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看见天花板上有光的形体,它们时而单调、时而繁复,不同时辰有不同的图案,有时还挺深奥。我这样白天躺着夜晚躺着,在膝关节再次摔伤的初期,我就这样昼夜不分没完没了地躺着,时间也随之慢下来,慢慢品尝这生命阴面的丰盛。苏珊·桑塔格说过:“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的,我落在这生命背阴的一面里了。
我的落地门正对着环城路,外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那是环城路上滚滚不绝的车声,这闷头闷脑的声音里有着重锤的力量,听多了可以把头砸晕。我惊诧平时竟忽略了这么大的动静,健康时总是忽略了太多的东西。外面摩肩接踵的人皆匆匆模样。突然一个念头就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此刻所看到的这些人,再过100年,便都不在了。10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是多么短暂呀。可落在病中的日子,一分一秒都是漫长的。
02
收到李西闽寄来的大著《幸存者》,扉页写着“燕青,任何磨难都是生命的财富,祝福你!”我知道很多作家有磨难,马塞尔·普鲁斯特因患哮喘病,一生大多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过着孤独生活的他却写出了《追忆逝水年华》这样的世界名著。博尔赫斯一生在图书馆博览群书,当他被任命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时,他的双眼几乎失明。他因此自嘲:“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正是在这黑暗中,博尔赫斯写出了传世的作品。经历患难后的考门夫人写出了被誉为苦难的心药的畅销书《荒漠甘泉》,帮助了无数在困苦中的人。周文王也是遭幽禁时写出《周易》,司马迁受宫刑后写《史记》。看来,苦难真是财富,可我承受不了这样的财富。
关于磨难,史铁生在他的《病隙碎笔》中写道:“失业、失恋等等。这么多年我渐渐看清了这个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会去干什么呢?我倒也说不准,不过我料他难免去些火爆的场合跟着起哄,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我是了解的。他会东一头西一头撞得找不着北,他会患得患失总也不能如意,然后,以‘生不逢时’一类的大话来开脱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说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说那样的地方不适合他,那样的地方或要凭真才实学,或要有强大的意志,天生的潇洒,我知道他没有,我知道他其实不行可心里又不见得会服气,所以我终于看清:此人最好由命运提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药。不过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欲望横生也自有其好处,否则各样打击一来,没了活气也是麻烦。抱屈多年,一朝醒悟:老天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不能不说,这些让我从中得到了抱慰,但依然不能带领我走出痛苦,也许我需要在痛苦中修炼。有人让我找高人算算,也就是让我寻找逢凶化吉的秘方。可是对于命运,我有权利专选好的剔除我认为不好的吗?这是不是骄傲与愚昧的表现?何况我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诸多经验已证明许多事不过是“塞翁失马”的不断翻版。
03
天渐渐暖和起来,可是我的受伤的膝盖还没有暖和起来,旋即炎炎盛夏已到,大地上早已生机盎然,我的这个膝关节依然不被诱惑,兀自冰凉着,它似乎永远地停留在那个冬天里。两个膝盖对这个世界的感觉不再是相同的温度。
04
生活,这是个意象词,生着就是活着,鲜活的,这些词都在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说生命是动态的。而我,长时间的寂静,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巨大的恐惧,我需要生,永远的生。寂静,使我获得一个特殊的视角。这纯净的寂静是久病给予的。疾病是把人的视线从世界拉回自身,从物质拉回内心深处。
健康是平地的,俯视的,向外的,视野里更多的是餐桌的宴乐,内心存的多是俗世的意念。生病是海拔的,仰望的,向内的,让你与天更近,在危难之中,在走投无路之时,人常常会举头望天,呼喊:“天呀!”这时的人便不再像往常那样过度注目金钱地位,这个时候,肉体与灵魂最近。
05
患难中人喜欢读《约伯记》。史铁生读《约伯记》悟出了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史铁生自己也是这样的。因为希望,哪怕信心的前面没有福乐做引诱,哪怕是不断的苦难,哪怕是曾有过的信心动摇,最终老天还是赐更大的福给了屡遭厄运的约伯。史铁生在苦难中也是一直没有失去希望的,他的脚下没有路,他的笔下是一条金光大道。
女作家李黎在儿子死后也看《约伯记》,当她看到约伯的儿女死后,神又赐给约伯新的儿女,新儿女美貌无比。李23点金子,因为他的后面有黄金屋般的永生。
06
我读《约伯记》读出了一种隐喻,我以为约伯的遭遇也是死亡的预演。难道不是吗?难道死亡不就是失去亲人、财富和自己的肉身吗?以赤裸裸的灵魂面见老天吗?《约伯记》里面不是有一句约伯对老天说的话吗:“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我们现世的人不也把死亡说成是去见上帝吗?
据说只有一小部分人会考虑生死之问题,大部分人来不及考虑。然而,中国人是爱听好话的民族,忌讳谈论死亡。连谈论都不肯更何况考虑呢,自欺欺人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好像这样就不会死了。于是,中国话发明了很多对“死亡”的叫法:升天了、走了、千古了、上路了、去土州了、去黄土县了、仙游了、驾鹤西去了,就是不肯直接说“死了”。这些叫法都是当着死者亲属面说的,背地里才敢说得畅快些,比如说:“完了”。这“完了”是很让人害怕的话,“完了”就是终结了,等同于失败了,那让人多么不甘呀,要不怎么会有那些赚死人钱的,要不那些扎纸人、纸马、纸轿子的怎能一直延续下来,据说现在有纸电视、纸宝马车、纸飞机了。若你听到山东人说某某人老了,那就是说某某人死了。把“老了”同“死了”混为一谈,就是把老境与永恒连为一体,这是最哲理的。闽南语说人死了叫“过身了”,我以为最玄妙、最宿命、最传神,像一缕游魂在肉体之上游走而过。
除了庄子,谈论死亡的多半是外国的思想家、作家。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你总能看到彼岸的高度,神性的光芒。相比,我们的作家写的更多的是生活的一地鸡毛。蒙田说“死亡,是人生最为关注的事情之一”。他说,当我们看到他人死去的时候,我们很难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或者说离死还很遥远。即便是死到临头了,亦不愿相信这是自己留世的最后时刻。我恍然,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吗?也是这样的自以为是,多么可笑。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是天下重要的人物,举足轻重、非同小可,不会轻易就死去。即便这世上到处都有战乱、车祸等意外,飞机一次失事都是几十上百人,我们仍不以为然。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似乎要用到永远,长生不老。似乎死亡对于我也是一件意外,不是必然。要知道,汉朝武将霍去病死时只有20多岁,写下传世之作《唐璜》的诗人拜伦也死于36岁。两弹功勋郭永怀在一次核试验回途中,飞机失事身亡,死,就那么10秒钟。老天并没有因为谁是成功者就让他享天年长寿。
生病,就是上天给了我机会来思考这些问题,这是否是另一种幸运?死亡,这是每个人都要邂逅的一个词,无论你愿意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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