就更显得吊诡。我记录下这些生命里的诡秘与疼痛,不知它们会将我带向何处。

    03

    日子一天天过去,步履依然艰难,但感觉有好转,心里还是高兴的。我扶着楼梯下楼去,我以为养了一个多月可以去买菜了,没想,我一脚高一脚低就像踏在波浪上,这时才知道家里的地板有多平。刚走出小区大门口,我就知道不行了,接下来便是满心的绝望。糟糕的是,我看上去还不坏,还能走,一步一步,没有人知道我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一步一步,我走在痛苦的深渊。

    我甚至不能将这些感觉描述出来。那种拘痉的滞重的火辣辣的痛向后腿窝反射,那不像痛、麻或是涨,又好像都是,那酸好像也不是酸,像是骨头将要被折断的一刹那,踏空蹈虚的惊骇感,让我的腿找不到支点,这感觉真是可怕。迈步像棍子,落地像面条,打软腿的,伸不直站不稳,仿佛腿的两节是脱离的,底下的支撑不住上面的,关节里面的零件像是散了,那关节里的脆响隐含着一种空,好像被折断了的干树枝。那仿佛是死亡的声音。

    说了这么多也依然是说不清道不明,感觉永远超过语言。尤其是面对医生的询问,我特别无助,我的语言不能抵达我感觉的那个世界,我说出的话都像是虚构的。我想起约翰·班维尔写的那段话:“那些日子里,疾病是一片特殊的领域,一块没有人可以进得去的隔离带,带着颤抖的听诊器的医生不行,甚至妈妈把她冰凉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也不行。那块领域就像我现在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一样,远离所有地方,远离所有人。”

    我再次想起我曾央求一水果店服务员帮我买大饼的事,她拒绝了,并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大饼摊只与我相隔三四步远,那一眼实实在在地告诉我,你休想让一个双腿健康的人,一个和你不同病的人能理解你。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和我同病的人,就像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即使有,也难得此刻正好在这菜市,正等着与我相遇,所以最后我还是没有买成我需要的大饼。

    04

    起初我并不怎么惊慌,一个多月过去,我就以为两个月能好;两个月不好,就以为三个月总可以吧。三个月还不好也没关系,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100天过去了,我又用北方人说的:“伤筋动骨一百五。”还有50天呢,反正年岁大了,不比年轻的,就多养些日子。可是日子一天天地又过去了,我以为4个月肯定好。5个月、6个月了,我便有些害怕起来,就想这是好不了么?这样的想法你无法排遣,何况人见人问:“怎么还不好?”8个月、9个月、10个月……那是一分一秒地用痛苦度量的。

    病势的绵长就足以让人发疯,我看不到希望。更糟的是这样的反复,时好时坏。这时好时坏的反复是致命的打击,我甚至都准备办康复庆祝会了,计划已经列出,还要露几手炒几个菜,请客的名单都列好了。还计划去很多地方,去拜访朋友,可最后都落空。后来才知道,我的康复还远着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越来越恐惧了。病势的绵长就足以让人发疯,让人看不到希望。更糟的是伤处的时好时坏,有时,那感觉,相差一小时就是一个分界线,两重天。一边是病情好转的狂喜,一边是看不到康复的绝望。

    时好时坏,我可以打个比喻,那“好”就像被关在牢里的光景,勉强可度日。那“坏”就像从牢房里被拖去行刑,生不如死呀。那“好”是灰色的,是艰难悲苦的;那“坏”是黑色的,是世界的末日。“好”的时候,我充满希望,还会在网上发帖子,在电话里通知家人与朋友说我腿好了。可每次都被“坏”给摧毁了,使得我每一次的“好”都像在撒谎。当然没有人谴责我的撒谎,一定有人以为我精神出问题了吧。

    时好时坏,我还可以打个比喻,那感觉像猫戏老鼠,我是那战兢的老鼠,却不知那只猫躲在哪里。因为时好时坏,那“好”就显得没有意义了。好的时候就像在砌一堵墙,好不容易一砖一瓦垒起来,以为可以遮挡风雨,不想又被摧毁了,于是又砌了一堵更坚固的墙,以为这下可以了,还是被摧毁了。那恐惧霹雳而至,我哭呀哭,我擦干眼泪,又砌起了一堵更坚固更美观的墙,看见的人都说,你砌的墙越来越好了。可是最终仍然被摧毁了。这样的反复有几十次之久,每一次都以为是坚固的了,这就是我艰难恐惧的康复过程。更何况,那“好”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好,只是相对那“坏”而言的。我知道我面临一堵墙,我想起读过的萨特小说《墙》,小说描写了西班牙内战期间一名共和派死囚马普罗·伊比埃塔,和与他一起关押的汤姆和小家伙茹安在临刑前的一个晚上,在等待天明枪决的恐惧中度过的一个晚上。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即使战场上的勇士伊比埃塔和国际纵队队员汤姆也面如死灰,他们在寒冷中不自觉地流汗,对冷的知觉没有了,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连尿失禁都没有察觉……写出了人面对死亡的那种不自觉的恐惧。可是,就在伊比埃塔准备赴死,彻底结束恐惧的时候,命运又呈现出荒谬的一面,他们没有枪决他,而是让他出卖战友来换他自己的命。于是他要对这些可笑的家伙作弄一下,他骗他们说战友格里在坟场里。谁知格里果真转移到坟场躲藏,他的玩笑一语成谶。他活下来了,可这简直就是把他又从墙那边硬拽回来,这比当初把他拖到墙那边还要令他痛苦,他的活着与死亡没有两样。因为他已经在墙那边了。

    病中,我重读萨特的《墙》,我发觉我是在读一种障碍。“墙”字在小说里出现了七八次之多。有人说是对高墙的隐喻,我不知道法语是否也有“高墙”之说,但生死之间横亘着一堵墙这个隐喻应该是相通的。死亡是一堵墙,我的腿又何尝不是我的一堵墙?

    05

    我去医院做理疗,刚开始感觉效果不错,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以为就要康复了,像开始新生活一样,有很多新的计划在酝酿中。我又开始打扮起自己,我涂了口红,描了眉,还涂了指甲油,戴上好久没戴的手镯。可是,没几天,一个疗程还未做完,我的腿又坏了,一下子反弹到了理疗前的状态。那种坏与反弹摧枯拉朽,我崩溃了。那每一次新的损伤都是更恐怖的,那是比前几个月更大的绝望,没有人知道那是怎样的煎熬,没有人知道。那绝望让我不能忍受,不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拿起电话本,却不知道要打给谁,谁又能救我?我在旷野里,我在无底的深坑。

    我让儿子再去找厦门医生咨询,他没有去,他跑了更远的路,去了一个球队康复训练的队医那儿,说那人原是国家队队医,可厉害了,专门指导受伤的运动员康复训练。儿子用手机把全套康复训练运动录下来。可是,那些动作我不能做,我只做一两下那腿就更坏了,我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儿子不相信,跟我急,我更急,就吵了起来。我受不了了,又让儿子去找那个医生,儿子拖着,我就火了,那种抓狂没有人能理解。儿子责怪我脾气急。我说你怎么就不理解一个久病的人?他这才恍然,赶快就去。那医生给出了指导、开了药。可是一段时间过后,依然不见效。我想我真的要疯了。

    理疗科从主任到科员,我都咨询了,可他们都没见过像我这样的情况。有人建议我看中医,可联系好中医我又不去了,因为第一次摔倒时就是看中医的,三天看一次,是一个当地很有名的中医。经验告诉我去了也还是白搭,只能增添我的艰难。理疗科主任建议我自己买一个理疗器在家里做,他说,看来只能这样,天天做吧。好像他也没什么办法,死马当活马医了。

    去买理疗器路遇我的同事,她很热情地跟我说话,可我不想跟她说话,因为那一刻我的腿感觉又一次折断了,我的天塌了。她以为我是因瘸走起来不好看才想要逃避,就劝慰说,你就这样吧,顶多就瘸了,反正你这个年龄了,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那意思是只要不怕走起来形象不好看就行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那不是美观不美观的问题,是难以忍受,是踩不到踏实的地方,每一步都像踩在海绵上,没有稳妥感,不是一个想清楚了就可以停止下来的稳定的状态,我现在像是一个找不到支点的人,我是被悬在半空中的人。

    06

    有人带着责怪的口吻问我怎么这么久不好。听那口气,好像这一切都是由我控制的,是我不愿意好起来的。就连给我做核磁共振的医生,听说我还未痊愈也很惊奇,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我无话可说。正因为检查不出问题,才成为我的大问题,无法对症医治、无法对症下药。电视上播过很多怪病,就是因为不明病因才被称为怪病,找不到病因也就找不到治疗的途径。病人大都经历过许多医生找不出病因的艰难过程。这些能上电视的病人最后大都幸运地被某个医生确诊,不是某种罕见的遗传病,就是某种罕见的致病菌。他们算是幸运者。电视之外还有多少医生无能为力的怪病病人,他们是更不幸的。我们的身体和这个世界一样深奥。

    一个“重症肌无力”的病人,看过很多医生都查不出病因,她看了五官科、心血管科、眼科、神经科,都说她健康说她没事。可她发作时说话、吞咽都困难,甚至端不起一杯水,微笑、抬眼、呼吸都不行。她忍受了几年的折磨才得到一个医生的确诊,那个医生说她比很多人一辈子遭受的苦难还多。这种病是目前还不了解的疾病。这个“重症肌无力”的病人说了一句我深有体会的话:“没有人知道你的感受!”

    很多人都以为病了是最好的看书时间,倘若伤病到一个程度,所带来的焦虑反而让我读不进去。一位女作家说“假如到一个小岛,与世隔绝,又不通电话不可上网,只可以带四部书,我会带上:《红楼梦》,《追忆似水年华》,《圣经》,《论语》。这四部,是可以反复看下去、永不厌倦的有意思的书。”是的,多么好的书呀,而我起初在很长的养伤时间里只看平时不看的《福尔摩斯探案》,只有好看故事的书才能让我看下去。

    其实人不但很难理解别人的痛苦与境遇,就是自己也很难理解不同状况下的自己。我腿好转的时候回想不好的时候,那感觉也如隔世。“只要信不要怕!”这是一句写在记录本封面上的话。倘若不是让我恐惧得难以相信能好起来的病,我又为何这样写呢?我要把这本子收藏好,来见证这病的可怕,以此对抗我对苦难的遗忘。

    07

    在我熬不住的时候,我给朋友Z打电话,可她简单且带责怪地说“你要学会面对!”没有一点安慰,那话里透着风,能穿透我的骨缝。“学会面对!”一个健康的人说起来多么轻松呀,这不是鼓励也不是安慰。一个健康的人用这样的口吻对一个在病中煎熬的人说这样的话,实在有点残忍了。有些病与坚强无关。这世上很多东西人很难面对,否则重刑之下就没有屈打成招了。病体之痛,那是连做叛徒的机会都没有,用什么可以赎你的病?正因为难以面对,才需要安慰。还有人以为我是小题大做,甚至有人说我是文人好胡思乱想。就好像我的病不是病只是庸人自扰。说这话的人眼里闪着善意的嘲笑。我万万没想到,在后来的日子,在我渐渐康复起来的时候,Z遭遇了车祸,一直卧床,我去看望过她几次,我以为她能坚强地面对了,毕竟她的条件比我好。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她的电话,第一句话就是:“无法面对!无法面对呀!”我心里一凛,我想她是忘记了她当初的话,忘记了在我极其痛苦时,她以责怪的口吻要我面对的话。

    08

    一位《健康报》的编辑很关心地打来电话,她听说我是腿病,就说不严重没关系,她说只要不是脑袋的病,都是小病。天啊,照这逻辑,史铁生的瘫痪,尿毒症都是小病了?《健康报》的编辑尚且如此。

    我曾对人说,因为生病憔悴而不喜欢见生人……那个年已40的人居然好奇地问:“腿伤会影响容貌吗?”我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说,你太幸福了,一定没有经历过大病或久病。他说是的。看来,人对世界的认知在经历不在年龄。我现在甚至可以从一些人的文章里看出这人有没有生过病(久病、大病的病)。这也是我在这期间学到的。我在一个人的博客里看到他去探访病人后写下的文字:“……走出病房,享受阳光,忘记病痛的人,不羁绊世事的人,才是懂人生的人!……一颗多彩的心,一张青春的脸,为什么可以因为自己个人的病痛而拒绝和自己所爱的时代跳一支舞呢?”看看这健康人的话吧,多轻巧多幼稚?好像谁愿意留在病房,那病痛时刻在折磨着你,能忘记吗?还多彩的心?还跳舞?人总是情不自禁地犯自以为是的错误。

    随意指责别人不坚强的人,自己不一定就坚强。是的,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不知道说的人是否真的比我坚强,但我知道他没有经历过我的遭遇。一个没有亲身体验的人,看别人的疼痛是抽象的;一个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想象别人的痛苦就是虚构的。待自己临到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09

    一位看过李兰妮的书的读者很震惊,说他原来对抑郁症是无知的,他原来一直把抑郁症看成心理疾患,等同于精神病。当他读到“大脑化学物质5—羟色胺严重失衡”这样的文字时感到了汗颜。其实整个社会对于抑郁症的认识,都还处在一个蒙昧时期,所以很多人无法理解那些体面的、光鲜的人怎么说自杀就自杀了。有些病,有些疼是显性的,一目了然的,却不知还有一些病,一些疼是人的眼睛看不见的。有些病人不仅是痛苦的,也是孤独的。我们有尊老爱幼的好风尚,却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病中的人。

    李兰妮说抑郁症比癌症更恐怖时,我是震惊的,这是我之前不了解的。李兰妮写道:“我看到头在一旁飘浮,四肢像被斩首的青蛙发蔫,身子是空的,脑浆——鲜血——额头那一块皮——两个眼珠子……浮在空中飘,各飘各的。过去我看不懂毕加索的画,现在我就是毕加索的一幅画。”原来抑郁症能看到自己被肢解的影像?多么可怕,而最可怕的是,对于抑郁症患者,死,竟然是一种诱惑。李兰妮说:“每次我用过水果刀之后,不管那刀套搁得多么远,我都要找到它套好。若是晚上太晚找不着刀套,我会用一本厚书压住刀身。我会特别注意那锋利的刀尖。尤其是我一人独自在屋时,我总会意识到那刀尖的存在。即使我背过身去,或者去了另一间房,我的心思仍在刀锋上。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忍不住地想象着刀尖慢慢切开皮肤以至血管时的画面。原来我深受诱惑。”我原只知道金钱、名利、美色才是诱惑,不知道这让人惧怕的“死”,这血淋淋的恐怖竟然也会成为诱惑。原以为自杀者是因为痛苦才让他们豁出去了,以为是大义凛然的。我是多么无知呀……

    李兰妮的《旷野无人》一书中有很多篇幅是记叙她的噩梦,多是有关自杀、死亡、鬼魔的。死亡的诱惑已深入她的梦,她梦见医生诱惑她去死:“就是这几天了。你不是准备好了吗?不痛的,我们会给你很好的止痛药……”她说:“从4月2日到12日,我所做的每一个梦都与死亡相纠缠。一种来自阴间的神秘力量在施展迷心大法,试图吸扯我跟它走。”看得我头皮发麻。李兰妮,她哪里是在跟疾病做斗争,她分明是在跟魔鬼、跟死亡的权势做斗争。北方民间流传的鬼故事里有“鬼找替身之说”,说有自缢而死的鬼魂会幻化成一面窗子,引诱人去看窗外美景,当人看得出神,吊死鬼便收紧绳套,那个人就一命呜呼了。

    李兰妮写道:“服药后头七天比化疗还难挨。早上吃完药,就趴在沙发上,腹部顶两个靠枕止痛。一会儿跪在沙发上抱着脸盆干呕,一会儿脚勾沙发背头抵地,头往木板上磕,想把大脑磕得没知觉。有时候站也不是坐也不行,躺也不对,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眼巴巴看着墙上的钟,一分钟一分钟数时间……有些自杀的抑郁症病人也是吃过药的,但他们忍受不了药的副作用不得不停止服药。能不能昏过去?能昏死过去就好了……”我忽然想起一个患抑郁症的朋友。我这才知道我是多么的不理解她呀。当初听说她不吃药,偷偷地把药扔掉。我问为什么,她说那药吃了难受。我就以为是比较苦涩的药,或者像很多药品说明书上写的,无非也就是有点恶心之类的。当时心里就想她怎么这样任性,怎么可以这样不懂事,这样不配合医生。不曾想我是多么的无知呀。

    李兰妮的《旷野无人》副标题是“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若不是因为卧病,我断不会去买这类书的。我以为这类书就是给这类病人看的。我错了,这是一本写给所有的人看的书,而且,健康的人更应该看。刚看不多页,我就大吃一惊,我忽然意识到,抑郁症与我太有关系了,我有生以来最要好的6个朋友里,竟然有三个抑郁了。那三个里面,一个已经自杀。她本来聪明漂亮,可是她走了。如果是现在,我经历了这场劫难,又看了这本书,是不是可以帮助她?起码可以安慰和理解她,可她已经走了,说什么都晚了。还有两个还在抑郁着,我一直都在责怪其中的一个,心想她怎么可以一病多年,怎么可以那么低调,那么不热爱生活不热爱朋友。我以为她人生观有问题,也以此鄙视她。现在看来我是多么的愚笨呀。还有一个来往多年的,忽然在这两年里不理我了,千呼万唤不出来,我就以为她不跟我好了。前段时间她才告诉我她患了更年期抑郁症。她说她总在家里哭,连家人她都害怕见面,要我原谅她。

    李兰妮说:“我认为,没有人能清楚表达那些感觉。没有一个重度抑郁病人能够准确说出他所受的是怎样的折磨。神经系统本能地拒绝表述。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层的,也不是最恐怖的,更不是原始无伪的。因为,它们无法表达。常有人问我:抑郁症有多难受?我找不到词语回答。”我想起王家新的诗:“……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那一声凄厉的哀鸣/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来自我们的内心……”

    10

    劝说总是容易的,轻省的,难怪约伯要责怪他的三个朋友,但约伯有那样的三个朋友已经让人羡慕死。《约伯记》里说:“……各人从本处约会同来,为他悲伤,安慰他……他们同他七天七夜坐在地上……”可是他们劝慰约伯的话反让约伯烦躁,他们就又责怪他的烦躁,责怪他平素用语言教导许多人,也坚固软弱的人,扶助跌倒的人,可是现在祸患临到他自己,却是迷糊的惊慌的。约伯对他的朋友说,因我所惧怕的临到我,我的力气不是石头,肉身不是铜做的。你们这样的话我听多了,你们安慰人,反叫人愁烦。你们若处在我的境遇,我也能说你们那样的话。

    只有相同相似经历的人才能体会你,否则,都是虚构的。19世纪的奇人海伦·凯勒,这样一个又盲又哑又聋的人最终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和她的老师沙利文不无关系。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好像沙利文天生就是为了做海伦的老师,她先是经历了双目失明的痛苦,又到了柏金斯盲人学校学习,后来在一位医生的帮助下,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再后来自然是去担当了海伦的家庭教师。这经历很重要,同样的经历使她深知盲人求学中所面临的一切。我想,海伦·凯勒的老师倘若不是沙利文,而是一个没有同样经历的人,即使再如何的博学也未必能使海伦·凯勒成为一个杰出的人。

    11

    我自己亦是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在我承受着肉体的折磨,就说肉体之痛大过精神之痛,是真正的痛苦。可是,若照我这么说,那么,阿赫玛托娃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当她在大雪天等待探监,她的痛苦一定比那冰天雪地还要严峻,比那蜿蜒的队列还要冗长,比她那正在服苦刑役的儿子身上的锁链还要沉重坚硬。其实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

    人真是孤独的,各人有各人的痛苦,要真正理解别人的痛苦是多么的难。汶川“5·12”大地震,我曾写下了几首诗,其中有一首别人看了说好,我自己也以为好,以为我是设身处地地体会了那种痛,诗的题目叫《想象》:“那一刻,一生的重量/把我打入逼仄的瓦砾下/时间的黑幔将我紧裹/恐惧没了疆域/没有食品和饮水/热气,寒流轮番袭击/尘土锁住了我的眼耳鼻嘴/水泥楼板锁住了我的身子/绝望锁住了我的梦/伤口在滴血/手脚疼到麻木/夹缝里,一瓶矿泉水近在咫尺/我却够不到/我不能,不能/不能再想象下去了”。

    后来,当我读李西闽寄来的《幸存者》一书,读他被埋的那一瞬间:“我的左侧太阳穴旁边被一块铁质的东西顶住,朝上的锋面插进了我左脸的皮肉里,左侧的腰部也感觉有一片锋利的东西插了进去。肋间也横着一条坚硬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条钢筋,勒进了皮肉里。瞬间,我陷入一个黑暗的世界,脑子里混乱成一片,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可是我是那么的疼,左边的眼睛被温热的血模糊住了,不停地有血流进眼睛,又流出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被埋在了废墟之中,身体在黑暗中沉沦。我在持续不断的山崩地裂的轰响中不知所措。我的思维一刹那间被中断了。我是不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叫地狱。我什么也看不见,冰凉的液体在我的左眼流进流出,那不是泪,应该是血。人死了还会感觉到自己流血吗?还会听到轰响吗?黑暗让我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我的思维难道是鬼魂的思维?如果鬼魂也还有想法的话。黑暗让我恐惧。”

    看完这些片断,才知道我的《想象》是多么幼稚,我的《想象》就只是想象而已,连真实的皮毛也没有触及。

    12

    萨特是一个很能洞悉内心情感的作家。他写“二战”时期被纳粹关押的一段经历:一天晚上,在打了熄灯铃后,他正慢慢走回房间。突然,一道手电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哨兵开始喊叫起来……德军哨兵用枪刺威胁着,并在他背部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整个人摔向门上,当他走进囚房时,他大笑不止,他立刻意识到这反常的情绪其实是神经紧张的反应。当他告诉同囚难友他为什么笑时,他们也大笑起来。

    我若不是有过因紧张而大笑不止的经历,我想我就不能理解萨特这段话。我16岁那年,从知青点被抽派到省妇幼下乡保健队,随同去乡下普查。我们那个小组4个人,一个省里来的医生,其余两人是乡下的赤脚医生,都是十几岁的女孩。那天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小村庄,住在一幢刚竣工的,还没人居住的大房子里,那个女医生自己住一间条件稍好的,有床铺的。我们三个女孩在一大间空空的房子里架起木板睡通铺。时值夜半,我被身边的女孩叫醒,我迷迷糊糊醒来,见她惊恐万状的样子,她让我听,不一会儿,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整座大楼里回荡,好像是大的木桩撞击在墙壁上,且那洪大有力的声音由远而近,迅猛直奔我们的屋子,非常恐怖。这时,只见身边的女孩忽然笑个不停,边笑边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我正想她干吗要笑,可我忽然意识到我也在笑,且无法控制地,停不下来地笑。我赶紧把边上另一个女孩也叫醒,那女孩被叫醒后,看我们惊恐地笑着,她也不住地笑,她更是胆小,一边笑一边发抖还一边流泪。我没有萨特的敏锐,事后很久也没悟出那是因为紧张才笑的,读了他的文字才有所悟,那应该是神经紊乱所致,就像亢奋和抑郁,不同的两极控制不好会互相转换。

    13

    我们想象别人的痛苦,想象力其实是贫乏的,即使设身处地也是有限的,这是作为个体人的有限和无奈。行为艺术家X当过船员,在茫茫大海里航行,我相信那时他所感到的孤独是真正的孤独。然而,人是有限的,孤独是无限的。后来他为了尝试更深的孤独,以有限挑战无限,人为地制造了许多所谓的孤独。他把自己关在一个10平方米的笼子里长达一年之久,不交谈,不读写,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也许依然走不进孤独的深处,他又把自己放逐到户外,在零下38度的大街上被警察关了禁闭。

    看了这所谓的孤独我简直是气愤了,这就像一个要体验轮椅生活的人,硬是把自己绑在了轮椅上,这与那真正瘫痪在轮椅上的人能一样吗?那差别就是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解开绳子站起来。而真正的孤独不是刻意制造出来的,那是一条人力所不能解开来的绳子,一条无形的绳子。

    所以我向来对作家体验生活抱有异议,我不是反对作家体验生活,是提醒,那只是你体验到的那种生活的皮毛。

    伊壁鸠鲁派信徒确信父母爱子女是出于利益考虑,就是养儿防老,或是争取社会福利。一个有文学盛名的80后说,一个人巨大安宁的幸福,来自于自我献身的享受和自我欣赏。哈哈,我真想笑。我想说,第一种人永远不要对这类事发言。第二种人,最好等你当了母亲再来发言,不管你现在名声有多大。我还想说,母爱,那是自然而然的,想不那样都不成,就像分娩后自然而然的乳汁分泌。

    我很喜欢德国诗人恩岑斯贝格尔写给儿子的一段话:“我儿,你不可读颂歌,而应该读列车时刻表:它更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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