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我爱你叫作某人-属于我们的那个黄昏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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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隔壁胖雷在楼道里痛心疾呼:快快快快啊,老子啊这泡尿啊快憋不住啦!

    胖雷发誓要将他这泡早已憋出熊熊烈焰的火尿浇在老焦的老别克上。

    我们跟胖雷一样,也恨老焦。

    因为大家都知道老焦对骆依婷图谋不轨了好多年。

    我们跟胖雷一样,也恨老焦的老别克。

    因为老别克常载着骆依婷去我们猜不出来的地方。

    但我们不恨胖雷,因为,我们都知道胖雷追不上骆依婷。

    现实总是这样,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胖雷这四年之所以被设计成“非骆不娶”的顽固分子,仅仅是因为我们相信胖雷挑不动骆依婷这湖深水,而我们又不愿意兄弟阋于墙的缘故。

    大家都追不上骆依婷,大家都没水喝,所以大家都相安无事。

    所以,三个和尚没水喝,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优点。

    我跟姜东山走出宿舍的时候,发现众人拥簇着胖雷,他的裤裆都已湿了一半。

    “你看胖雷啊,他快来不及了!”姜东山要给他们带路。

    他大手一挥:哈啤酒,跟我走!灭焦郎,抢碉楼!

    楼道里一片山呼海啸。

    我一把将他扯回来:他们班发毕业证了,你发了吗?!

    姜东山立马歇菜。

    他从呼呼啦啦的人群里退出来,弯腰捡起一本烫金的布满脚印的毕业证。

    他翻开,看到胖雷高中时就矫揉造作成不明真相的脸,哈哈大笑——

    这怂货,终于要翻滚了!

    是啊,连胖雷这蔫了四年的怂货都翻滚了。

    骆依婷,看来,你真的是要离开我们了。

    2

    不要成为众矢之的,是我们家的家风。

    听我的祖奶奶讲,我的祖爷爷当年在国军任高干的时候也如是劝过汪精卫。

    这是我们家在文革时跟红卫兵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辩词,深入我心。

    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我知道无论是鸡蛋碰石头还是石头碰鸡蛋,最后碎掉的都是鸡蛋。

    所以,我急流勇退,我明哲保身。

    所以,对骆依婷这样天然去雕饰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我总是远观,从不亵玩。

    大学四年,跟她讲过的话,掰掰脚趾头就能数过来。

    所以,每次有心里话想对她讲,或是有东西想送给她,我都是托人,从来不自己抛头露面。

    于是,姜东山常跟我说:你属于大阴,大阴隐于市。

    然而,我处心积虑多年的焚琴煮鹤的内心小世界,终究还是在那个下午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这还得从一个梦境说起。

    那是老焦的老别克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第三个晚上。

    那天晚上,胖雷穿着汗迹斑斑的T恤衫背着行李和他那本脏兮兮的毕业证涕泪横流。

    在老焦带着保安赶来之前,他在所有男生的注目中消失在了仲夏夜柔软的风里。

    我们为了第一个散伙的胖雷,继续忧伤地彻夜畅饮。

    我们为了这个不知深浅了四年的爱情烈士的离开,继续忧伤而又开怀地彻夜畅饮。

    而后,酒醉不知归路。

    我竟然没有躺倒自己的床上,而是躺到了公寓南面花香扑鼻蚊虫轰鸣的长廊石板上。

    透过藤蔓的缝隙,我看到漫天的星光恍恍惚惚,恍恍惚惚……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群穿绿衣,骑红马,打彩旗,从连绵的黑色山坳里悠然列队走过的姑娘们。

    她们有说有笑,我匍匐在地上,吓得噤若寒蝉。

    当她们路过我的身边的时候,我将脸颊贴上了地面。

    侧脸的时候,竟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胖雷的大脑袋竟然安在了一个小孩的身躯上。

    他坐着小马扎在打瞌睡,手里还拿着一根带了两片叶子的小树枝。

    我问:胖雷胖雷,你在干什么呢?

    他睁开眼,笑着说:我在陪骆依婷聊天呢。

    我问:那骆依婷呢?

    他用树枝扫扫面前的土,地上露出一张娇媚的白狐的脸。

    我惊恐地问:骆依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白狐不说话,而是从土里弓着身子站起来。

    用一根长长的卡通鱼枕头拄着地,在胖雷的搀扶下朝远处走去。

    第二天我醒来,惊魂未定,就百度周公解梦。

    测算【梦见别人骑马】——

    甚好淫。忌情绪过激,忌口齿不清,忌说到做到。

    好吧,我能做到……不包括最后一条。

    测算【梦见人变成狐狸】——

    须戒色,以防色变及刀杀之危。忌装嫩,忌空腹饮酒,忌先挂电话。

    好吧,我能做到。

    测算【梦见狐狸】——

    甚好淫。忌早起,忌抱大嫂过马路,忌反戴安全套。

    卧槽。这答案也太他妈不靠谱了。

    周朝有避孕套吗?!抱大嫂过马路这事,概率也太小了吧?!

    我重新换个网站,再次测算【梦见狐狸】——

    小心防备身边有小人。

    好吧,我能做到。

    所以我如履薄冰地听了一段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来求得内心的平静。

    给我的暴脾气提前服了一剂猛药。

    然后没刮胡子很成熟地又缩回被窝里补了个回笼觉。

    然后在中午接到姜东山让我去跳蚤市场摆摊卖旧货的电话时,我等他先挂掉电话才彻底放了心。

    正午的太阳显得很烦躁,他在亿万公里之外,朝我的脸上吐唾沫。

    唾沫变成了我的汗水,汗水滴在我怀里崭新的教科书上。

    姜东山骂我没带什么硬通货,卖得没劲。

    他就把一柄海蓝色的太阳伞扔给我,自己跑去八食堂吃西瓜去了。

    我就像一个经年的小贩一样坐在路沿儿上,背上靠着温乎乎的冬青丛。

    看面前熙来攘往的白白黑黑的大腿和花花绿绿的凉鞋。

    我打起精神喊:一块钱一本啦,正版图书跳楼价!

    有人凑过来扫一眼书,然后白一眼我,走了。

    我鼓足勇气喊:买一送二啦,放血价骨灰价啦!

    又有人凑过来扫一眼书,然后又白一眼我,走了。

    我把伞压低了遮住脸,伤心欲绝地喊:买书送钱啦!

    一双草绿色的平底帆布鞋就闪进了伞里,我擎着伞,突然感受到一股草色入帘青的清爽。

    “有这么做生意的吗?”女孩儿的笑声像雨滴般落在伞上。

    我移开伞,就看到了穿着湖绿色波西米亚长裙的骆依婷。

    她挡住了阳光,影子扑在我的身上,我顿时傻了。

    我忘了周公告诉我切忌口齿不清的忠告,结结巴巴地说——

    嘿嘿嘿嘿,这这这呃不是卖卖卖不出去了嘛。

    她说:姜东山跟我说他都卖了一个篮球和一把吉他了。

    卧槽,我的吉他!姜东山这兔崽子真不是个东西,我在心里暗骂。

    我估计那篮球也不是他的,应该是胖雷落在我们宿舍的。

    我说:那那那些好卖,这这这书得论斤了,学生哪哪哪有买课本的。

    她就冰清玉洁地像花儿一样看着我笑了。我也呵呵地抬着头看着她笑。

    我说:你个子真真真高。

    她就抬起脚给我看她的平底鞋:这还穿着平底鞋呢。

    她给我递过一张红毛,吓我一跳,我立马接了。

    心想这是救苦救难的富婆啊。

    她笑着说:麻烦给我换换钱吧,换两张五十的,那边还有人等我呢。

    我吁口气,灰了心,慢腾腾从所有口袋里凑出四十二块钱,零零散散的。

    我说:就这么多。

    她拿过去:能不能先用着?我这单做完就收摊了。

    我潇洒地挥一挥手:可可可以,随随随便,随便用。

    她说谢谢就往回走,被她的绿色裙摆拂过的空气吹到我的脸上。

    我觉得连天空当中的大太阳都变成清清凉凉的奶油雪糕了。

    可我怎么就结巴了呢?

    正当我掌嘴的时候,她回过身来:跟姜东山说一下,伞用完了,别忘了还我。

    她接着说:对了,这钱,什么时候还你?

    我灵机一动:作抵押了。晚上吧,一手交交交伞,一手交交交钱。

    她问:你之前说话也这样子吗?

    我慌忙解释:怎怎么会,怎么会,我不是结结巴,真的,我不是结巴。

    她笑着走开,然后在不远处坐下,撑起了另一把伞盖住了脸。

    我继续掌嘴。一巴掌扇上去,把脑袋扇清醒了。

    卧槽。姜东山,旁边这么多女生,你怎么不去借她们的伞呢?

    我又一琢磨,是啊,她与我之间也只隔着三个摊位。

    那她怎么不去找她们换钱却找了我呢?

    我朝她那边看了一眼,脑海里突然窜出胖雷为爱痴狂的样子。

    继而将自己替代进去,我就变成了胖雷。

    我的心也不由地也翻滚起来——

    胖雷啊,我这不算趁人之危吧,你在或者不在,其实跟你关系都不大吧?

    之前大家怕为了一女的窝里斗,那是大家的错。

    你要知道咬人的狗嘴不露齿啊,我本来就是将错就错。

    但我现在确实不想再一错再错了。

    胖雷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我估计姜东山也是这么想的啊,哈哈哈哈。

    骆依婷收摊了,她放下伞,也朝我望了一眼。

    我吞口唾沫,把这一个眼神想象出了很多种含义。

    我心想,假如大学时光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的话,这他妈都到黄昏了。

    再也没有人能为了一个女生群起而攻之了,众矢之的也就烟消云散了。

    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残兵败将,他们的唾沫也淹不死我了。

    我仰头感叹这是命运的安排。

    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暴风雨就要来了!

    3

    韩文公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我肯定不是伯乐,要不然我肯定在大一时就给姜东山放毒了。

    我真没看出来,姜东山是这么一匹歇斯底里节操无底线的黑马。

    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姜东山怀里抱着一块厚皮西瓜从食堂里走出来。

    他一边向那边张望,一边问我:咦,骆依婷走了?

    我早就把伞藏好了。我啃着西瓜说:嗯。她把伞拿走了。

    他脸上就挂了一副奸笑说——

    好嘛,冰雪美人的作风,瞧你晒得,都黑成炭了!

    太阳这么毒,她怎么能把伞要回去呢?

    真够冷血,我喜欢!

    那个时候,我还仅仅将这句话当成一句玩笑。

    还认为是天干物燥,他吃多了西瓜撑的。

    当天晚上,我就约了骆依婷还伞。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我下午时就收到她的短信:你在哪儿?

    我回:我在宿舍啊。

    她说:哦,看错了。路上遇见一个人,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很像你。

    我心领神会抓住时机和这个毫不尴尬的轻松氛围约她吃饭。

    位置定在八食堂三楼的荷园餐厅,学校最高档的餐厅。

    我很重视这顿晚餐。

    因为这是大学四年,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能与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没有众目睽睽,没有后顾之忧。

    我专门借了香水去喷那件“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的白色T恤。

    不过喷多了,呛喉咙,我只好又换了一件。

    当时,我还在心里感谢姜东山。

    没有他就没有那把伞,没有那把伞就没有这次名正言顺的天作之合。

    或许是因为那天的空调坏了,整个餐厅都显得闷热异常。

    当骆依婷衣着清凉地坐在我对面时,我开始浑身冒汗,不停地拿餐巾纸擦脸。

    这太有碍形象的展露了。

    谈话还没有进入正题,我就去了一趟洗手间,对着镜子寻找残留在脸上的纸屑。

    要知道,我跟骆依婷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可以问“你看我的脸脏吗”的地步。

    可我从洗手间走出来时,竟然发现姜东山也坐在了那里。

    两人大的桌子是坐不开三个人的。

    他竟然拖了一把椅子拼到了桌边上,然后跟她有说有笑。

    我莫名其妙地走过去。

    他先于我开口讲:你怎么把我的哑铃卖了?!

    我更加莫名其妙。

    我吉他的事儿还没提呢,什么哑铃?

    他有哑铃吗?我连个哑铃毛都没见着啊。

    不过,我看到姜东山的手一直在轻轻拍着桌子上的那把海蓝色的太阳伞。

    我立马就心虚了。

    冥冥中我感到自己的两肋被他插满了刀。

    姜东山赖着不走,我也不好意思赶他。

    这顿饭就被他准确无误地蹭上了。

    期间,他无所不用其极,讲了很多笑话,逗得骆依婷咯咯直笑。

    甚至还亮出他那土耗子般的肱二头肌给她看,说那就是哑铃练出来的。

    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把周公的不宜空腹喝酒的禁忌也破了。

    中途骆依婷还劝过我少喝点,我心中还略微一喜。

    姜东山却接上一句:没事,都四年了,他酒比水喝得多。

    一顶醉醺醺的酗酒大帽子又严严实实地扣在了我的头上。

    那么我就不再喝了,我放下杯子,奋勇地跑到前台想提前结账。

    服务员却告诉我:那位男同学已经结过了。

    我喘着粗气,回头看到姜东山在那里笑。

    我彻底崩溃,心中大呼:周公啊,小人当道,我防不胜防啊!

    4

    毕业了,有人陆陆续续地拖着行李箱离开校园。

    也有人陆陆续续地拖着行李箱去毕业旅行。

    我们在校内网上看到骆依婷在西湖边上的照片。

    她的侧脸望向别处,还是那一袭绿色长裙,画面显得很平静。

    这种平静是我们无法达到的境界。

    我原本认为,青春的山塌了,也就不会再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

    可是我错了。

    骆依婷的照片下面此起彼伏尽是献媚的留言。

    我看到姜东山的:景美,人更美!

    我也看到了系主任老焦的:远游可以使人眼界开阔。

    我看到胖雷发了无数欲盖弥彰的笑脸:小骆,你过得还好吗?

    我竟然还看到了老驴的留言。

    它们夹杂在无数陌生的名字中间,显得亢奋异常,又互不关联。

    当然,我也没能免俗。

    我说:我还在学校里住着呢。

    我深知这是步狠棋。

    于是,我在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收到了她的一条彩信。

    下面附注:你看,像不像你?

    我从怀揣的包里抽出几张小广告使劲地擦干净手机屏幕,看到了那个画在沙滩上的大头娃娃。

    大头娃娃旁边摆着一双草绿色的平底帆布鞋。

    我便猜测她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时,心情是无比快乐的。

    一个人在她无比快乐的时候会想到你,你还能说什么呢?

    她从杭州回来的那个晚上,我们见了面。

    因为学校里已经没有太多熟悉的面孔了。

    或者说,学校里的人还是那么多,但我们走在昏黄的路灯下面,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冷清。

    她递给我一盒龙井,说:以后少抽点烟。

    这句话让我很温馨,温馨得让我想流泪。

    因为这是骆依婷跟我讲的,因为这是骆依婷跟我并肩漫步在花香弥漫的校园里跟我讲的。

    我顿时,就想把兜里的那盒烟扔进垃圾桶里。

    灯光很温柔,路面上泛起暖色的光芒。

    我们围着操场转了一圈又一圈,围着学校里的那汪绿油油的湖转了一圈又一圈。

    夜色已阑珊,晚风徐来,夜幕中星光点点。

    我感受着那份孤独,那份浪漫,还有那种此夜无人知晓的落寞。

    我问她:骆依婷,那么多人追你,你的男朋友是谁?

    她说:我的男朋友在德国,高中时的,一直异地。

    她问:那,你有女朋友吗?

    我心情极度复杂。我说:没有吧。但,有喜欢的。

    我看到她的脸还是那么的平静,如同停靠在码头的船舶。

    氤氲在雾气之中,有些忧伤,但安安静静。

    她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想不出来。

    我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她笑着说:我想创业。

    我说:为什么?

    她沉默良久。

    低着头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然后她就站在路灯的边上,停住了脚步。

    她拢拢头发,望着眼前的湖水,裙裾沉静。

    她哭了。

    我只能站在她的身边,良久地看着她,也看着绸缎般的湖水。

    我身上没有手帕纸。

    我只能跟她说:别哭了。

    仿似时间过去了很久。

    她说:毕业了。只是想哭而已。

    然后,她转过脸破涕为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安慰过女孩子?

    我羞愧地点点头。

    她说:大辉啊,你很真诚。

    5

    是不是所有人选择离开,都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是不是所有人都没有留下来,都是因为太害怕自己变成一个人而受到伤害?

    是不是有一天,我们回首那些被时光埋没的故事,还能看到自己疾苦奔走的影子?

    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下个路口重逢,听你说一句:你还没老得那么难看?

    我兜里的那盒烟还没有抽完。骆依婷就走了。

    我曾经问过她,什么时候走,我要去送。

    她说:走不了多远,只不过要去南方看点货。

    可她还是走了。

    姜东山来学校找我的时候,他说:怎么看到老焦的老别克里坐着的好像是骆依婷啊。

    我便冲出去,打车杀到了火车站。

    进站口挤满了人。

    我大汗淋漓地踮着脚尖寻找绿色的衣裳。

    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转身一看,叫了一声:焦老师。

    他说:小伙子,她已经走了。告诉你三句话,记在心里。

    他说:人要走遥远的路。

    果断之后也会有藕断丝连,藕断丝连也会生出果断。

    人要以直报怨。

    他问:明白了吗?

    我看着他满是沧桑的脸庞说:明白了。

    他握握我的手,问:搭我的车回去吗?

    我摇摇头:不了。

    骆依婷说她只是去南方看货。

    去南方看货。

    听起来好像还是要回来的。

    货——在刚毕业的我们的眼里是一个分量充足的字眼。

    我们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

    但我们知道,但凡把货放到嘴边上的人,都是要打算跟生活拼命了。

    我满含敬意地回想着骆依婷留给我的最后的笑脸。

    我又心疼地认为她这是一个人去流浪了。

    为什么流浪?

    父母好端端的话,能允许他们美丽的宝贝千金去苦苦地流浪讨生活吗?

    胖雷说过,不知道为什么,骆依婷每次放假都会住到她的姑姑家里。

    我就给骆依婷打电话。

    我听到车轮在铁轨上敲打出来的声音,铿锵有力。

    它们穿透我的皮肤,顺着血液一路感染到了我的心脏。

    我祈祷,那列开往炎热南方的火车上,一定要装满动力充足的风扇。

    别热坏了这个可爱的姑娘。

    我对着电话筒大声地喊:骆依婷,我也要创业,以后我来照顾你吧!

    她说:嗯。

    这是时至今日,我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对话了。

    因为,不久后,我便明白,我跟她发的誓言本身并没有错。

    但我却过高地评价了社会这个玩意儿。

    骆依婷并不知道,我在她走后曾经扔掉了小广告,孤自一人跑去了北京。

    我初出茅庐,胆战心惊地敲开了那家设在民居里面的小公司的防盗门。

    门口用黄色胶带贴着一张A4纸:辉煌打火机,诚邀全国加盟。

    当他们跟我说三千一台,问我要几台时,我就撒腿跑了。

    我不是怕上当,而是我实在不知道用大几千的红毛买了这堆烂铁回去要干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我该怎么把它们运回去。

    运回去,放到哪里?放宿舍里吗?

    总不能运回老家吧?运回老家能叫创业吗?

    创业都是要远离故乡的,就像骆依婷那样去当一个异乡人。

    流浪四方,搏杀沧海,就算饿毙街头,那也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我在衣着华丽的小区居民中间穿梭着。

    他们摇着团扇闲适地聊着家常。

    我抬头看见树叶之间斑驳的天空,泪流满面。

    我歇斯底里地给她打电话,我说:骆依婷,我喜欢你!

    她说:已经不是合适的时间,已经不在合适的地点了。

    我说:我不管!

    但我不管又能怎么样呢?

    我还有飞蛾扑火的勇气,但那团火能挨得住时光的滚滚洪流吗?

    我是只飞蛾,没得火扑,我只能孤独地振翅高飞。

    在前仆后继的时光里,用孤独表达衷心。

    6

    最佳的爱情过程应该是这样的——

    一见钟情,然后海誓山盟,再加上一曝十寒的岁月,正好就是一本人生。

    我跟骆依婷之间,这些都没有。

    电影里说,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当中,你我还在那里重复着昨日的故事。

    这让我想起了毕业时的那个晚上——

    我们围着操场转了一圈又一圈,围着学校里的那汪绿油油的湖转了一圈又一圈。

    星光点点,夜色阑珊。

    他们好幸福。我很羡慕。

    后来,骆依婷离开了南方,去到汉堡读高商,我们就很少再通电话。

    后来,我有机会去汉堡参展,离开之前,我去找她。

    她还是老样子,不过已经不再穿着湖绿色的裙子。或许是德国的夜晚有些凉的缘故。

    吃完饭,我从怀里拿出心相印牌的手帕纸递给她。

    她接过去,笑我:常带手帕纸,可不像个男人哈。

    餐厅的窗外是倒映着璀璨灯火的Binnenalster湖。

    我看着湖边相拥散步的情侣,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天晚上。

    我说: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假如当时你哭的时候,我给你手帕纸,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她笑得前仰后合:这不是重点。

    我糊涂了。

    倏然之间,我突然又知道了答案。

    我茅塞顿开,作势要讲,却被她伸手止住了。

    她说: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假如。

    我们相视而笑。

    她问: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我说:你呢?也是一个人吗?

    她说:算是吧。

    我问:没有跟你跟高中男朋友走到一起吗?

    她摇摇头。

    我开玩笑说:到现在为止,咱们同学中还有好多人在等着你呢。

    回去,你会选哪一个?

    她说:爱不是一触即发,爱是积累,我并不认为世界上有一见钟情。

    那都是海市蜃楼,是住不了人的。我要的房子需要好的根基和最坚实的石头。

    她说:时间久了,那些等我的人都变成了很好的房子。

    好到我都不忍心去推倒他们其中的任何一座。

    他们都很可爱,但我却不知道谁是最适合我的。

    她最后笑起来:除非他们自己倒了。

    我说:你终有果断的那一天,抽空考虑考虑,挑挑人,赏他们一刀吧。

    她说:不一定。

    从餐厅出来,我们沿着湖边,漫步在异国古老的街道上。

    远处不时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她说:在这里,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吃东西,只是盯着天花板看。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说:可以想象得到。

    我怕她难过,就给她讲笑话。

    我说:有一年圣诞节,我胆小,还是托人给你送的苹果呢。

    她说:我知道是你,来送苹果的人还带着你的帽子呢。

    我暗骂:该死的老驴,你脑袋缺根弦吗。

    送到她住的地方,我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之前,我说:明天我就走了。

    她说:开心点,我总有一天也会回去的。

    我说——

    假如,你远足回来,越过山丘,看到我们还在。

    假如,你远足回来,越过山丘,已经无人等候。

    骆依婷,你喜欢哪种假如?

    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说:你得选一个假如,不选,我就不会开心地走。

    她说:我选了,你也会不开心的。

    我说:没事,选吧。

    她说:我哪种都不喜欢。我喜欢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我陷入无尽的忧郁当中。

    我说——

    那你什么时候自然了,什么时候安稳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了。

    假如结果不是我,请务必赏我一刀痛快的,好吗?

    她走到我的旁边,给我紧了紧领子,笑着说——

    我有那么冷酷吗?我说过,我选了,你也不会开心的。

    我不开心吗?我笑了。

    7

    她的婚礼我和姜东山都去了。

    姜东山还抱着他刚满百日的小东山,一副居家好男人的形象。

    他掀掀怀里的被角,让肥嘟嘟的小家伙向胖雷打招呼。

    他说:雷总,你这公司都上市了,还缺我们这点礼金吗?

    胖雷矫揉造作地抿一口酒杯:你觉得公司上市容易吗?还不都是熬出来的?

    是啊,胖雷是熬出来的。

    我们却自己倒了。

    骆依婷站在镁光灯的光影中,一袭红裙安静地靠在胖雷身边。

    姜东山贴过脑袋跟我说:真想不到骆依婷一直等待的是胖雷,真是好眼力。

    证婚人老焦大喝一声:干杯!

    震耳欲聋的音乐再次响起来,周围觥筹交错人声噪杂,仿佛身处喧闹鼎沸的跳蚤市场。

    我举着那杯未曾喝过一口的葡萄酒,就如同举着那些我未曾读过的崭新的课本。

    恰如当年我卖不出去的书,我也饮不下这杯苦涩的酒。

    我说:姜东山啊,不是骆依婷一直在等待胖雷,而是胖雷等到了骆依婷。

    骆依婷回国的时候,给我电话:我回来了。

    我说:你稍等。

    我捂着手机,叫住正在抬我桌子的警察。

    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了一盒龙井茶。

    警察让我开盖检查,我给他们晃一下,里面满满的都是沙沙声。

    他们白我一眼,又损一句:还他妈不忘享受,怪不得破产了。

    电话那边说:你现在忙的话,我就过会儿再给你打。

    我强颜欢笑说:没事没事。你这是来给我下通知的吧?

    我说:我已准备好受你一刀了,依婷同志,请务必痛快点!

    她的笑声传过来:我有那么冷血吗?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

    时间好像停止住了。我们都在沉默着。

    她轻轻地在电话里说:你还是一个人吗?

    我强忍住眼泪问:你呢?

    她回答:我单着呢。

    咸涩的泪水滑进我的嘴里,我看着满地的狼藉和落地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我说:可惜,我不是了。

    在属于我们的那个黄昏时节,总有某个人还站在那里,清晰如昨。

    他记住你的理想和你说的每一句话。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你想走的路上。

    他在残阳如血的青春里独自等待。

    无论是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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