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我爱你叫作某人-洲上有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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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白尼罗河水可能干不了。但只要希望在,总有一天会驶来接它们靠岸的小船。

    1

    对面的手机大卖场又搞吃西瓜大赛,一等奖是一个马克杯。

    西瓜切了六块,跑上去五个兴高采烈的男孩儿,他们拍着手,满腮满嘴的鼻涕哈喇子。第六个正往台上爬的男孩儿被那个瘦高邋遢的中年男人一把拽了下去。

    后来那个男人钉着满脸的西瓜籽儿拿着马克杯微笑着走了。

    身后留下五个哭泣的孩子。我不爱看热闹,因为热闹里往往有令人伤心的事情。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爱看热闹的小布。

    那个名叫布石的埃塞俄比亚人。

    2

    撒哈拉一年会下一场雨,在那里,下雨的时候没人打伞。

    土著们看到雨滴如同看到金子,都野到泥泞里狼奔豸突。

    小布自然不会错过。

    他腿上装了弹簧,在门外蹦着喊:下雨啦!亚巴沙(老板)!嘿,你瞧啊,真的下雨了!后来他淋成落汤鸡,走进来,从我烟盒里顺了根儿烟,坐在椅子上吸。

    边吸边笑话依然在雨中跳大神一样活蹦乱跳的老男人阿达伊布。

    他说:你瞧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我们“遗体右臂呀”(ETHIOPIA),是经常下雨的。怪不得他只能当KEEPER,当不了SALER。

    那时候我真想变成“遗体右臂呀”的酋长,给丫嘴里装个SHUT UP的大盘子。

    我说:小布呀,你赶紧做饭去吧,大圣快回来了。

    香烟烧到了烟屁股,他依旧舍不得扔,颠着腿将头扭向门口:我再看五分钟。

    他不怕我,他甚至敢跑到我屋里用我珍贵的舒肤佳香皂洗澡。

    害我看到浴盆后,还认为是外面刮了沙尘暴忘了关窗。

    他只怕两种人。一种是有钱的阿拉伯人,一种是名叫大圣的中国男人。

    第一种让他敬若神明,第二种让他敬而远之。

    有钱的阿拉伯客户来公司可以尽情地使唤他端茶倒水,而大圣除了可以尽情地使唤他端茶倒水之外,还可以随时炒了他。

    当地的劳保局有个规定,公司里外国员工和当地人的比例应该是一比三。大圣没找到人才市场,就从马路上捡了他来充数。

    另外缺的,就让阿达伊布的女朋友们时刻准备着蒙混检查。

    没别的工作安排给他,大圣就培养他做中国菜。

    大圣言传身教,教他炒西红柿:西红柿里放鸡蛋,炒出来才是名菜,所有中国人都爱吃。

    小布心领神会,往后炒青椒放鸡蛋,炒黄瓜放鸡蛋,炒非洲茄子放鸡蛋,煎牛排也得放鸡蛋,成了一个无蛋不成席的狗头厨师,把我们的脸都吃肿了。

    老总从空间里看到我们发福的照片,寝食难安数日之后突然造访。

    他打开橱柜问我:鸡蛋多少钱一斤?

    我说:不知道,买了二十块钱的。

    他拉开冰箱问我:鸡肉多少钱一斤?

    我说:不知道,买了两只,四十块钱。

    老头大怒,骂我败家子。若不是大圣最后拍了桌子暗讽他铁公鸡,暗示自己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甚至有起义风险的话,老头才不会善罢甘休。

    老头走后,我把布石叫过来,因为每次去菜市场都是他推着装菜的小车跟着我。

    我问他:鸡蛋多少钱一斤?

    他说:七块。

    我大惊,继续问:鸡肉多少钱一斤?

    他说:十二。

    我超大惊:靠,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他蜻蜓点水般地说:连这点数字敏感都没有,以后还当什么SALER。

    我把头撞得桌子咣咣响:靠,你不是学历史的么?!

    刚来的时候,他号称某教会学校肄业的历史系科班大学生。

    我问他是否知道《黑鹰坠落》,是否知道九十年代索马里闹饥荒。

    他说不知道,他只知道“遗体右臂呀”现在依旧闹饥荒。

    我骂他是个冒牌货。他第二天就拿来一本破书给我看,上面全是三角函数题。

    他阴沉着脸说,有本事你考考我。

    我笑着说,你不是学历史的么?玩自尊是吧?

    然后,我就在YouTube上搜出祖国波澜壮阔的国庆阅兵式给他看。

    他悄悄把那本破书推到一边,瞠目结舌地看着屏幕,嘴里默念:亚巴沙,“遗体右臂呀”跟中国是好兄弟,对吧?

    3

    我常开车去相邻的城市恩图曼向客户催款。有时候,也带上小布。

    因为我蹦几个阿语脏词儿骂爹骂娘是把好手,但摆事实讲道理,就不如这小子说的顺溜了。

    而小布又巴不得跟我去干这种“体面活”,还能蹭我一顿饭吃。

    去恩图曼的路上会经过白尼罗河。

    那是我最喜欢走的一条路。

    过桥的时候往南方看,会在河里看到一个无比青翠美丽的河中洲。

    河中洲镶嵌在碧波荡漾的尼罗河中,蓝天白云下面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

    我去过长沙的橘子洲头,那个小绿洲比它美丽百倍。

    只需看它一眼,落满尘埃的心灵就会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因为上面没有人。

    仔细瞧去,偶尔会看到一群云朵般的小山羊在缓缓移动。

    周围全是水,我不知道那群小山羊是怎么上去的。

    吃得那么悠然自得,不知道河里有尼罗鳄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自尊起死回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报复我。

    那天下午,他把我领进了那个满天满地都是猴子、马蜂的疯狂世界。

    那天,我们从恩图曼回来。再次路过白色尼罗河。

    小布突发奇想要带我下去看看那个小绿洲,看看那些小山羊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我跟着他过了桥,下了坡,摆在面前的是一片枝桠伸展得很高的大林子。

    还没走多远,我的身边就蹲下了七八个从天而降的小猴儿,挠着小爪子神经兮兮地看着我。

    我举步维艰,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布就跑到树后面说:快!喂它们!

    我摸摸口袋,没有零食,就掏出了一盒烟,点了一根儿,递给了其中一个大猴。

    猴群立马呲牙咧嘴凶狠地朝我变了猴脸。我夹着烟,抽也不是,扔也不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突然听到小布在身后用力踹树,边踹边喊:搞点动静,吓它们!

    小布没命地踹了半天大树,猴子们是吓跑了,我却被掉下来的马蜂窝砸到了头。

    马蜂飞出来的时候,我只顾拿手捂住脸往外跑,两只手被蛰得像摸了仙人掌,红肿难耐。

    奇怪的是,小布竟毫发无伤。

    去医院的路上,我疼得呲牙咧嘴,坚持着用两个手指头开车。

    他幽幽地说:亚巴沙,我在岸边发现了一艘小船。

    4

    小布想当销售员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围在我和大圣身边,看我们清点保险柜里的纸钞。

    所以,若让老总选择让大圣当SALER还是让小布当SALER,哪个更让他老人家放心,这是个问题吗?

    但他当SALER的潜质让我不容置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决心戒烟,然后转遍了喀土穆大大小小的药店,都没有找到戒烟贴片。甚至还去中国医院扎了针。我仰天长叹:若是有不冒烟又能过瘾的香烟就好了。

    第二天小布就给我拎了一小袋儿鼻屎一样的东西,然后攒了球儿,塞进我嘴里。

    对着镜子,我看到自己的牙齿黑乎乎的,脑袋里却蹭蹭地充血,十分提神。

    我说:这是神马玩意?

    他说:嚼烟。

    有一天,我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当Saler?

    他说:No Money,No Honey。

    我说:狗屁。你看看大Boss,他是有Money了,他Honey了么?

    他摇摇头,继续说:No Money,No Honey。

    看到他眼里冒起金光,我想赶紧回屋里把自己值钱的东西再重新藏一遍。

    他说:亚巴沙,你有女朋友了么?

    我说:有了啊。

    他眼珠一转:等阿达伊布结完婚,我也要结婚。

    然后问我:我结婚的话,大Boss也会像送给阿达伊布豆油似的送给我豆油么?

    我心想,一个偷渡者,没有阿訇公正,没有法院认证,你结个毛婚。

    我说:送啊,还送大米呢。

    他邀请我说:那好吧,亚巴沙,明天你能来我家做客吗?

    我明知道他没钱请我吃饭,不过我闲来无事,还是好奇地跟着他去了。

    那是一个用泥巴糊成的小屋,外面是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院子。小屋的周围还挤着无数间模样类似的小房子。我就是站在那个院子里见到的小布的女朋友。

    她梳着一头灵动的细辫子,大大的眼睛,穿着花裙子,笑起来非常美丽。

    我认出来,那条裙子是大圣某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的。那个早晨,我亲眼看到他怒气冲冲地从屋里扔到了楼下。

    小布邀请我到屋里坐坐,当屋里的那盏小灯亮起的时候,我鼻子泛起酸意。

    在那个狭小的房子里,铺着一张破碎的地毯。我看到有十几个跟小布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拥挤着依靠在墙壁上,看着我,微笑着跟我打招呼,然后全体起身跟我热情地握手。

    小布笑着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亚巴沙,他人非常好。

    有个年轻人就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小布翻译:他说你的衣服很好看。

    在柔弱的光线下,我看到躺在地毯上的那本破书,我知道里面是一些三角函数题。

    小布告诉我,他们都是从“遗体右臂呀”过来的,大家都住在一起。

    小布说起话来比在公司里要洪亮许多,他的女朋友站在一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

    我能看出来,他是他们中间混得最好的一个。

    我跟他说:下次去市场跟我买菜的时候,我会让你把大米运回家。

    5

    回去后,我跟大圣求情,看看能不能给小布安排点私活。

    大圣顺水推舟,让走火入魔的小布去跟新联系的走私贩接头。

    小布激动万分,感激涕零,眼里全是幸福的未来,全然不知接头的危险。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小风嗖嗖地刮着。

    我跟大圣趴在一幢破楼的楼顶,往下观察着像电线杆儿一样茫然四顾的小布。

    跟走私贩接头,需要好的地形,还得要双方的互信。

    地形一般是两面呈直角的墙壁,墙角对着一片开阔地,我们接酒的车会打开后备箱停在墙的一侧。夜晚的视线弱,可以看到边缘,也方便撤退。互信的基础则是:大家都是中国人。

    大圣扣掉手机,小声说:来了。

    一束灯光在不远处熄灭后,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来到楼下。

    小布瘦瘦高高的身影朝那辆汽车走过去的时候,车灯又突然间打开了。

    然后我们就看见从车窗里伸出来的手枪,向下敲了两下车门,然后汽车拐了个弯加速离开了。

    未几,大圣的电话响起。大圣破口大骂:你们挑人还是挑钱?

    大圣抽着烟走下楼去,看着怔在原地早已吓掉魂的小布说:他们没有酒,那群人是阿里巴巴(强盗)。

    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诉他:No Dengerous,No Money。So,Honey Is Dengerous,My Little Baby。

    小布就此低沉了一段时间。

    那次我们在库斯提暗沙里陷了车,小布找了一辆老路虎往外拉,陷得太深,钢绳断了。

    小布又找了一群孩子,说好帮着拉出来,一人一块钱。

    一半孩子站到了我们的车顶上增加车轮的摩擦力,一半孩子拖着断了的钢丝绳喊着动听的小号子使着吃奶的劲儿往外拽。

    车子出来后,大圣只分了十块钱就没有零钱了。

    孩子们还围着。大圣把烟头弹出窗外,一脚油门就窜了,差点撞到前面的小孩儿。

    小布坐在车后面阴沉着脸,嘟囔了一句:木时刻了(这样不好),你们都是阿里巴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布在大圣前面,明目张胆地发脾气。

    大圣也有点不适应,回他:麻木时刻了(多大点事儿),我是怕给他们一张二十的,小孩子们会打起来的。

    小布撅着嘴坐在后座儿上,把头扭向窗外说:你们还是阿里巴巴。

    6

    阿达伊布结婚的前一天,小布突然告诉我们他找到了一家地下酒作坊。

    我们当然不信。一个禁酒的国家怎么会有酒作坊呢?

    我们就开车去了超市,给老员工阿达伊布准备了一些新婚礼物。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发现小布不见了,只有一个警察守在那里。

    我们赶到警局的时候,看到警察用橡胶棍把他的脸都抽肿了。

    一个警察还脱下贝雷帽来让小布往里吐气,小布没控制住,呕了他一帽子。那傻瓜竟然还端起来闻,然后耸动着鼻头端给另一个警察,让他也闻闻。那个警察被熏恶心了,又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抽打。

    小布鼻青脸肿地看到了我们,然后拧着麻花儿腿儿扭扭捏捏地朝我们笑了。

    大圣说:靠!这小子喝酒了!

    小布被关进铁笼子里后,我们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他眼角和着眼泪和血对我们说:亚巴沙啊,我找到了一家用橄榄做酒的作坊,才2块钱一瓶,喝起来味道不错。比你们中国二锅头好喝多了。

    他又笑起来:我没告诉警察那个地方,亚巴沙,你们可以去那里买酒啦。

    然后突然抓紧了铁条,央求道:亚巴沙,别让他们把我送回去。“遗体右臂呀”,什么都没有。

    大圣眉头一皱:靠!你偷喝我的酒啦?

    小布拿指头捏着空气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么一点点,让我睡了一天。

    大圣放狠话:“遗体右臂呀”不是下雨吗?你等着回去看雨去吧。

    小布听完就躺到了被太阳炙烤到刺人眼目的沙土上。

    我跟大圣走到办公室给那个警官塞钱,让他通融通融。

    那个警察接了钱却说:放了他不行,埃塞人很可能是间谍,但我可以保证不再打他了。

    他说:你们也要小心,犯了酒戒可是要鞭刑的,一个月抽一鞭子,一共抽两年。

    第二天,劳保局的人找上门来说我们雇佣偷渡犯,罚了款,也下了最后通牒:外国员工和当地员工比例再达不到一比三,法庭上见!

    小布还是被送走了,他被遣返那天,我和大圣开车去警局看他。

    他泪眼婆娑地再次央求我们:亚巴沙,中国那么厉害,你们帮我求求情吧。我的女朋友还在这里呢?我怎么能一个人回去呢?

    我们无地自容,站在外面不说话,给他递一根烟,大家一起被烟雾缭绕。

    我说:小布啊,你走后,我就买不到嚼烟了。

    大圣说:靠。你小子没事儿找什么地下酒作坊啊?现在好了,老子要亲自做饭了!

    小布蹲在笼子里,抽着烟看着自己的阴影叹一口气:No Dangerous,No Money。

    我们跟着遣返偷渡者的破旧巴士一直往西开。

    我们没有看到小布的朋友们。或者他们都不适合做这样的告别。

    我猜不出那个梳着满头细辫子,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笑起来很漂亮的黑人姑娘以后会怎么样。

    因为,小布是他们中间混得最好的,小布自然就是她最坚强的肩膀。

    路经白色尼罗河的时候,我再次朝南方看。

    河中洲依旧如宝石般镶嵌在碧波荡漾的尼罗河水中。

    小山羊依旧如云朵般安静地徜徉在蓝天中。

    我知道,白尼罗河水可能干不了。但只要希望在,总有一天会驶来接它们靠岸的小船。

    7

    去到撒哈拉,我拥有的全是年轻。

    逃开撒哈拉,我拥有的不过都是侥幸。

    回国后,每当晴朗的夜晚,我都会搬把椅子爬到楼顶去看那温馨如海的夜空,回味往昔的故事。

    还在撒哈拉的老朋友后来给我留言说,又看到那个叫布石的“遗体右臂呀”人啦。

    他成了一家汽车销售公司的销售员。

    我知道那家公司,他们不卖新车,卖的都是从迪拜锯成两半的各式各样的报废车。

    他们当垃圾运到喀土穆,拼起来还能卖个好价钱。

    公司外号叫“起死回生的万国博览会”。

    他还说:现在都流行喝橄榄酒,不过度数太低,一个人能喝两瓶。

    是啊,小布又去了那里。

    他终究成了一名让人骄傲的SALER。

    只是不知道,白色尼罗河的小绿洲里还有没有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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