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睡着巨大树化石的荒漠,一路飞驰到散布着长颈鹿的稀树高草。
从漫天黄沙中的清晨诵经声,一路飞驰到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1
她去法国之前,我常去北京看她。
有次我看到海淀一破旧民居上的LED流淌着一句话:560万起,成熟小区,经济实惠。
我就把兜里560块钱攥成了球。
大爷的,北京这么多人,是怎么活下去的呢?
于是我自惭形秽,浑身无力。
在莫斯科餐厅请她吃饭时,筷子使不上劲儿。
晚上抱着她,手使不上劲儿。
回去之后,我心一横,给报社领导递了辞呈。
老朱挽留:大辉别走啊!工资给你涨五百啊!
五百?打发要饭的呢?感谢自己生不逢地。
退一步讲,她若真在北京留下来,那点儿钱还不够租桥洞的。
我心里算一笔账:五百万除以五千等于八十年。
于是我就白发苍苍了,于是我直接入土为安了。
于是我陷入无尽的惆怅当中,没日没夜地想:我该如何拥有你,我的爱人。
我曾在合适的氛围里跟老太太请求过:我的亲妈哟,给我添补点买辆QQ吧。
老太太白我一眼:要QQ不要紧,得先让我变成奶奶。
我哀求:我的亲妈哟,没有QQ,你就变不成奶奶啊。这是个先行后续的逻辑问题啊。
我妈就把我轰了出去。
老太太结婚时,正处文革,越穷越光荣。
现在这世道,笑贫不笑娼。
可惜了,我娼不了,我一贫如洗,我只能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的唯一结果只能是变成一个见钱眼开的人。
起初,我还觉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后来就越发癫狂,无论昼夜眼里都放绿光,视粪土如金钱,直至要钱不要命。
我甚至给当医生的吴亮打电话:老吴,你们医院收肾吗?
老吴压低了声音:来路干净吗?
我说:干净。我自己的。
他骂:去死。
老吴怕我断了工作会断子绝孙,就把我介绍给他表哥,一跨国公司老总。
我也害怕她走后,我会满眼的物是人非,然后睹物思人,承受衣带渐宽肝肠寸断的痛楚。
于是,在她去法国之前,我跟老吴的表哥申请,跟着满是中东美女空姐的大飞机去了非洲。
我想,这虽不能相濡以沫,也算是肝胆相照,对她表衷心了。
走之前,她气汹汹地来T3劝我:你去那遍地粪土的破地方干嘛!
我说:那里遍地是粪土,也遍地是黄金。无论怎样,你等着我好吗?
她的眼泪流下来:我又没说答应你。
我望着深夜空旷的机场大厅,感到命运的召唤:等我发了,你就答应我了。
她的眼泪流进了嘴里:等你发了,你就不会再追我了。
我像真发了一样安慰她:扯淡。一定要记住,我是为你而发的!
她就哭着往我脖子上挂了一块玉观音:好好照顾自己。
我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戴着两胳膊的金表,怀里软着五六个蒙面俏女郎,坐在骆驼影儿里看万千人向我朝拜。
梦醒时分,我扇了自己一巴掌,把蒙面俏女郎的形象硬生生换成了她的。
然后擦擦嘴角的口水和玉观音上的口水。
透过舷窗,我看到了湛蓝苍穹笼罩下的金色撒哈拉。
2
到了非洲,时不我待,逢人便问哪里有黄金。
起初,老黑们领会错了我的意思。
他们指着红蒙蒙的天说:God,God。
我说:Gold,Gold。
他们说:Yes,Good,Good。
我心想,坏了,这不对牛弹琴嘛,非洲人是不是装穷,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最后,我还是将注意力转向了阿达伊布——我们的阿拉伯员工。
我们一起工作。如同殖民者扶植傀儡,重金拿下,必出买办。
但不一起吃饭。因为他用手抓煮得稀烂的豆子吃,我们看着恶心。
他的背上有突起的瘤子。我曾问过他:这么大瘤儿,你他妈怎么不去看医生?!
他说:这是枪疤。一双黑手就抓住空气,嘴里“突突突”扫射,自己扑地倒下。
我突然觉得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跟我一起发财的料。
我说:有没有兴趣帮我找金子?
他沉默着拿眼睛瞄我桌上的DV机,这个老狐狸。
按大圣的称呼就是土流氓,又土又流氓。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年龄。
我问他:你多大岁数了?
他毫无阶级观:你猜。
我说:太黑,不好猜。
他说:二十七。
大圣骂:四十七都不止。
其实大圣也不知道,没人见过阿达伊布的身份证,老狐狸又油滑。
我起初认为他不懂中文,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说:Follow me,DaYe,哎,对,DaYe,哎,走着,again,DaYe。
阿达伊布眉头一展,慢慢地说:Cao Ni Da Ye。
我说:你奶奶个腿,你怎么知道的?
他猴子一样蹦起来:你奶奶个腿,你奶奶个腿。
我就看大圣,近墨者黑。阿达伊布的脏话都带着海蛎子味儿。
阿达伊布没媳妇。
但除了周五不上班之外,这小子一周能换六个女朋友,严格执行轮班制。
每天还没下班,就有黑妇女来坐着不走。
因为都一般黑,我们分不清模样,就按她们的衣服颜色记:Yellow,Green,Red……
一天,我问他:今天不是Green么?怎么变成Yellow了?是不是调休了?
他说:她就是Green,换衣服了。
我顿时凌乱。
我问大圣:阿达伊布黑黢黢的,在非洲算是帅哥吗?
大圣说:狗屁。他是沾了外企的光。
我恍然大悟:妈的,我们是外企啊。
有一次,阿达伊布在办公室长椅上睡午觉的时候,大圣拿一尺子过去。
我睁大眼睛看,他这是要量量吗?
最后,我发现大圣竟拿尺子拍起了他的裤子。
未几,一条蛇一样的东西在他裤管凸现出来,只见蛇头不见蛇尾。
我僵在那里,大圣也僵在那里。
阿达伊布睁开眼露出一个微笑,挠挠裤裆,翻个身继续睡觉了。
没睡实,他嘴里还隐隐约约地哼起了小戏:安拉嘿啦啦,穆罕默德嗖啦啦。
大圣点根烟,沉默着走了出去。
我也点根烟,沉默地走了出去。
我们看着鸿蒙的世界,叹口气,各有所思。
后来,大圣跟着阿达伊布吃起了豆子饭,说那里面全是最原始的营养。
后来,我跟着阿达伊布学起了唱古兰经,并给他拍了视频,然后把DV机和视频一并送给了他。
我知道,拿人家的手短,世界同此凉热。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阿达伊布就给我领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他指指那老头,又撩起袍子指指他后背上的瘤儿。
我说:他打的?
阿达伊布摇头:他救的!
那人手掌很粗大,牙齿跟皮肤一样黑。暗淡的灯光下,我找不到他的五官。
那人说:明天跟我走,gold!
我知道规矩,就给他十磅。他不走,站在那里。
我又给他十磅。他还是不走,站在那里。
我问阿达伊布:他什么意思?小费都给了,怎么还不走?
他说:萨义德明天要带你去找金子。
我说:好啊。但让他先回家啊。天都黑了。
他说:萨义德家里就有金子。
我说:好啊。先让他回家啊。你们这儿卖金子还陪睡么?
他说:他家离这儿四百公里。
我咬牙切齿:住宿费二十!
萨义德笑着摇摇头,两只大黑手把钱展直了,撩开袍子塞进了腰里。
我惊讶地发现那捆着腰的大裤衩比他那袍子白多了。
夜里睡觉,我辗转反侧,心疼那二十磅,就爬起来给在我床边打地铺的萨义德递一瓶boss。
我说:你喷喷吧,你把我熏得睡不着觉。
他就欢喜地喷了半瓶,我被熏得更睡不着了。
我说:你别老在地上动弹行吗?
他说:我冷。
我说:你大爷的,撒哈拉沙漠说冷,头一次听说。
他说:能给我一床被子吗?
我就从橱子里拽出薄被子。那是我把空调挥霍至16度的时候才盖的。
他知趣地拆下被套,只盖着棉絮。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中国超市卖的被子竟然是他妈的黑心棉。
3
Kilinc 2000
那种相顾无言是一种可怕的寂静,类似暴风雨的前夜,平静得让人担心。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安慰自己好事多磨,为了金子,我要排除万难,豁出去了!
我就给阿达伊布打电话,把跑腿费涨到一百,让他给我借辆车。
借来的破卡车,内饰过于芜杂。
驾驶室里拴满了叮当作响的卡通人,左右窗挂着蕾丝窗帘,彩色穗头随风摆动,脚底下铺着地毯,头顶上竟然还坠着两排公交车上才有的塑料把手!
大爷的,驾驶室一共坐俩人,栓这么多把手干什么用?!没得拴了吧你?!
内饰的奢华程度跟性能成反比。车的离合过紧,开起来,跟磕头似的。
我精神压力也比较大,就让萨义德开。
我掀开一边的窗帘,如同深居闺房的大姑娘。
看着外面昏黄不堪的沙漠,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梦境中的画面:我戴着两胳膊的金表,怀里软着五六个蒙面俏女郎,坐在骆驼影儿里看万千人向我朝拜。
不,我摇晃着脑袋,把蒙面女郎的形象又换成了她的。
继而,我哈哈大笑,对着萨义德说:达瓦里达瓦里撒地哥(往前可劲儿飚吧伙计),The Faster The Better!
在车载收音机呜里哇啦的伊斯兰风情歌曲中,我们一路向南飞驰。
从睡着巨大树化石的荒漠一路飞驰到散布着长颈鹿的稀树高草。
从漫天黄沙中的清晨诵经声中一路飞驰到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不知名的野兽在我们扬起的沙尘中追逐奔跑。
大蜥蜴满身的灰,野鹰野鹰瞎他妈飞。
正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那个拥簇着一团绿色的部落。
萨义德一脚蹬死了刹车,我差点撞破前面的玻璃。
他黑手一提挂了手刹:到了。
突然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袭遍全身,肚皮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顶着晃眼的烈日,我紧紧扶着腰里的羊角锤,随着萨义德如履薄冰地往前走。
路上遇见一位脸上纹着渔网的老太太在一棵大树下面做午饭。
我探头往锅里一瞧,扔了锤子就撒丫子往回跑。
一张小孩儿的脸!妈妈呀,这是个食人族!
萨义德大步追上来把我拉住,哈哈笑着用又粗又黑的手拽着我的衣角回去看。
我基本上就是被拖回去的。
他从锅里捞块肉嚼着,说:这是猴子。然后递一块血淋淋的肉给我。
我肚里一阵翻江倒海。豆大的汗珠从我脸上滚滚而下。
他说:猴子肉比羊肉便宜。
然后用手上下比量我,最后手指在我肩膀处停下:这么高的,半只羊就能买到。
我还是瘆得慌,边上有一盛满内脏毛发血污的盆子,贴一标签:Made in China。
我眼里都快渗出眼泪来了。
我想,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也算死得其所了。
但是,我不能够啊,我死了,她怎么办呢?
我就打开他的手说:我还是回去吧。我不买了。
我心想,你们若是真有金子,还能不吃羊肉吃猴子吗?
可惜我的腿已经软了一大半。被萨义德推进了一间用泥巴糊成的小黑屋里。
说一句“达给噶”(稍等)就走了。
让一个人独自在黑咕隆咚中等待是最泯灭人性的行为。
我也想跑,但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黑灯瞎火里,我隐约辨别出墙壁上挂着的不知何用的小木器。
草做的顶棚漏下白煞煞的阳光。阳光打在我的脚下,我看到了一截沾满灰尘的骨块。
没有门的门外传来异族人说话的声音,烹饪猴子的味道随着烟雾涌进我的鼻息。
我突突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我总感觉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一双眼睛,盯着我!
我的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妈妈!我夺门而出。
刚出门,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萨义德满脸惊恐:你怎么了?
我喊:屎哥哈(鬼)!
萨义德再次笑着用又粗又黑的手拽着我的衣角回去。
我基本上就是被拖回去的。
这次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家徒四壁中,我竟然看到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小姑娘穿着七彩的裙子,梳着满头漂亮的小辫子,趴在地上对我笑,露出盐一样雪白的牙齿。
我看到萨义德撩一下黑袍子,双膝着地,慢慢爬到她面前,用他的脸蹭小女孩儿的脸,小女孩儿就咯咯地笑了。
我也笑了。因为我看到萨义德手里拿着一块闪着粼粼金光的石头。
萨义德把石头递给我:亚巴沙(老板),你要买了这金子,你就发了。
萨义德转头看着小女孩说:我就有钱带着她去喀土穆看医生了。
我看见小女孩儿赤裸的小脚丫扭曲着变了形,脚趾头像麋鹿歪歪斜斜的角。
我把玩着沉甸甸的金矿石问:你自己怎么不卖呢?
萨义德说:她从小就这样。
我低头抚摸着石头自言自语:这一块能含多少金子呢?
萨义德哭起来:安拉保佑,这次能让我有钱给她治病。
听到他的哭声,我才从金子梦中缓过神儿来。
我抬头,望着小姑娘,整顿口气温柔地问:因塔-阿依自-酿木-希奴(你-喜欢-吃-什么)?
女孩摇摇头,依旧咯咯笑着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说的不对。就让萨义德翻译。
萨义德摸着她的小脸说:马扎多利多因塔古拉?
小女孩儿答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萨义德跟我说:我女儿喜欢可乐,她没见过中国人,她很喜欢你,你看她都笑了。
我哈哈笑着摸一下她的脑袋,掏出十磅塞给萨义德,让他去买。
萨义德没有接钱。他摇摇头:这里没有卖的,喀土穆才有。
我看到萨义德眼里擎着泪水。
我便知道他的那双手为什么长得那么粗大了。
我想,他跟女儿说话从来都是这么趴在地上的吧。
我看到她的手都磨破了,她笑得越美丽,我的心就越发地感到难过。
我从包里拿出一卷儿创可贴,扯开一条,拿过小手给她贴上。
然后,又掏出一些钱让萨义德务必留下。
萨义德抹抹眼泪,再次把钱推给我,没有接,这让我很矛盾。
他说:亚巴沙(老板),塔斯克兰不在家,出远门了,我做不了主。
我惊讶道:金子不是你的?
他说:嗯。是酋长塔斯克兰的。不过,我能卖出去的话。酋长会给我钱。
我早该知道,你若是真有金子,还能不吃羊肉吃猴子?
我扫一眼满屋破败狼藉的摆设,感到解脱,就起身说:那好吧。我下次再来。
他急了,上来把我拉住:等傍晚,人少了,我带你去看金子。我们真有金子!
我把金灿灿的石头一晃:我知道你们真有。
他说:我们有很多很多。去看看吧。
我拽不动他,只好又坐下,心里升起一幅《笑坐金山图》,我说:那也行。
但我告诉他,我今天必须回去。
我可不想被部落里的哪个黑妇女看上,生一群黑白相间的花孩子。
日落之后。半个月亮爬上来。
整个部落隐没在暗夜当中,半点灯光都没有,世界阒寂无声。
我打开手机,看到大圣五个未接来电。
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回复,就索性不回,只借着亮光跟着萨义德去看金子。
这一路走得提心吊胆。
旁边沙沙索索,我立马用灯光一扫,然后就看见了一双泛着荧光的眼睛。
萨义德说:那是牛羚,我们的朋友,不用怕。
旁边吧唧吧唧,我立马用灯光再一扫,然后就看见了无数双泛着荧光的眼睛。
萨义德说:大家伙儿在吃晚饭,你也吃点吧?
我骂:大爷的,吃饭不开灯,你们不怕把饭塞到鼻子里去吗?!
我走过去一瞧,那群人正围着一个塑料盆儿玩儿命似的用手抓糊糊往嘴上抹。
抹完嘴巴还吮指头,一圈人“滋滋儿”地响个不停。
我忍不住干呕:啊算了,啊我不饿啊。
他领着我在土墙和木篱笆里左拐右拐了半天,才在一个烂篷子状的建筑边上停下来。
他让我开着手机,自己从边上拿一铁锹走了进去。
一会儿,他端着铁锹走出来,上面是一些土一样的东西。
后面又幽幽地跟出来一位体型肥硕的妇女,手里拎着水壶。
他跟胖女人说了些什么,那胖女人就往铁锹上浇水。
在明亮的手机光下,我看到萨义德双手左右摆动,铁锹上的泥水也左右摆动。
泥沙俱下之后,锹面竟淋淋漓漓出一层泛着微黄色光芒的颗粒来。
它们躺在幽微的水纹中,显得格外醒目。
一只黑手捻起其中一颗,举到我面前:Gold Gold!
在那一刻,我犹如上帝的宠儿,欢呼雀跃:Good Good!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和她斜躺在塞纳河的游艇上,我们晒着太阳,她帮我剪一根新鲜的高斯巴雪茄,我给她递一杯上年头的拉菲,她问是不是有些奢侈了,我笑而不答,只看那法兰西金光灿灿的天空。
4
凌晨时分,萨义德把我送到喀土穆。
我想留他过夜,大圣却满脸杀气地从屋里走出来。
萨义德摇摇头,把卡车上送我的几块大矿石搬下来,就挥一挥衣袖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我寻思大圣要火山爆发了。
他却说:你个白眼儿狼,有金矿也不叫着我!
于是第二天,他比我还积极。
我没醒呢,他就拿着榔头坐在门外敲敲打打了。
我睡眼惺忪地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把大石块敲成了小石块,又把小石块敲成了粉末。
他把粉末装进矿泉水的瓶子里使劲儿地摇晃。
然后拎起瓶子,放到了眼睛与朝阳的中间。
我们就看见了那条在瓶中自下而上摇曳生姿盘旋升腾的小金蛇。
大圣给阿达伊布下了死命令:时刻关注萨义德动向,酋长一回来,我们立马就去。
阿达伊布显得异常兴奋,把这次行动理解成为外企的旅游福利。
然后竟然还在他的女友中间搞了一次PK赛。
PK赛之后是复活赛,最后KO剩下的,才有机会跟着土流氓阿达伊布去淘金。
酋长回来的消息传来之后,阿达伊布多次向我们请求要带Red去。
我跟大圣不约而同地表示拒绝。阿达伊布就以不给我们当导游相威胁。
为了近在眼前的黄金。我们只好就范。
然而最后跟着我们走的却是Green。
我们问:为什么?
他说: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让人搞不懂。
大圣说:带上枪吧。
我说:放心吧,部落里民风朴实,人民安居乐业。那里比他妈祖国都安全。
我们载着半车的可乐一路向南飞驰。
从睡着巨大树化石的荒漠一路飞驰到散布着长颈鹿的稀树高草。
从漫天黄沙中的清晨诵经声一路飞驰到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不知名的野兽在我们扬起的沙尘中追逐奔跑。
大蜥蜴满身的灰,野鹰野鹰瞎他妈飞。
到了部落。我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同样的饭点儿,大树下那位纹着渔网纹身的老太太不见了。
大圣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儿,估计没猴子了,改回家吃糊糊了。
大圣一头雾水。
我循着记忆走到萨义德门口喊:萨义德萨义德,我们来啦!
没人出来。我继续喊:萨义德萨义德,我给你送可乐来啦!
屋里走出来一个肚子上能平放一杯水的大胖子。
我笑着问:您是酋长?您是塔斯克兰?
屋里就传出声音:安纳,安纳(我,我)。
然后,一个干巴老头从里面走出来。
从袍子里裸漏出来的两根腿跟胳膊一般细,脸上长着稀稀疏疏的白胡茬。
他说:我是酋长。
我说:酋长您好,我们来看金子。
胖子就怒目干巴老头。
干巴老头就喊:萨义德萨义德!
萨义德满脸的委屈,荡悠着胳膊从屋里走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块儿金矿石。
大圣兴奋坏了,冲上前去跟胖子和塔斯克兰一一握手。
胖子的手被大圣晃成了弹簧,脸色却越发阴暗。
大圣笑着朝他肚子推了一把,然后又朝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跟老朋友一样说:伙计,来买你金子还不高兴?有财大家一起发!
大圣的脸上就被他甩了一巴掌。
我们大惊失色,我蒙圈地上前把同样被被打蒙圈的大圣拉回来。
大圣鼻子里的血就吧嗒嗒滴在了我的手上。
我朝萨义德喊:什么情况?!
萨义德不说话,低着头杵在一边。
我就拉过阿达伊布,让他翻译。
阿达伊布走过去,跟那胖子、老头还有萨义德摊着双手交谈。
缓过神儿来的大圣指着胖子用中文破口大骂:你大爷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圣就从地上捡了石块。我没拦住。一道弧线就飞到了胖子的腿上。
胖子扇动着宽大的鼻翼,双手攥拳对在一起,朝远处做手势。
对拳。我知道,这他妈是打架的意思。
从林子里就窜出几个端枪的人,扛着肩章。
大圣是老非洲,他擦着鼻血,小声嘟囔:卧槽。北方局。
阿达伊布惊恐地退回来,跟我说:他们今天要把酋长的金沙拉走。
我盯着由远及近的高高矮矮的持枪者,大脑一片空白。
我说:那我们不要了。你去跟他们说说。
阿达伊布就往后退了两步。
我骂:快去找萨义德啊!他不是救过你吗?!你俩不是好兄弟吗?!
阿达伊布又往后退了两步。
我才明白过来,我说的理由太牵强。
胖子接过冲锋枪,两条蠕虫一般的厚嘴唇就咧开了,露出了黄褐色的牙齿。
他笑着拉一下枪栓。身边的Green就尖叫着跑开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跟那胖子说:Gold,安娜-码-阿依自(金子,我不喜欢)。
胖子摇摇头笑了。枪口往下沉到了我的脑门上。
正午的热风吹过,冰冷刺骨。
胖子开口对我讲了一串叽里呱啦的话。浓重的口气熏得我头晕。
我听不懂。就冒死回头找阿达伊布,却看到阿达伊布挪到了一边,他的怀里趴着Green。
我也看到大圣要拼命又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我身后,鲜血将他的胸前染成了一条河。
萨义德终于说了一句话:他要你胸前的那块石头。
我低头一看,玉观音,这可是她送给我的。
我坚定地朝胖子摇了摇头。胖子套着皮靴的脚紧接着就踢到了我的肚子上。
我翻倒在地,忽地又感觉有人扑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对我暴风骤雨般地拳打脚踢。
我身上“噗噗”地响着,如同用木棍抽打衣服,我感到有湿润的东西滴在我的脸上。
当冲锋枪的火焰夹杂着嘶笑声一齐射向天空的时候。
我发现骑在我身上左右挥舞着那双大手掌的萨义德哭了。
断了线的眼泪被他打碎在天空中。
我躺在地上,沉重地喘息,嗅到干热的尘土的味道在我身下的土地上四处蔓延。
如同游走的飓风,我满身的力气被它席卷而空。
我想我快要死了。
我侧脸,视线沿着地面和交叉的人腿,延伸到躲在门口边上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上。
她的脑袋垫在门口的石板上,眼里流露出惊恐和不安。
她或许还是记得我的。
因为,她看到我时,露出了盐一样雪白的牙齿。
汗水斜着流下来,越过鼻丘,流进了我的眼睛。
我闭上眼,也对着她笑了。
黑暗中,我摸摸前胸,空空荡荡。
泪水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我说:亲爱的,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5
国内总部发来邮件:驻外公司所在国家近期或南北分裂,南方选举期间,公司暂时停业,以观时局。
大圣抽根烟,走到我面前:你怎么还在敲这些破石头啊。
我说:妈的,这可是金子啊,扔了可惜。
大圣说:那天,我就知道北方局的不会枪毙你,他们没那个胆。
我低头继续砸石头:你什么都知道。
他说:你想想啊,他们要独立,也得靠咱们祖国的支持。不看僧面看佛面吧。他们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中国人呢?
我说:你可以回去考公务员了。
大圣就笑了,笑完又怒起来:狗日的萨义德,以后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然后拍拍腰。自那天之后,大圣无论去哪儿都带着那把土耳其KILINC 2000。
我说:你没事在办公室里,老别着把枪干什么?
他说了一句貌似很有道理的话:人在枪在,枪在人才能在。
话音刚落,一辆皮卡刹出一道黑烟停在我前面,呛得我咳嗽不已。
是搞工程的客户文文刚从现场回来。
他摘下墨镜,低头问我:大辉,干嘛呢?
我把身边的一瓶子浑水举到他面前:金子。
他端详一眼:傻逼。这才不是金子呢。这是银矿石,不值钱。
我说:胡说。这可是我拿命换来的。
文文啧啧地摇摇头,返身走回车里,然后走过来扔到我前面两个黄土块。
他说:这他妈才是金矿。
大圣在一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还没等我捡起来,大圣就抢过去。往他车里一钻,一脚油门踩到底,一溜烟儿跑了。
半晌后,他捧着两块儿黑乎乎的渣子说:还他妈金矿呢,还不如木炭好看!
大圣擦擦汗说:我亲自去找了电焊喷的。你看,都喷成狗屎了。
喝完凉水的文文带上墨镜,嘿嘿笑着走了。
大圣再次给阿达伊布下死命令:时刻关注萨义德动向,他一旦露面,我们立马办他!
阿达伊布就悠荡悠荡来到了公司,把一张报纸往我眼前一扔:看看。
他黑漆漆的脸上蒙着一团凝重的阴霾。
我就一张一张地翻。
他说:错了,从右往左翻。
我骂:不一样吗?!我他妈的只认识图片!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树上挂着的一排头。
大圣伸头问:什么头?猴子头?
阿达伊布说:人头。
我说:谁的?
阿达伊布叹口气:萨义德。
阿达伊布说,大选期间他们部落被洗劫了,死了很多人。
大圣说:我们没在网上看见啊。
大圣说:也是,新华社在这儿就俩人,还他妈是一对柴米油盐的夫妻,他们能知道什么呢?
我说:金子是假的,又抢了我的玉观音。可惜我的可乐了,现在不知被哪条狗喝了。
我说:阿里巴巴(强盗,骗子)!他该死!死不足惜!
阿达伊布就气汹汹地走了。我们知道,萨义德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走到门口,一脚踢翻那瓶混浊的矿泉水。
大圣就在一边笑。
阿达伊布停下来,满脸凶神恶煞:亚巴沙(老板),你笑什么?阿拉伯人的屁股跟女人的乳房一样,是随便能摸的吗?!你不摸北方局的屁股,那天就不会发生任何事!萨义德就不会被冤枉!Cao Ni Da Ye!
然后他声音战抖着对我说:亚巴沙(老板),你认为是萨义德害了你吗?你错了,是萨义德救了你!他不用拳打你,北方局就得用枪打你!他不打你,北方局就不会笑!北方局不笑就不会放了你!不放了你,你就活不到今天!别认为北方局不会杀中国人!Cao Ni Da Ye!
阿达伊布走了。我们愣在原地。
一阵嬉笑声,将我的视线拉向门外。
我看见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儿正举着小鸡鸡往另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儿身上撒尿。
他们笑得满脸阳光。
或许,有人再穷也能够欢乐,有人再富也只能苟且。
男孩儿咯咯的笑声,让我再次想起那个有着雪白牙齿的小姑娘,还有萨义德粗大的手掌和断了线的眼泪。我仿佛还看到枪口下将Green拥进怀里的阿达伊布,还有站在我身边要替我拼命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大圣。
他们的眼神坚定,像英雄一样伫立在我的脑海当中。
印象中那个海淀区二手民居LED上流着广告——
560万起,成熟小区,经济实惠。
它们在我的脑海中开始停电,爆裂,风化成尘。
我走之前情形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她气汹汹地来T3劝我:你去那遍地粪土的破地方干嘛!
我说:那里遍地是粪土,也遍地是黄金。无论怎样,你等着我好吗?
她的眼泪流下来:我又没说答应你。
我望着深夜空旷的机场大厅,感到命运的召唤:等我发了,你就答应我了。
她的眼泪流进了嘴里:等你发了,你就不会再追我了。
我像真发了一样安慰她:扯淡。一定要记住,我是为你而发的!
她就哭着往我脖子上挂了一块玉观音:好好照顾自己。
我走到外面,摸着早已没有玉观音的空空荡荡的胸膛。
我挺起胸膛,看着撒哈拉金灿灿的天空,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她。
我想跟她说——
我没有为你找到金子,我却找到了比金子更加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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