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半年来,因了这腿病的久久不愈,便一天天地落在了与人隔绝的孤寒中。
我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左壁、右壁、前墙、后墙这仅有的方向,我渐渐地成了卡夫卡圈养的那只虫。我重读《变形记》,那上面明明写着:“……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卡夫卡知道他那职业终有一天会让他变成一只虫子。也许他愿意,虫子是比人更能忍受孤独的,但也更难了,因为还留有人的记忆,还想做人所能做的一切。
孤独,除了卡夫卡知晓,还有一个人知晓,那就是我们的老祖宗仓颉,他比卡夫卡更早知晓的。“孤独”二字,植物在左(瓜),动物在右(狂犬旁与虫子),就是没有自己的同类。还有,那“孤”的偏旁,像是孑孓的暗示,也是虫子,蚊子的幼虫。繁体字“孤獨”更是具象,那“獨”字俨然一只被拘禁着的虫子。孤独就是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化成了植物、动物。
我忽然想起那种有点矫情的说法,说在人群中感受到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这种含着“众”的成分的孤独,终归是没有被剥离出他的同类的一种孤独,一种时尚的,早已被名人树碑立传的孤独,是尚未变成虫子之前的人说的。过去,在我的腿脚健康的时候不也是这般人云亦云吗?就像有人说精神的痛苦有时比肉体的痛苦更甚,可是后来人们把“有时”去掉了,直接说精神的痛苦比肉体的痛苦更甚。有位作家说她不怕孤独,原因是她一个人在家独处了几天,过得很好。她摆弄小石头等等玩物不亦乐乎。这就好像一个健康的人坐在轮椅上说他不怕坐轮椅,说他坐轮椅很舒服一样,那和下肢瘫痪坐到轮椅上是不一样的。
好久了,连邮箱也是空的。久病,亲人和朋友渐渐疏离,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个人孤寂久了,就会冷,人们常说“一个人太清冷了!太荒凉了!”现在我终能体悟这话,那冷是从骨头缝里发出来的,是孤寒,非自然界的冷。我终于知道了人为什么爱热闹。人多了,闹闹嚷嚷就会热,所以叫“热闹”。我曾是那样清高地鄙夷热闹,窥视那诱人的独处。我原单位里的领导从正职降到副职,他往常车水马龙的办公室安静下来,门可罗雀。半掩着的门里,他在里面看报纸,放报纸的休息室正连着他的办公室,有一个边门进出方便。我知道这种状况于他是痛苦的,却让我羡慕得很。
我问自己,如今这独处的光景不是我梦寐已久的吗?又为何千方百计地想要逃离?
那年,单位体制改革,40岁以上就可以办内退,于是一大批的人办了内退,可是很少有人待在家里。我因为有执业药师资格证,他们都以为我会继续到药企工作,那时正值国家允许私人药企办药品批发业务,新开办的药品批发企业一定要有两个执业药师才能申报。我做过质管部门的执业药师工作,符合担任质量管理部门经理的条件,加上我会电脑办公,于是就有企业来聘请我,我那时的创作状态极好,正渴望有一段安静的读书时间,所以我拒绝了。我每天为自己在书房的阳台放置一个水果盘,然后开始了阅读,我觉得我幸福得奢侈,那段时间我看了近100本的书。不时有人问我在家干什么,我说看书,他们便会感叹,说只有我受得了,换了别人还真没法忍受,我于是庆幸自己是少数能安享寂寞的人。可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Z来聘请我,Z是一家药企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一个挺好的人,他即将开业的药品批发公司急需执业药师,Z估计两个月能过行业检查。我拒绝他的坚请,于是他给我开出全公司最高的工资,这足以让我在人前荣耀一把。Z看出我的犹豫,就大声对我说:“大水淹到我脖子了,你就帮帮我吧!就两个月!”我这人有心太软的一面又有虚荣的一面,这两点组合成我致命的弱点,于是我便答应了。半年多过去了,由于各种原因,GSP的检查验收工作迟迟未来,几次辞职未果,8个月后,我坚决提出辞职,和Z谈了一个下午,还是没有结果,万事易进不易出,我真后悔当初没有硬下心肠,我又不能一甩手走人,后来与Z达成口头协议,是再做满一个月,我也把最后的申报材料赶制出来了,就在这最后一个月里,我倒在了上班的路上,一辆运载“水玻璃”化学剂的车泄漏,“水玻璃”顾名思义就是像玻璃一样滑的水。许多摩托车滑倒,我亦在此劫中,这就是我第二次的跌倒。命运是蛮横的,炒谁的鱿鱼都不须商量。这一劫大大地改变了我的命运,虽然最后手术渐愈,但我的膝关节,就像打碎再黏合的杯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这给以后多次习惯性损伤埋下了伏笔。
此刻,在这最难熬的第四次的跌倒养伤中,这长久不愈中,那原先梦寐已久的独处生活,那曾经渴望的静态已面目全非。久病,那是一个怎样的静,从天花板、从四壁、从这个有限的空间挤压着我,我掉进了陷阱里,我触摸到了恐惧的深与黑,我再不敢说我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这静与那静不同,同样的环境因状况不同感觉也不同了,安静、宁静、幽静、恬静这些字眼儿给人轻盈飘逸,不被打扰的好心情,好景致。那里面藏匿着盈盈的柔光。可这病榻上的静是旷野无人的静,是孕育恐惧的子宫,这静就要爆炸,像癌细胞的扩散。
我的日子多得像一堆废品。一天一天,不再是白驹过隙的,一切都在慢下来,如同过量的安眠药,让人一点一点地死去。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过这样的话:“我听说,如果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了,疲倦而且饥饿,躺在一棵大树底下,濒临死亡,因为身体过于虚弱,想象出错,就会觉得四周全是奇特的幻象,他还以为这是真的,于是孤独消失了。”看来,心身真是环境的主谋。
可是人又怎么能像树那样面对孤独,我这条不肯循规蹈矩的腿,大部分时间脱离了地面,本来它们是远离生命核心的,现在却被忽略太久,负重太多。病榻之上,这形而下的腿与形而上的部分成一水平线,甚至高过了形而上,高过我身体的权力中枢——心脏。医生说,患肢必须在高过心脏的位置,才有利于血液的回流。于是遵医嘱,一条伤腿君临于空中,那“空”是巨大的,那一分一秒是被稀释了的时间,这是我不能一个人面对的,我只有我自己,自己排出的毒气自己吸。蓦然回首,还是慢慢回首,灯火阑珊处一直空着,只能是一片空场。更多的时候我需要一面镜子的在场,于是我把镜子放在了床头,在生活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我必须常常把自己具象在一面镜子里,让散漫的自己具象,让自己生出另一个自己。我终于明白了芙丽达·卡罗为什么总是不断地画自己,这个经历了小儿麻痹症、车祸、多次手术、右腿被截的女画家。她或许不愿让自己成为植物或动物,她是个喜欢与命运激烈抗争的女人,所以她画出镜子里的自己,这样她就拥有了三个自己,也以此证明自己不是一棵树,不是一只虫子。她不知道有一棵树正在她的身体里生长着,开出花来,那是她艺术的常青树。
仅仅是疾病让我活出了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吗?也许孤独在疾病之前就已是隐患了,中年后我很少真正进入谁的生活,跟人总有一种隔阂。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这里,没有同学,没有亲戚。原来有的几个要好的朋友,有的去了远方,有的病故了,有的落在抑郁中,还有的反目为仇了。“亲朋”这个词像一个诱饵,我一遍遍地翻动那个有些破旧了的电话本,却不知该给谁打电话。我家隔壁新搬来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她从不跟我来往,尽管我对她频频投去橄榄枝。我以为她是个孤僻的人,可有一天我发现她家里来了一群和她看上去是同类的人,像乡村里的老阿妈,叽叽喳喳闹翻天。我以为是她乡下老家的人,她说就是我们这个小区里的,她晨练时认识的。我再一次知道我融不进她们,人以群分,我不是她们这个群的,我是一个没有群的人。我曾经庆幸我不会成为那样的老女人,那是一些社会生活之外的老女人。现在我是多么渴望成为她们的一员。
我不仅怀念起年少时的光景,我的友情大都存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我的童年、少年、青年都在军营里度过,那时的孩子成群结队,做什么事都有人做伴,从不缺少勾肩搭背的伙伴,从不知道孤独是啥滋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营还在,却已物是人非了,我们都被那流水放逐了,天各一方了,那样的热闹不复有了。
后来认识的好朋友华也失踪了,我的手机喑哑,所有的短信都是天气预报,我感到恐慌。今天,手机终于响了,我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却原来是电信催缴话费的,我再也忍不住哭起来了。我躺在病榻上不住地想,我是不是得罪了华?可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挫败感像蛇一样地缠绕着我,我整日地仓皇无措。华是我心目中的好人,有信仰,有丰盛的爱,她会抛弃我,这世上还有谁不会抛弃我呢?或者我识人有误,这感觉就像从商店里明明买回了钻石,却原来只是个玻璃球。那失望无以言说,那是比失恋还痛苦的。失恋,旧的去了还可有新的再来,而盐失去了咸味还有什么能让它再咸?华曾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正忙着新教堂的粉刷,所以没空来看我。我感叹,若没有爱心,教堂建得再漂亮又有何益处?不是说人的身体才是老天的殿吗?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责备人,倘若位置置换,我不会做得比她好。可我却不管不顾地说出冒昧的话。
朋友华终于打来电话,我们之间便有了隔阂,我讪讪着问:“我哪里得罪你了?”她吃惊地说没有。这会儿轮到我吃惊了,那她何以失踪?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那一刻,我宁愿是我得罪了她,好让她毫无缘由的离弃有个解释,可是,我的希望破灭了。放下电话,我号啕大哭。这一刻,我哭人性的缺陷,爱心的有限,我哭我的一条腿使我成了寡廉鲜耻的人。
只要有人来看我,我就会滔滔不停地说这说那,情绪亢奋,甚至她们都插不进嘴,只好都听我说。我意识到了,她们也意识到了。我后来看加缪的《讽刺》,一处描写孤独老人的话让我吃惊:“……他甚至不放过叙述中的沉默,他急于在别人离开他之前把一切都说出来,以保留他自认为能感动听众的往事。让别人听他说话,这是他唯一的癖好,对于别人向他投来的讥讽目光和唐突的嘲笑,他不加理睬……”我吓了一跳,我想我就是那个老人了。当然,我的朋友不会向我投来讥讽的目光和唐突的嘲笑,这也不是我唯一的癖好,我还可以写作,可以上网。但我想我已经部分地老去,那被孤独催老的部分。
躺在床上看漫画书,一则《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漫画吸引了我。第一张图是儿子、媳妇、孙子和狗,一同去看望生病的老人,第二张图媳妇最先退出,再来是儿子退出,再来是孙子,最后孙子也不去了,只剩下那条狗了。遗憾,我没有养狗。看来,孝子贤孙都做不到的,我又如何难为朋友?我又如何难为人要像狗一样?
一阵风从窗外袭来,我看到比黑夜更黑的魅影在四壁间飞梭,我慌忙开灯,原来是一只蝙蝠,一只鸦黑透青的蝙蝠。这不速之客究竟从哪里飞来?搬到这里多年,第一次发现这鬼魅的东西。此时它双翼圪蹴着倒挂在墙角的衣架上一动不动,像是从我的孤独里生长出来的。我把所有的灯都开了,把玻璃窗开到最大,我用晾衣杆驱赶它,它窸窸窣窣地扇动着翅膀,只在四壁间回旋,硬是不肯出去。蝙蝠,这趋暗的动物,莫非我开着灯的房间也比外面的夜更黑?也许它从我这里嗅到了非人的气味,和它一样的同类的气味?我忽然在自己被局限了的身体里,看见了蝙蝠的舞蹈。在漫长的,等待一条腿的康复中,一天又一天,我的那点人气,一点一点地被剥蚀掉,我已经渐渐地变成了虫子,和它才是同类。我想起西川的《夕光中的蝙蝠》,“……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哦,原来你还是一棵植物的种子。我的虫子,我的植物。我有些惊喜,第一次觉得蝙蝠这东西并不那么可怕,还有些亲切,它是怎么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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