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上演的那些耀眼的故事,又渺小得如同一粒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1
辞职之后,我在姜东山的旅店里住了一个月。
窗外有碧蓝的大海,茫茫无涯,我常端把椅子出去与之神游。
我们心照不宣地谈了很多事情。
我跟大海说:事实上我或许等不到她了。
大海不说话,呼呼地喘气。
我跟大海说:刚才我说的太保守了,我要跟她分手。
大海不说话,呼呼地喘气。
我最后跟大海说:是啊,我是单相思,谈什么分手呢?
我现在什么都告诉你了,大海你牛逼了。
我就起身往回走。
回头时,我看见有一只海鸥跟在游艇的后面,躲着风往远处飞走了。
姜东山生意惨淡,愁眉苦脸,他先说自己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刚开始那个月的营收都给甘肃一个村子的小学捐过去了。
最后他认真地跟我说:要不我从洗浴中心找两个小姐去门口拉客吧。
那天,姜东山给我煮了一碗烂面条,把我吃恶心了。
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地上,啐他一口痰:你丫变了!
没过几天,我就告别了那里,也告别了大海。
2
我从喀土穆机场出来的时候,大圣朝我招手。
明晃晃的金链子,蛤蟆镜,腋窝里夹一皮包,走进了才看到他的T恤上布满了破洞。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笑:刚来非洲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坐在破旧的丰田皮卡上,我躲避着从座子上斜刺出来的那根钢筋。
我给大圣递了根烟。
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身着长袍的黑人骑在一头驴上悠然地走着。
我问:这不是首都嘛?怎么会有驴?
大圣喷云吐雾,嘴角上扬。
隔着墨镜,我看不清他是在看驴还是在看我。
我心想,我上了这狗日的外贸公司的当了。
来非洲,原因很简单,简单到你或许认为我是一个白痴。
她去法国读书了,一个人。
所以我不能每日只猜测她是否过得辛苦,我得身临其境。
若是国外的月亮比国内圆,那么我就放心了。
若是国外公交车上的咸猪手比国内还多,或是夏天没有空调,冬天没有暖气,那么我就会担心,然后我也就不能一个人待在平安祥和的祖国独自享清福了。
我把这个定义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所以我辞职了,谁叫我在乎她呢。
等到了非洲,我发现我错了。
这鬼地方整天沙尘暴,连晚上的月亮都是红色的。
假如还能看到月亮的话。
你在沙尘暴里去看一个盘子一样的东西,圆不圆的已经不重要了。
连它是不是一个碎的玩意儿你都无法断定。
还有,这里不可能有咸猪手。
这边的宗教警察腰里都别着刀子,别说摸女人大腿了,你走近了他都会过来砍你。
这里的天气啊,空调和暖气?做梦去吧!
谁家屋里能有张床,提亲的人就会把他家门槛踏碎。
再挂个电灯泡的,他家的孩子就不下二十个。
十个是自己生的,另外十个是天天过来看电灯泡的。
我知道,这里跟法兰西已经无法相提并论了。
就生出一种失落感来。
我就在网上重读了几遍《阿Q正传》,跟非洲兄弟站到了一条战线上骂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我们先前——比你们阔得多啦!你们算什么东西!就算老子现在是穷光蛋,连上厕所都用手擦屁股,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的儿子也会比你们阔得多啦!
于是,我就胜利了。
我在qq上跟她说:哎,你知道吗,我就住在撒哈拉的边上。撒哈拉知道吗,就是三毛自杀的地方。三毛知道吗,就是那个写《橄榄树》的台湾女人,这里美得很。
我一边唱着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一边写。
门口进来几个讨钱的脏孩子,被大圣赶出去了。
大圣是我的同事,他是个老非洲,来这里都五年了。
他初到非洲的时候,除了机场,全国没有一条柏油马路。
我们海外办事处的门口正对着一片辽阔的荒地,天空上盘旋着密密麻麻的野鹰。
昨天我溜达到那边,看到了两条死掉的黄狗,它们被吃得只剩下了一条干瘦的尾巴。
她回:有斑马吗?
热血涌上心口,我问大圣:这里有斑马吗?
大圣用手指弹出烟头,说:上车。
卡车在沙漠边缘飞驰,夕阳越过附近的沙丘往大地上扔了最后几把晚霞。
后视镜里滚滚红尘,我想象着在空中俯瞰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我问大圣:你要带我去哪儿?
大圣就朝左边努努嘴。
我就看到了游荡在路边的单峰驼。
大圣又向右边努努嘴。
我就看到了几具白森森的骨架。
我还是问:斑马有吗?这个很重要。
大圣说:你是傻逼吗?
回去后,她的头像已经变成了灰色,这让我感到既庆幸又失落。
因为,这里没有草原,也就没有斑马,我无法给她一个可爱的答案。
但这里的日落很美,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问大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大圣说:记住小子,在非洲遇见中国人有两个禁忌。第一个就是别问他从何处来,以前是干什么的,他可能之前杀过人,会将你灭口;二是别问他会到何处去,将来会做些什么,他可能打算杀人,也会将你灭口。
我害怕了,就说:那我该做些什么?
大圣说:傻逼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也好。
这样我就能实话实说了。
这样我就能跟她说,嘿,我在这里很安分,没有洗浴城,没有桑拿房,路上的女人都蒙着脸,就算不蒙脸我对她们也不感兴趣。坏事找不到我的头上,我很清白。
或许是我的洁身自好打动了她,有天她主动找我聊天。
这在之前是从未发生过的。
她说:我现在单身了。
我觉得老天终于开眼了,就哆嗦着指头打字:他呢?
她说:结婚了。
我极速敲击键盘,恨不能翻跟头云过去一把将她拉进怀抱。
对话框里是我打的字:
你知道吗,我已经等了你很多年了,连你出生的那个南方小镇我都走过。
你知道吗,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没有谁能像我一样希望照顾你,不愿看到你受半点的委屈。
你知道吗,非洲,这样贫瘠的地方,我是为你而来的。
可是发送键我迟迟未点。
最后我把这段话删去了。
烟灰缸里躺满了烟蒂。
我说:随他去吧,他配不上你。
一个笑脸过来,她说:还是一个人好,你不是也过得自由自在吗?
我说:是啊,这里有很多可爱的斑马,草长莺飞,水美牛壮。
有一天,那个长相丑陋的中国女人走后,大圣提着裤子出来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不知道大圣跟那个女人的关系,因为他警告过我不许问一些别人过去的事情。
我说:你别问了。
他说:说说看嘛。
我恶狠狠地说:你再问,我就杀了你!
晚上大圣拿了一瓶红星二锅头过来找我。
白酒在这个禁酒的国度可是奢侈品,是金钱无法衡量的,大圣有办法搞到。
我见到那颗星星的时候,就给他跪了,我已经半年没成仙了。
他说:白天对不起了。不过,你也够吓人的。
大圣将白酒倒进小茶壶里,我又拍了几根非洲黄瓜,洗了两个西红柿放在盘子里,我俩就用喝功夫茶的小杯子一口一个嗞嗞地喝。
两壶二锅头,大圣先我羽化而登仙了。
他打破规矩跟我说他已经在这里呆够了,他是因为失恋而来的。
他说当时他俩都喜欢大海,可能是爱屋及乌,等到分手后,原本爱的都变成恨了。
所以才往沙漠里走。
为的是清净,住在沙漠边上可以安安静静地思考人生。
他说,毕竟来非洲总比出家好一些。
可现在又开始想念大海了。
我也斗胆问他:这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他“啪”地拍一下桌子,成了一头狮子:你管得着吗你!
我悻悻然,后悔没在黄瓜西红柿里下毒。
毒死这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晴一阵阴一阵的王八蛋!
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大圣呜呜地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知道大圣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而但凡男人的故事,大都是悲剧多一些。
可是我不想多问,我把杯子里剩下的酒都倒给了他。
我跟她说:我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因为经历可以变成故事,故事可以变成我以后的孩子们的快乐。
她说:有的话,也讲给我听。
我说:那我就更加喜欢这里了。
3
后来,我们被阿拉伯人坑了,合同上的字是我签的。
先是护照被扣,上了黑名单。
后来有两个比我高两头的黑人警察找上门来,将我拉进了警察局。
我被关进了他们称之为监狱的铁笼子里。
我们也有律师,我们也抓过欠钱的黑人,警局里的老总都收过我们的贿赂。
可这次不同,他跟我握手寒暄之后,并没有网开一面。
甚至是给我关个单间这样的要求都没答应。
谁能知道那个人满为患的大笼子里有没有性欲旺盛的变态狂?
大圣急了。
他站在在笼子外边说:你小子有福了,谁能有这样的机会在国外蹲大狱上镣铐?
他强颜欢笑:你是最有故事的人了。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从我进来之后,他的眼睛里一直布满血丝。
我能看出来他已经好久没合眼了,他一定是在为我日夜不休地各处奔走疏通关系。
我就说:那你把我手机递过来吧。
大圣买了两瓶可乐给了狱警,我就拿到了手机。
我录了像,跟笼子里的难兄难弟一一亲切握手询问他们的遭遇。
我想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国际会晤了。
他们当中有打架抓进来的,有吸毒抓进来的,有偷着酿酒抓进来的。
还有别的黑人国家偷渡过来的妇女,因为语言不通,没法跟她们详细交流。
那个毒贩子看着她们跟我说:她们长得可真漂亮。
我瞥一眼,心想你嗑药嗑多了吧。
笼子里的晚上蚊子特别多,非洲兄弟大小便也不讲究。
我的睡眠里充满了轰轰声和尿骚味。
我睡不着,就爬起来,给她传了一张照片。
告诉她:我白天参加了一个当地部落的婚礼,这里的年轻人都很热情。
她回复:等你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
我失眠了,我将这句话想象出了很多种类的含义。
第五天,我就被保释出狱了。
从没电的手机屏幕上看,我已经发如飞蓬了。
这五天都吃狱餐,都是干巴巴的豆子,我也便秘了五天,没有大便过一次。
我真想好好拉一泡屎。
当天下午,大圣将护照递给我,说你小子有福了,总部招你回国受赏。
我从厕所里出来,慌忙地问他:那你呢?我还没待够呢。
大圣说:此地不宜久留。
我说:我对以后还没考虑明白呢,撒哈拉这么美,我不想走。
大圣说:锦城虽云月,不如早还家。
他说:你结婚的时候,别忘了通知我。
4
回国之后,老总将一个厚厚的信封从桌子那头推给我。
我知道那里面全是现金。
因为我是保释出来的,我这属于畏罪潜逃。
我说:大圣一个人在那里呢,他怎么办?
老总点了一根烟忧郁地看着烟雨蒙蒙的窗外,什么话也没说。
我就发了疯地给大圣打越洋电话,发了疯地给他QQ留言。
可我得到的只是死寂。
我就不管不顾地再次去大使馆办签证。
黑人摇摇头让我看上面那个黑黑长长的印章。
他用阿拉伯语跟我说:阿里巴巴,那木西!(流氓,走开!)
连黑人都跟我蹬鼻子上脸了,那段时间我非常地失落。
我知道大圣十有八九是折进去了,现在没有人能将他保释出来。
我找老总,老总不置可否。
最后,他跟我说:我把你发欧美公司吧,那里安全。
我带着对大圣深深的歉疚感给老总递上了辞职书。
里面只写了一句话:你玛勒戈壁!
辞职之后,我再次住进了姜东山的旅馆。
他真的从洗浴城找来了两个妖媚的女人站在门口揽客。
客房天天爆满。
我就特意找了最上面的阁楼住着,安静。
姜东山说: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也不骂我了?
我透过阁楼的窗子,看到了飞翔在海云间的海鸥。
我说:我怕你杀了我。
他就红着脸出去。
又被我叫回来。我问他:大海什么时候最美?
他挠挠头说:不知道。
我看着那白茫茫的世界说:应该是下雪的时候。
5
我一直待在姜东山的旅店里,等待着那年第一场雪的到来。
我认为什么时候海风凛冽了,什么时候雪花就会落下来。
可我的手和脸都皲裂了,海风还是那么温柔湿润,像是在流泪。
姜东山给我介绍他买的新车和新车里的那个妹子,说:我们先去民政局,回来吃喜面。
那个妹子做的面条比老姜好吃百倍,尽管看起来她比老姜还要老。
我知道,老姜有俄狄浦斯情结。
不过,她找了个对感情实在的人。
老姜能为一个诡命题和一个大月亮的夜晚守着一段师生恋七年。
我相信他的感情就是走心的,绝不是赶鸭子上架,假不了。
当然,我也就知道,姜东山的青春,就此走完了。
同学之间,还站在青春尾巴上的人,我数了数,也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不,还有她。
她在那个没有下雪的冬天结束之前回国了一趟。
不过,她没有联系我。
我只是从手机微博上看到她在家里包了整整一笸箩的饺子。
数了数,九十九个。
照片题字:希望感情长长久久。
她的几个闺蜜留言希望她以后能生一个混血小孩儿,会漂亮得要命。
我笑笑。
关了机。
那天窗外升起了百合图案的烟火,夜空忽闪忽闪的,如同梦境。
我趴在窗子上,看楼下仰面看烟花的老姜和依偎在他怀里的姑娘。
他的眼神坚定从容,仿似不曾有过难熬的昨天,眼前尽是锦绣前程。
老姜有钱了。
他明天要开车带着新媳妇回老家。
他要把巢城的钥匙留给我。
我说:算了吧。我想出去转转。
他跟我说:想开点吧。
他说:再过段时间,回头看看,或许真的只剩下你自己了。
我回到家里度过除夕夜之后,就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凤凰。
因为我记得《边城》的结尾是个谜,翠翠的等待是个未知,因为傩送不一定会回来了。
因为沈从文说过一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可能真的站在了青春的尾巴上。
我仅存的感性已不能让我在沱江小舟里体会傩送天保或是翠翠的心情。
江水荡漾着,船里的乘客尽是欢欣鼓舞的人们,我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不悲不喜,什么也没有。
沱江上下雪了,美得真让我措手不及。
我想起了住过的海边。它们都很美。
只是情人节,漂在沱江河水里的是荷花灯,漂在大海上空的应该是孔明灯。
我看了一夜,冻感冒了,误了回去的飞机。
我跟旅店的老板说:门外没有揽客的姑娘,是个正经地方,再续十天吧。
他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接过了我的钱。
我给签证公司打了电话,寄去了我的护照。
那个带黑色印章的一页,被我扯去了。
免面签,包通过,再加八百。
睡觉前,我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一个玫瑰的图案。
她说,晚安。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恍惚之中,我心乱如麻,也想了很多很多。
大约都是爱她,那要怎么才能爱她,或是无法再爱她之类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破红尘了。
可当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刺眼的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打在身体上的时候,我知道昨晚的无数纠结愤懑,都成了过眼云烟。
6
姜东山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古城有没有艳遇。
我在电话里听到她媳妇的嗔骂声。
我知道这厮还没有起床,都日上三竿了。
我说:我命里没有桃花运,估计上辈子我对女人以及女人对我都很好,没有始乱终弃过。
我听人说过,生命的轮回,是一种补偿或是惩罚。
这种情况下,我很难不往这上面想。
我是一个很会给自己找理由的人,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我就会想到阿Q,打不起精神来的时候,我就想到宿命论,把一切推给命运。
我感觉,这样活着会容易一些。
我在签证公司给我电话的前一天离开的凤凰。
走之前,我再次选了那条古城最熙攘的小道走了一遍。
虽然我知道,这种留恋并不管用,所谓美不胜收就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能力把这里所有的美都记住。
所以,我手上拎着给我外甥的小礼物,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的时候,脑海里空空如也。
路经一个小店,一个苗族女孩儿眼神茫然地坐在织布机边上。
她手边有一条织了一半的麻质围巾,花花绿绿的。
旁边摆一张卡片:禁止拍照。
当时,我的手冷得厉害。
我知道苗族姑娘的腿边是一个火盆,它被毯子盖在了下面,而离毯子不远有很多织完了的围巾。
所以,我在纠结,是不是要伸手去摸一下那些围巾?我估计摸起来会非常暖和。
因为,卡片上只写着禁止拍照,没有写禁止触摸。
正当我愣在一边,似动非动的时候。
从我的身后伸出了一只皮肤很白的手,它先于我放在了围巾上。
我转身的那一刻,世界突然在我与她之间定格了。
身后的游人疾速地流转起来,天上的白云缱绻变化,我突然感到呼吸不畅。
我看见了一个圆脸长发,嘴巴很小眼睛很大的姑娘。
在那一刻,我觉得我遇上了少女时代的她。
太像了,或者也不是,只是感觉上太像了。
我是不是病了?
在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怜爱都被顷刻间唤醒了,它们在迅速地发芽生长,葱葱郁郁。
可是,她扫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背着那个我见过无数次的黑色细带双肩包,身姿轻盈,衣袂飘扬。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游人中间,不知何去何从。
我甚至于想随她而去,当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尾随者,看看她会做些什么。
我想看看她走路的时候是不是脚跟磕着地,因为她只有高兴的时候才那样走路。
我想看看她是她进门的时候是不是用左手开门,因为她是一个光用左手的人。
我终究没有跟上去。
我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我很理性,那些闪现的念头都是假的。
可为什么我还会感觉到不知为何而生的遗憾呢?还有那前所未有的悲伤?
我开始发了疯地向宾馆逃跑。
我想马上收拾好行囊离开这个满是陌生人面孔的地方。
他们让我感到惊恐。
我害怕未知,我害怕在未知之中突然看到熟悉的脸。
这让我感到无可救药的孤独和煎熬。
7
再次到达喀土穆,我先去与那家签证公司有联系的票务公司报道。
这是一家中国人开的票务公司。
我先交给他们一部分订金,这是保证我能够安全回国必须要做的。
他们路子深,只有他们才能有办法保证我的护照安全。
像我这种情况,他们比大使馆都好使。
他们点着我给的美金问我:我知道你的情况,为什么冒着如此大的危险回来?
我说:找一个朋友。
他们问:谁?
我说:大圣。原先我们一个公司的。
他们说:那个人啊。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让那个人再说一遍。
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因为我已经站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他的桌子上摆满了捆起来的美金。
他惊恐地瞪着我,一只手摸向桌子的抽屉。
我知道,那里面会是一把手枪。
这家票务公司除了订票以外,还帮助在喀土穆的中国人洗钱。
因为这个国家的银行汇不出美金,只能从最近的迪拜将当地钱转为迪拉姆。
他们都是带枪的。
大圣曾经告诫过我:别惹他们。
我只好缓下语气说:不好意思,我只是不相信,上次走的时候他还活蹦乱跳的。
那个男的将手抽出来,换姿势挠挠头。
然后警惕地将桌面上的钱一沓沓放进了脚边的黑色塑料袋里。
我继续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另一个人走过来,语气很不友好。
他说:你去问问那个叫媛媛的吧,你快走吧,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
媛媛?谁是媛媛?
我不知道。走到门口我继续问。
那个男的过来,动作就是在推我了。
他很不耐烦地说:媛媛都不知道,还说跟大圣是一个公司的,你们怎么当朋友的?!
他说:媛媛,媛媛天天跟大圣在一起都不知道,她就是住在熊猫宾馆的那个小姐,那个破鞋!
我被推出门的时候,屋里传来一阵大笑声。
迎接这大笑声的是撒哈拉喘出的炎烈的呼吸和脑海中涌现出来的大圣过往的影像片段——
我押一口二锅头,问大圣:这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他“啪”地拍一下桌子,成了一头狮子:你管得着吗你!
我杯子里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大圣呜呜地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朝那个叫熊猫饭店的方向走着。
在票务公司里流出的汗水,被过往一阵风吹干了。
我低头看见T恤上结了一圈盐渍,像一个失眠熬夜的黑眼圈。
我将信将疑地找到熊猫宾馆,再次见到了那个叫媛媛的衣衫不整的丑女人。
她明显还记得我,不过眼神里流出一些惊慌失措。
她说:你找把椅子坐吧,喝点什么?
我就拿了把椅子,走到了饭店门口搭起的凉棚底下。
我看到了,媛媛脖子上挂着的那条金链子,是大圣的。
路边低迷游走的热风带着沙子,我伸手没挡住,吹进了眼里。
她也拖了一把椅子出来,抖擞一下睡裙,坐在了我的身边。
她朝远处一棵大树底下的那个茶摊大喊,声音尖细刺耳。
我甚至能够听到她嗓子里丝丝流动的气流。
她让那个阿拉伯女人端过两杯咖啡来。
然后用小铝勺慢慢搅动那杯脏兮兮的咖啡。
她说:你是来问大圣的事儿吧?
我说:听说他死了。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是啊,他死了。那你还来找我干吗?
我说:当时是他将我救出来的,我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她笑了一下,跟我说:艾滋病。
哈哈哈哈。艾滋病?
去你妈的吧,婊子,他有艾滋病我怎么不知道。
他若得了艾滋病,你还在这里卖淫?
是你传染的吧?哈哈哈哈。
我从来都没有骂过女人,这次完全是下意识的,或许只是因为她长得丑。
我换一张脸:说实话!
她喘着粗气,慢吞吞扶着椅子站起来,突然将一杯滚烫的咖啡泼到了我的脸上。
然后大叫着让宾馆的伙计过来,将我按到了地上。
有几个人开始朝我肚子上踢。
我的鼻子出了血,混杂着辛辣的黑咖啡粘稠地往下伸展着,黏上了很多土。
我的脸紧贴着地面,我侧眼看见她红色凉鞋里的丝袜破了一个洞。
风吹过来的时候,那个洞微微颤抖,像一朵凋残的花。
我在地上挣扎着,大笑着,嘶吼着,我骂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婊子。
我说:媛媛,你让他们往死里打我,我就喜欢这样,这样我就明白了,你太心虚了,媛媛!
这时,我看见一双硕大的男人的脚朝我走来,突然脑袋一阵轰鸣。
眼前生出无数虚幻的漩涡,慢慢失去了知觉。
8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
没有床单,床垫布满分不清楚的污秽,坑坑洼洼的,像块脏兮兮的陨石。
这个闭塞的房间,空气中混杂着廉价的脂粉味道和仿似饭菜沤掉的浓郁气息。
我的鞋子还在脚上。
我就扶着拉丝床沿踱到窗台,掀开紫红色的窗帘,看到了那条类似于床单的东西。
它被挂在一根伸出去的木棍上,正在招摇着一个热浪翻滚的世界。
我喉头干燥得像填满沙土,我感觉自己快要枯萎了。
媛媛推门进来,将一瓶饮料放到床垫上。
这时,我才接上茬,才明白过来我身处何处,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些什么。
于是摸着肿胀的下颚,说:下手够黑的你们。
她说:你走吧。
我躺倒在床垫上,看那发了霉的屋顶:我的包里还有二百美金。
她没做声。
不用看她我也知道她面如平湖,像所有老谋深算又假装事不相干的嫌疑犯一样。
我侧身,将那皱巴巴的二百美金掏出来。
看着她说:二百美金做一次够了吧?不够的话,打个折,一回生,两回熟嘛。
她憋着嘴,脸庞抽搐着,手指向门外:你赶紧给我滚!
我笑着说:猫哭耗子给谁看?
我把钱扔在她身上,脱掉裤子,躺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
我说:你不是个破鞋吗?这等好生意不做,怎么着,还只伺候黑人?
媛媛就疯了一样,拿过饮料,摔在我的身上。
我捡起来,拧开盖喝了一口,气太多,呛出了眼泪。
擦擦眼泪,我说:媛媛啊,杀人偿命啊。
媛媛说: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说:瞧你脖子上的项链。
她说: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说:大圣救过我的命。这个事,我必须得弄个明白,弄个水落石出。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那里灌进来暖烘烘的风:当婊子还立牌坊,都是因为你。
好吧,我是婊子,我愿意被婊子骂一次婊子,来换取真相。
媛媛告诉我,我走之后大圣就代替我蹲进了那个大铁笼子。
除了她去给他送些吃的之外,没人可以帮他。
一天,大圣告诉她,他得了艾滋病,让她联系一个大使馆的人。
后来,大圣就出狱了。再后来,媛媛也找不到他了。
直到有一天,那个大使馆的人交给她一条项链,说大圣已经死了。
媛媛说,大圣没有火化,他被埋在穆加黑町那个清真寺边上的墓地里了。
媛媛说,那天她也去了,那天是她见过的最大的一次沙尘暴,红色的风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没有人能够睁得开眼睛。
媛媛哭着说,只有两个黑人抬着他,大使馆的人在他身边放了一瓶二锅头。他只有一瓶二锅头。
媛媛哭着说,就在那天,她将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哪怕自己也命不久矣。
媛媛哭着说,锦城虽云月,不如早还家。
媛媛哭着又笑起来说,锦城虽云月,不如早还家……
我一把推开这个喋喋不休已经痴癫的丑女人,大步走下楼去。
熊猫饭店的伙计没有跟上来,路边的两条野狗呜呜地奔过来拽我的裤脚。
我朝一只狠劲儿地踢了一脚,两只狗嘶哑着喉咙跑远了。
我听到媛媛在阳台上声嘶力竭地呼喊:你快回去吧!他死了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傻逼!都是傻逼!
她哪儿知道,大圣是不想一直留在这里的,这里到处都是漫漫黄沙。
只有想不开的人才呆不够,只有心有余悸的人才呆不够,只有心灰意冷的人才呆不够。
大圣,不是这样的人,起码,将来他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在炎炎烈日底下奔跑起来,踩着脚下零零碎碎的砂石踉踉跄跄。
我跑过了那棵大树和那个茶摊,跑过了那个蒙面的阿拉伯女人的眼神。
耳畔一直响着大圣的话——
我已经在这里呆够了,我是因为失恋而来的……
当时我俩都喜欢大海,可能是爱屋及乌,等到分手后,原本爱的都变成恨了,所以才往沙漠里走……
为的是清净,住在沙漠边上可以安安静静地思考人生……
毕竟来非洲总比出家好一些……
可现在又开始想念大海了……
可是,大圣已经没有将来了,大圣已经死了。
丑女人媛媛说得对,是我害了他,我是个婊子。
我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大圣带回去。
带回祖国,带他回到那片海洋。
9
我再次行走在异国他乡穷困潦倒的大街上。
目的地是一个叫穆加黑町的地方。
曾经路过那片开阔的荒凉墓地时,大圣还跟我开过玩笑。
他说:埋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日晒充足的地方,一看就没什么阴气。
他说:没有阴气,活着的人就不敬重,所以扫墓的人就少,所以才荒凉。
他说:沙漠里面埋死人,一根草都不见,万古长青?门儿都没有。
路边上看见我汗流浃背走路的阿拉伯人笑了。
我也笑了,我笑得比他们傻。
突然,一只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截烧火棍。
我回头一看,阿达伊布!
我们的阿拉伯员工,仓库看门人。
他看到我,显得既兴奋又警觉。
他说:亚巴沙(老板),你总算回来了。
我说:我来办点事情,回头去公司坐坐。
我接着问:你知道大圣的事情吗?
他摇摇头:大圣也好久没有见过了。
我说:阿达伊布,我已经辞职了。
他笑了,露出一颗大金牙,这之前我是没有见过的。
他说:这里没有一个中国人了,我干什么去?我还没娶媳妇呢。
我笑了:阿达伊布啊,看样子你已经发财了,库里还有那么多货呢。
我说:你才是真正的阿里巴巴(强盗),别装了。我已经跟公司无关了。
他紧接着又问:卡贝拉亚巴沙(大老板),也不来了吗?
我说:不敢来,那个案子应该是抓他的,不是我和大圣。
阿达伊布彻底放松起来,他说:不瞒你说啊,亚巴沙,现在我坐在你曾经坐的椅子上,睡在你曾经睡的床上。
我问:爽呗?
他说:拉基姆(必须的)!
我怕阿达伊布认钱不认人起什么歹心,或是杀人灭口之类的。
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告诉他,我不是中国公司派来的间谍,你就放心地监守自盗吧。
感觉天经地义一些,好吧?
就权当是真主安拉开了眼,看到你这条光棍四十年来过得辛苦憋屈。
于是,就给了你这么一个机会。
感觉心安理得一些,好吧?
阿达伊布这个老实巴交的非洲农民还是蛮实在的。
他最后答应我一起去穆加黑町寻找大圣的坟茔。
我心里知道,老实并不能绝对地孕育出诚实来。
更何况他的小算盘已经打出了一颗大金牙。
老阿不是为了帮我。老阿这是在送瘟神。
他是在帮自己能够富得流油,然后完成质的飞跃。
从一个多年的老光棍直接进化为四个黑妇女的合法男人。
经墓地管理者的介绍,我们找到了属于大圣的那个土包。
很不起眼的一堆土,连个木牌子没有。
幸亏从这片天上掉下来的是沙子,而不是雨。
要不然,早就冲刷没了,想掘地三尺都无从下手。
阿达伊布给看墓人塞了钱。
又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他。
跟他说,这里埋着的是一无产阶级无神论者。
用左手擦屁股再用它跟人握手吃饭,且不知安拉为何物。
那位看起来刚直不阿的穆斯林看墓人,眼神惊恐,越听越发毛。
遂应允我们晚上过来挖人。
半夜里,新月如血,荒墓里凉飕飕的。
我们一人披了一张毯子。然后拿着铁锹就吭哧吭哧干起活来。
看墓人在一旁给我们打着手电。
由于凑得太近,我一直分辨不清我所闻到的臭味,是来自尸体,还是来自看墓人的那张臭嘴。
撅到人的时候。我惊诧地问:刚埋了不久,怎么这么干?
阿达伊布说:估计是这里太干燥了,早把水分吸收了。
他竟满脸自豪:这就是我们的木乃伊比你们多的原因。
我说:这里面应该有一瓶二锅头,就是中国威士忌。
阿达伊布在尸体周围翻遍了,就摇头,说没找到。
我说:是不是挖错了?
阿达伊布瞟一眼那个举着手电的脏兮兮的糟老头,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了。有这样的看墓人,墓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我说:算了,让我跟大圣说几句话吧。
我坐在土堆上,点了两根烟,一根插在了土里,一根含在了嘴里。
我说大圣啊,之前咱们素未平生。现在,咱们却是兄弟了。
我说大圣啊,之前有很多事情没有问你,是害怕你翻脸。现在,也没法问了。
想想,你这一辈子就忙活了一件事。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逃避。
因为,你说,你的爱化成恨了。
大圣啊,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恨也是源自于爱,没有爱,哪有恨呢?
真正的不爱了,应该是彻底的忘却。
你来到这片沙漠之后就一直没有回去,备受煎熬,独舐伤口。我便知道,你还一直没有放下。
你外表冷漠,内心火热,你对爱情无计可施。贫瘠的生命啊,竟然开不出一朵期望的玫瑰花。
是这片沙漠懂了你的心,因为这里跟你的生命一样贫瘠,没有半点爱情的养分。
可我还是要跟你说,你该回去,回到大海边上。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里有你最初的记忆,也是你最终的归宿。
大圣啊,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大圣啊,兄弟带你回去吧。
整个抬回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也取不了骨灰。
这个战乱国家,在晚上见到火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就让阿达伊布下去取了一截胫骨,我放进了随身的袋子里。
第二天,我从票务公司取了飞机票。
那里的人问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没有找到吧?
我告诉他们,找到了,我带他回家。
看着他们眼中的疑惑。我想到了那个第一天来接我的大圣——
明晃晃的金链子,蛤蟆镜,腋窝里夹一皮包,走进了才看到他的T恤上布满了破洞。
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笑:刚来非洲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今天呢,他第一次离开这里,却是我送的他。
我们算是互不相欠了。
只是,离开这里的他,在袋子里,已经没有人能够认识了。
走的时候,阿达伊布来送我。
除了那颗大金牙外,穿的还是破布烂衫的。
很难想象,眼前的这个家伙马上就成为——或是说现在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我不禁慨叹人生的无常。
这次送别,我不清楚老阿是不是纯粹为了交好与我,还是害怕日后东窗事发能得到我的帮助。
不管怎么样,我很感动。
他说:穆萨拉姆萨蒂格(保重,一路平安,兄弟)!
我说:因下安拉萨蒂格(但愿吧,兄弟)!
挥别阿达伊布,我的行李箱在安检仪上停了下来,报警器呜呜地响着。
一个安保警察用汉语口齿不清地说:请打开,有象牙!
我突然就瘸了腿走到他跟前,拍拍我的腿跟他说:瞧这里。假的。
然后,打开箱子,取出那根骨头举在他面前:不是象牙,是骨头,我的!
我大声喊:A part of my body!
10
飞机上的冷气充足,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想二骂三感冒。可惜我忘记数了。
坐下后的那个喷嚏来得猝不及防,带出了绿油油的鼻涕。
挂着那团翡翠,我左盼右顾,正打算用手摘了偷偷抹在飞机上。
幸好,邻座的一个阿拉伯男人给我递过来纸巾。
用纸巾的阿拉伯人不常见,尤其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阿拉伯男人。
估计他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告诉我说他是一个医生。
还打着手势,要站起来给我拿药。
我便连忙拽他的白袍子。
不知是我潜意识里想要半推半就还是他的劲儿太大,反正最后我吃了他的药。
跟鼻涕一样颜色的两个绿色小药丸儿。
看着他向我投来的悬壶济世的微笑,我无以为报,就用中文帮他填了《中国入境单》。
吃完药丸,喷嚏果然停了。
好人还是有的。
要不是阿拉伯人不喝酒,我真想借花献佛,问空姐要杯伏特加给他。
飞机起飞之前,我用手机在她QQ上留言:我离开非洲了。
飞机起飞之后,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色调简单的国度。
漫天黄沙发酵着无边无际的热浪,如同太阳像鸡蛋一般摔碎在这里。
在这里上演的那些耀眼的故事,又渺小得如同一粒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再见吧,撒哈拉。
我怀抱装着大圣骨头的袋子,轻轻将舷窗拉下。
姜东山在出站口接我,他的肩上搭着一件羽绒服。
春寒料峭,那是我让他准备的。
这厮胖得淋漓尽致,婚姻的幸福都变成了脂肪。
要不是他朝我傻笑着招手。我还真不敢认。
不过,我也没有心思听他的嘘寒问暖。
我把包扔给他,就朝着一个洗手间冲将过去。
在飞机就要降落的时候,我就感到腹部揪成了一个团。
不过那时,碍于面子,我尽量平复几近狰狞的面部表情。
吃了葡萄还说葡萄酸,我可干不出来。
直到我从洗手间走出来,两股战战,几欲昏倒。
我才放下矜持,对那个早已不见踪影的阿拉伯江湖骗子破口大骂。
我早应该知道那是假药。绿色的药丸儿?
是用粉笔末伪装的螺旋藻吗?!是小时候吃的可以提练出毒品来的感冒通吗?!
姜东山就架着我往外走。
一路走,一路还感动得要落泪:
兄弟,辛苦了哈,大老远不容易,还给我带了这么一大根象牙。
我说:去你大爷的!赶紧上医院,我头晕,也恶心。
我将车窗打开。大口呼吸着充满海腥味儿的清凉的风。
我换上手机卡,捂着肚子看到了她的留言:我有男朋友了。
疼痛在这一刻突然间无遮无拦起来,袭遍全身。
我用痉挛的手指给她回复:异地恋很苦的。
她发过一个笑脸:他是法国人。
车里放着王菲的歌儿。
这是她最喜欢唱的一首歌。
从绵延的海岸一路涌进来的风,吹得我眼泪横飞。
我说:姜东山啊,麻烦你把音乐开到最大好吗?
他说:你毛病不少,你先关关窗,我的烟灰都吹我眉毛上了。
我扑上去,将旋钮拧到了底,将所有窗子的按钮都按到了底。
姜东山从后视镜里呆呆地看着我,再也没有说话。
震耳欲聋的音乐将我的心震得稀碎:
给我一双手对你倚赖/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等不到天亮美梦就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
在洒满阳光的海岸线上,有一辆车,敞开着所有的窗子,在向着春天的深处飞驰。
在海风呼啸肆虐的车里,有一个人,目睹着所有的过往,在歌声里看到青春焚烧。
从头到尾,忘记了谁,想起了谁。
从头到尾,再数一回,再数一回。
我说,姜东山啊,从今天开始,我就废了。
11
我住进了医院。
老姜找关系帮我挑了一间阳光充足的病房。
在阳光的照耀下,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年春天,她穿着红格子衬衣和背带牛仔裤。
眼睛很大,嘴巴很小,笑起来牙齿很白。
她说:同学你好。
我说,我不会普通话。
她看着我笑了,刘海在她脸前轻轻摆动。
那年夏天,学校路边的紫丁香把枝头压弯了腰。
她说:咱们或许都是彼此的路人。
我说:咱们是同学,就永远都成不了路人。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她拽我的衣角,说:别打岔。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出来散步?
她在湖边停下来,静静地看着绸缎般的水面:你一个人不寂寞吗?
那年秋天,一场奇特的大雨夹着闪电将我们困在了自习室里。
她从教室的另一边走到我跟前放了一张纸条:我们看闪电去吧。我在五楼等你。
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在空空荡荡的五楼旋转着。
她说:我以后想学舞蹈。
我说:怕是有些老了。
她说:老了就没人要了吧。
我说:怎么会。
我说:你以后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我说:那我不去电视台或是报社了,我去经商。
她笑了,天边的闪电炸出璀璨的烟火。
那年冬天,化雪的晚上,空气冷得像石头。
我从实习的公司回到学校,赶在放假前与她晚上去操场散步。
华灯初上,橘黄色的路灯在脚下洒满温柔。
她说:你还没牵过我的手呢。
我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经验,我没谈过恋爱。
她将手伸进了我的口袋,说:真暖和。
我说:咱们算是情侣了吧?
她说:读研是在外地,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万念俱灰。听到藏在阴影处的树叶沙沙流动的声音。
她说:你看哪,月亮好圆。
我抬起头,看到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大月亮,对未来充满希望。
医生走过来,嘴上捂着口罩,脸上镶着冷漠的眼睛。
他说:你只是肠胃炎,回去用中药调理一下也行。
我说:你是西医,开什么中国玩笑?我很疼,怎么会是肠胃炎?
我说:给我验验血,看看是不是艾滋病。
医生说:我看你是神经病。
我说:我真的很疼,麻烦你给我手术吧,怎么做都行,只要是动刀见血的就行。
医生说:你病得还不轻。
我就在床上打滚。
医生说:我先给你打个镇定剂吧。
我问:疼不疼?
医生说:足够疼死你!
我说,那好!
镇定剂进入身体之后,我的眼前充满了雾霭。
那些破窗而入的阳光的斑点,如同一片片生着灿烂翅膀的蝴蝶,在我眼前蹁跹飞过。
苯巴比妥钠真是好东西,它从血液里分解出了快乐和安详,我心情明朗起来。
我看到所有人的脸都充满了阳光,连那个油盐不进的医生都显得无比慈祥。
世界很和平,我很幸福。
树叶黄了停在半空,人醉了停住时间。
我躺在床上,对着空气微笑着。
那把被阳光磨得雪亮的刀已经准备好了。
来吧。我已然丢掉了我最心爱的人。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任你们宰割了。
来吧!请给我更多的痛苦吧!
姜东山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人。
我看到医生跟他嘀咕了几句。
我不敢妄加揣测。我只是惊惧地瞥了他一眼。
因为,我知道他早已死了。
我招呼姜东山过来,靠在他耳边说:姜东山啊,我估计我快不行了。
他说:胡说什么。
然后指着床头上的病卡——急性肠胃炎,半流状进食。
我瞪他:小声点,傻逼。我看见已经死掉的人来找我了。就跟在你的身后。
那人就从后面走过来,对着我笑。
我惊恐异常,啊——啊——
那人说:我是大圣啊,你这是怎么了?
姜东山说:他都来巢城好几遍了。
那人说:我到处找你。我只听你说过巢城这个地方。
我大喊:大夫,大夫,救命——
大夫走过来,瞅我一眼:神经病!
大圣就“啪”地给了我一巴掌,骂道:装什么傻!
我就从床上跳起来,“啪”地还了他一巴掌,哭着道:你大爷的,你不是死了吗?
大圣就拉起我,说:穿衣服走人。
我说,我要住院!我病了!我要打针!我心痛!
大圣又伸胳膊,作势要抽,骂道:人家医生都催你要走了,赶紧的!
我拉住他的胳膊说:大圣啊,你看窗外边,那些杨絮是不是像雪?咱们去海边吧。
我说:下雪的时候,大海最美了。
12
走在落日余晖的海边,耳畔充斥着携裹进风中的海浪声。
从城市里飘过来的杨絮到了这里四散天涯,在呼呼的海浪声中像无数跳跃的音符。
远处海岬下面停靠着几只刷着蓝色油漆的小船,在海湾的怀抱里一动不动,像熟睡中的孩子。
晚霞映红了海面,映红了沙滩和我的脚踝,也映红了那几只蓝色的小船。
大圣说:对不住了。
我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大圣笑着说:牙硬,听说你还带了我一块骨头?
我说:媛媛的脖子上还带着你的项链呢。
大圣看着淼淼无垠的海面:是吗?
我说:你伤害了她。
大圣说:你为何如此单纯?
我笑着说:我单纯?
我说:大圣啊,如同水滴,变成海洋,又成沙漠,这很简单,怎么会是单纯呢?
我说:大圣啊,这不是我的单纯,我只是执拗并暗自痛快,而喜好者的期望和加冕跟我无关。
我说:我喜欢这个样子。不像你,始乱终弃。
他拍拍我的肩膀:三毛都死在那里了。沙漠是没有爱情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镯来,跟我说:象牙的。送给你的女朋友吧。
姜东山就过来抢,警告他:别给他!他会扔进海里的!
我拿过手镯:我不会暴殄天物的,我得好好生活。
我让姜东山将那根骨头拿出来,我说:倒是该把这个扔掉。
大圣笑了,他拿起那根骨头,说:也不扔了,做个骨笛,指不定哪天又居无定所了,可以防狼。
大圣说: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
我说:你本来就是个坏人,就不要乱走了,住在海边吧。
大圣的眼睛被海风吹得眯起来,我知道他能看到比我还要远的地方。
他说:锦城虽云月,不如早还家。
我随着他的视线望着那浸染成血色的海面,如同看到夕阳下的撒哈拉。
我说:大圣啊,你一直要回家,却一直找不到家。
我说:大圣啊,你说,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说:大圣啊,你看天边的那朵火烧云,像不像一匹斑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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