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我爱你叫作某人-趴在窗台上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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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陈明之后,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烁着一个阳光灿烂的男生的影子。

    他趴在窗台上往下微笑着打招呼,他摇着手笑着说:再见了,过去。再见了,我最亲爱的。

    1

    我第一次与陈明出差是在2010年的春末。

    夏至未至,温暖的风在北方刚刚吹起来的时候,南方就已经溽热难挡了。

    那个时候,我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我们唯一能够知晓的是——在这条幽暗又充满希望的路上我们已无法回头。

    所以,我们把那次毕业之前的实习定义为:在暗夜里寻找灯火。

    2010年,我和陈明,都在广州寻找自己的那烛灯火。

    那一年,通往广州的T179,像一条游弋在大地上的巨大又兴奋的蛇。

    它匍匐有力,柔软的身体弯弯曲曲,将骨节扭得嘎嘎作响。

    我们几个人围坐在狭窄的卧铺上,感受着那源源不断的震颤。

    没有人能专心打牌,我们不时警惕地将头望向窗外,看那涌入眼帘的陌生世界。

    我们看到两边稍纵即逝的树木越来越茂密。

    它们像一团团烧焦了的棉花糖,颜色浓重,让我们分辨不出枝丫。

    我们看到田野里应接不暇的屋顶越来越尖。

    它们被蝉翼般微薄的雾气笼罩,在晃动的烈日下把我们的眼睛闪得发酸。

    一路上,我们都竭尽所能地寻找那些可以安抚内心的景物——

    比方说一朵祥云或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

    可最后我们终究一无所获,所能感觉到的全是陌生与悸动。

    如同破土而出的绿芽在晨露中垂下脑袋,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在穿堂风里簌簌抖动。

    我们几个人就这样,带着满脸伪装的倔强,心如死灰地来到了广州。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了抵达广州的第一天晚上——

    陈明买了一瓶12年的芝华士,我们却拎着它坐在大排档吃起了田鸡。

    那天晚上,他啃着蛤蟆腿儿跟我们说:在武昌停车的时候,我就想当一个逃兵。

    后来,我多次回想起在武昌站停车的那个情景——

    我们鱼贯走出闷热的车厢,然后三三两两地递烟抽烟。

    长袖衬衣被汗水洇湿,但就算如此,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将它们换下来。

    那个时候,我发现陈明一个人站在月台的远处。

    他背对着我们,看着对面建筑物缺角上方的天空。

    在我看来,那一隅天空,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可陈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走了神。

    等列车员吹响哨子的时候,他依旧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我想,若不是那次实习的随行经理将他拉进车里,他一定会梦想成真——当一个逃兵。

    后来我意识到,但凡逃兵都有着难言之隐。

    他们都很惜命,他们心中都有放不下的东西。

    对于陈明而言,那个时候哪怕是他真的逃了,也只不过是逃离了T179的轨道。

    然后他会马不停蹄地奔入那一隅灰蒙蒙的天空,与他所留恋的过去相接轨。

    我相信,在那空蒙的另一端,一定会有比去广州寻找灯火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2

    关于2007年春末的那场暴雨,陈明有自己的理解。

    他说:雨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地面往上下起来的。

    我当时跟他一前一后地坐在广州的公交车上,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公交车用粤语报站,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去看那些落在马路上的雨滴。

    再加上玻璃上覆着模糊的水汽,我甚至都无法分辨窗外的雨到底下成了个什么样子。

    但我却十分相信,雨下大了的时候,就会给人这样的错觉——

    雨是从地面往上下起来的。

    陈明告诉我,2007年春末的那场午后暴雨将他淋成了一个落汤鸡。

    那一天,他站在汉口的一处军区大院外面,与大雨之中的那排枫杨树浑然一体。

    像拳头一样凸起的伞面,被硕大的雨滴砸得砰砰直响,如同他的心跳。

    他一只手擎着伞,在门卫室那个小个子哨兵的注视中一动不动。

    在他的另一只手里,捧着十二朵玫瑰和怎么数也数不清的满天星。

    过街的雨水漫过他的球鞋,他的脚趾在黏稠的鞋子里变得酥酥痒痒。

    他在等待一个叫尹馨的女孩出来。

    那小个子哨兵已经帮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她马上下来。

    他看到从身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那排枫杨树林,像一团乌云弥漫在空气当中。

    乌云里有看不见的手伸出来,要抢走他胸前的那捧鲜花。

    他瑟缩着身子,紧紧地抱住它们。

    然后低下头,看到从地面往上下起来的雨水将它们打湿。

    在他眼中,那捧鲜花竟然比刚买来时更加得鲜艳欲滴。

    可他不放心那张第二天的回程车票,于是他从湿漉漉的裤兜里掏出来,把它含进了嘴里。

    直到那时,他还不知道,其实军校有规定,尹馨只能请两个小时的假。

    当然,两个小时的时间,也是可以出去转转的。

    不过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尹馨只好把他领进门。

    两个人就在军区大院的一个亭子里面对面站着。

    藤蔓植物粗粗细细的枝干探进亭廊,雨水就顺着它们流淌下来。

    陈明擦擦脸,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尹馨说:嗯。

    陈明就清了清嗓子:等你爱爱爱爱我,爱爱爱爱我,哪怕只有一天,也就足够……尹馨,做我女朋友吧。

    尹馨抬起头来:你这个骗子!

    雨过天晴的时候,陈明挤在武昌站拥挤的改签队伍里。

    队伍如同灌满了泥沙的河流,慢慢朝前涌动。

    借着售票窗口的玻璃窗,他看到漫天的晚霞映红了所有人的脸庞。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忐忑不安,尹馨骂他是个骗子,又告诉他:比较突然,没有想好。

    但毕竟她还是接过了那十二朵玫瑰和怎么数也数不清的满天星。

    所以,他觉得还不算太坏。

    陈明坐在返程的列车上发短信安慰她——

    不要放在心上,我会好好地回去,不会出什么事情。

    3

    陈明在暴雨当中紧紧抱着的那一捧鲜花,是由十一束玫瑰和怎么数也数不过来的满天星组成的。

    其实他想着跟其他人一样,给尹馨送上九十九朵玫瑰。

    不过,尹馨在长途电话里答错了陈明的那个脑筋急转弯。

    陈明去汉口之前,在电话里问她——

    一等于五,二等于十五,三等于一百五十五,四等于一千五百五十五, 五等于多少?

    陈明:答对了的话,明天我就去给你送上九十九朵玫瑰。

    尹馨:答错了呢?

    陈明:答错了就只送十一朵啦。

    尹馨:咱俩隔着这么远,你怎么送?

    陈明:我总有办法的,你先说嘛。

    尹馨:一万五千五百五十五。

    陈明:错啦。只有十一朵啦。

    于是这个勇敢的傻帽儿真的连夜坐着火车去了一趟汉口。

    他只买了十一朵玫瑰,在暴雨当中等着尹馨来拿。

    我后来骂他:笨蛋哟,还是要送九十九朵的嘛。真是个笨蛋!

    他说:是啊,我是个笨蛋,还放了怎么数也数不过来的满天星。

    他说:满天星意味着配角啊,我当时都不知道。

    不过,在那个时候,尹馨已经知道陈明就是QQ上的“太平洋”。

    因为有人在太平洋的空间里留言:陈明,认识你这个朋友非常开心!

    那个留言的人就是我。

    于是,尹馨接过花之后,骂他是个骗子——

    原来,太平洋就是你啊!

    陈明,四年啦,你这个大骗子!

    4

    我第一次与陈明出差是在2010年的春末。

    在广州的时候,他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些他的事情。

    之前,我说过——当时我们都是在暗夜里寻找灯火的实习生。

    除了我们俩,我们周围同行的朋友也都是如此。

    后来,我们这一群人分成了这么几拨——

    发现当时实习的公司本身就是一盏灯火的,后来他们选择留了下来,比方说陈明。

    相信除了实习公司这盏灯火之外还有更大更闪亮的灯火的,后来选择了离开,比方说我。

    没有发现什么灯火又回学校继续读研的,有那么几个,不过现在我已经忘掉了他们的名字。

    所以,我和陈明实际上分开了好多年,直到前一段时间才再次见面。

    我一直认为,真正的朋友就应该是我和陈明那样——

    许久未见,既见又如往常的,视为兄弟。

    四年前,那些断断续续的故事,直到上次见面才再次接上。

    彼此见面都很高兴,时间的流逝在我们的友谊之间没有半点的影响。

    他跟我说,其实对尹馨来说,他的那次表白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惊喜,更像是一次惊吓。

    实际上他回去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正赶上五一放假,于是他又去了一趟汉口。

    同样是T179,跟我们当年去广州时是一趟车。

    都是下午六点发车,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才到。

    在南下的列车上,他打开诺基亚2610的收藏,点开QQ,给她留言:十二点大院门口见。

    很不凑巧的是,当天尹馨的父母正好去学校看她。

    陈明只好一个人坐在那排枫杨树下,等着那两个小时的流逝。

    时间像一台永不停止的泵机,将他原本的紧张与不安慢慢地抽掉。

    使得他最后站起身来的时候,心情无比镇定。

    等到尹馨的父母离开后,部队允许的探亲时间已所剩无几。

    于是,陈明从枫杨树下走到了大院的门口。

    然后,隔着栅栏将一套盗版的《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递到了那个身着迷彩服的短发姑娘手里。

    因为“太平洋”从与“小鱼儿”的聊天中知道,她一直喜欢这部电视剧。

    尹馨拿着VCD光盘朝着陈明笑。

    然后也隔着栅栏递给了他一包东西,那是她的父母刚给她送的果脯。

    尹馨:你怎么又来了?

    陈明谎称:去趟长沙玩,顺便过来看看你。

    尹馨:大骗子。

    那次见面,两个人没说几句话。

    时间大约三五分钟,很短。

    等到陈明坐上返程的列车,他收到了尹馨的一条短信——

    夕阳西下,我在天台,看到青春的热火开始燃烧,我感到自己不能自拔……

    陈明哆嗦着手回复:我是不是可以叫你一声亲爱的了?

    尹馨:傻瓜。

    陈明后来跟我说,不知道当时的那些果脯是不是加了糖精。

    甜得发苦。

    5

    陈明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让我听他讲,让我好好地听他讲。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不过从他的讲述里,我觉得他就是潜伏在尹馨身边的一个特务。

    不出意外的话,尹馨也会这么认为。

    所以,她才会骂他是个大骗子。

    可是后来,我就不再这么认为了。

    因为,这场骗局,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是不愿意去打破的。

    陈明扬起红红的脸膛,闭上眼睛回味悠长地说:那种感觉太美好了!

    2002年的九月,末等生陈明鬼使神差地以高出录取线0.5分的成绩,被市重点高中录取。

    那天,他兴冲冲地跑到学校报名。

    然后在众人围观的那张红榜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尹馨。

    尹馨在十一班,他在十八班。

    他想,终于见到你了。

    很快地,他就在十一班安插了一个探子王二林。

    探子王二林是陈明的发小,也是尹馨的同桌。

    王二林很尽职,最重要的是嘴很严实。

    入学后第一次春季运动会的时候,王二林就跑到陈明那个班的观众席上跟陈明说——

    尹馨的随身听没有电池啦!

    陈明就跑出去买了电池,交给了王二林。

    SONY随身听需要七号电池,陈明买了两节,南孚牌。

    每节三块钱,一共六块,那是他一天的伙食费。

    陈明叮嘱王二林:一定要悄悄地放在她的桌子上,不要告诉她是谁送的。

    之后,尹馨的随身听每次用光了电,王二林就会跑过去跟陈明说。

    于是,陈明送了一年的南孚电池,人也瘦成了一把骨头。

    直到后来他才听别人说,那个随身听其实是王二林的,尹馨根本就没有随身听。

    陈明再见到王二林时,抬起来的巴掌在空中狠狠地划了一个半圆……

    最后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理了理头发:二林,你继续观察。

    不知是不是觉得理亏,发小王二林不久之后就办了一件漂亮事儿——

    他拿过陈明的《七里香》磁带,作为交换,他给了陈明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尹馨的QQ号,网名是小鱼儿。

    小鱼儿通过了他的添加请求,问太平洋:你是哪里人?

    太平洋:山东人。

    小鱼儿:我也是啊。山东哪里?

    太平洋:Z市。

    小鱼儿:我也是啊。你在Z市哪里?

    太平洋:B区。

    小鱼儿:真的吗?!在哪所学校念书?

    太平洋:别问了,再问咱们就该认识了。

    小鱼儿:那好吧。

    2002年的那个冬天,全国下了一场被载入史册的大雪。

    那就是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的那一场。

    在那场久违的大雪开始纷纷落下的时候,陈明挨着窗户坐在四楼的教室里等待着尹馨的到来。

    因为她的十一班就在他的十八班的楼下。

    陈明趴在窗台上,看到短头发的尹馨从校门外慢慢地走近。

    她穿着橘红色的羽绒服,戴着紫色的毛线手套,像一朵绽放在坤车上的海棠花。

    那一刻,陈明感到自己的全身,突然被某种自天而降的白色光芒所笼罩。

    他感到全世界的雪花都被裹挟在了他的身上,那些细细碎碎的雪花像雾一样缠绕在他的身边,把整个教室都照得光芒万丈。全班的同学,包括那个负责早自习的老师都被这光芒所笼罩。

    当然,那天早上,尹馨在楼下锁好自行车就进楼了。

    那团神秘的白色光芒却一直旋转个不停,直到老师朝他头上扔了一个粉笔头。

    一刹那间,神光溃散,全班哄笑。

    陈明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陈明回味悠长地不断跟我重复: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好了!

    6

    我跟他说,其实我也有过这样美好的回忆。

    只是像那场大雪一样,比你的要晚一些。

    陈明继续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让我听他讲,让我好好地听他讲。

    我说:我都快成了你的垃圾桶啦!

    他顾自放下酒杯:我才是垃圾桶!

    那一年,太平洋与小鱼儿说过很多很多的话——

    太平洋:最近有没有什么烦心事?把我当成个垃圾桶吧。

    小鱼儿:多得很啊,教导处的容嬷嬷太坏!

    太平洋:那就找人把容嬷嬷的自行车扎了出气!

    小鱼儿:哈哈哈哈。

    小鱼儿觉得太平洋在逗她开心,把这当成了一个笑话。

    而第二天容嬷嬷的自行车被扎,她并不了解。

    太平洋:你们几何上到哪里了?

    小鱼儿:正方体。课后第二题我不会哦。

    陈明忙翻书,靠,他也不会。

    陈明打电话给王二林:正方体课后第二题,给我讲讲。

    二林:我也不会,明天抄尹馨的。

    陈明就跑出屋去喊妈妈:妈,给我钱,我出去买书!

    妈妈:都多晚啦!

    陈明蹬上自行车,在楼道里喊:学校门口书店还没关门呢!

    于是,半夜的时候,陈明回来,拿着《几何课后习题解析》将答案发给了小鱼儿。

    不过,小鱼儿已经下线了。

    陈明正盯着屏幕不知再说些什么好的时候,老爹破门而入。

    他气势汹汹地将那本课后解析一把拽过去喊:

    把、把、把语文英语生物化学物理的课后答案书也给、给、给我统统交出来!

    陈明笑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的生活奇怪又普通。

    他们白天是在校园里穿梭不语的陈明与尹馨。

    而晚上就会变成亲密无间的太平洋与小鱼儿。

    直到高三,陈明还是会在每个清晨时分,趴在教室的窗台上迎接尹馨的到来。

    而那个时候的晚上,太平洋却很难再在QQ上见到尹馨了。

    因为尹馨的爸妈对她的管教很严,不再允许她上网。

    高考结束之后,是三个月漫长的假期。

    小鱼儿的头像再次闪动起来:我想去海边的那所大学,读朝鲜语。

    太平洋:那我也去海边。

    小鱼儿:可我爸爸让我去武汉的军校,读会计。

    陈明扭头就央求他老爹想办法托关系,也要去南方读军校。

    可老爹部队的朋友却说:地方生,电子档案可能提不了档噢,你们确定?

    陈明:我确定!

    老爹:确定个屁!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明拗不过,只好给小鱼儿留言:我去不了了,不过别伤心。

    不久,小鱼儿去了南方,而太平洋则留在了北方。

    2007年的春天,是大学第一学年的下半学期。

    我认识了陈明,并在他的QQ空间留言:陈明,认识你这个朋友非常开心!

    后面是两条尹馨的留言——

    你是陈明?

    你早就知道我啦?

    陈明想:坏啦,被拆穿啦!

    尹馨接着打过电话来,声音惊喜又怨愤,继续重复着那两个问题——你是陈明?你早就知道我啦?

    陈明:嗯,我早就知道你啦。

    话筒里边没有了回音。

    陈明便无头无脑地说起话来:

    没有想到咱们会在这样的场面重逢……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骗你,那么咱们的缘分可以就此了断……

    如果你觉得我们还能继续下去,那就继续下去……

    最后,陈明也忘记还说了些什么。

    反正尹馨再也没有说话,直到听筒里充满忙音。

    直到那个时候,陈明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叫“太平洋”的垃圾桶。

    而从未想过要让尹馨来做他的女朋友。

    直到一个月之后,尹馨再次联系上他。

    陈明才跟她解释:自好多年前开始,我就不想打破那种美好的感觉。

    还跟她说,她穿着橘红色的羽绒服,戴着紫色的毛线手套,就像盛开在坤车上的一朵海棠花。

    还跟她说,王二林这小子弯弯肠子多,但嘴很严实。

    还跟她说,其实那道立体几何的答案是他从课后习题解析上抄的。

    …………

    几个月的时间里,陈明的抽屉里便存了一大摞IC卡。

    一虎口厚,50.03元一张。

    一直保留到现在。

    后来,陈明告诉我,在2007年春末的某个周五下午。

    上统计学的时候,课间休息,他又给尹馨打电话。

    电话里他给她出了一道脑筋急转弯——

    一等于五,二等于十五,三等于一百五十五,四等于一千五百五十五,五等于多少?

    陈明:答对了的话,明天我就去给你送上九十九朵玫瑰。

    尹馨:答错了呢?

    陈明:答错了就只送十一朵啦。

    尹馨:咱俩隔着这么远,你怎么送?

    陈明:我总有办法的,你先说嘛。

    尹馨:一万五千五百五十五。

    陈明:错啦。只有十一朵啦。

    于是他挂掉电话之后,就从QQ上给她发了十一朵红色的小玫瑰花。

    小鱼儿:你太不真诚了。

    就因为小鱼儿的这一句话,让陈明这个勇敢的傻帽儿连夜坐火车去了一趟汉口。

    他买了十一朵玫瑰花,加上数也数不清的满天星,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落汤鸡一样地站在漫天的暴雨之中等待着向她告白。

    7

    2009年,尹馨患上了抑郁症。

    在这之前的三年里,除了寒暑假尹馨会回到Z市外,陈明几乎每个月都会去一趟汉口。

    于是我插一句嘴,跟他说:抑郁症?

    按照我浅薄的理解就是把一个喜欢聊天的姑娘的手机没收掉。

    那样,谁不抑郁?

    你在北方的校园里过得逍遥自在,随时跑到话吧里给她打电话,还插队。

    而她却只能在十二个人住的宿舍里排队接电话,且内容还要被监听。

    所以,她才得了抑郁症!

    陈明:给我闭上你丫的臭嘴!

    后来,陈明去了武汉的医院找到尹馨,打算留在医院里陪她。

    同样在医院陪护的尹馨的爸妈,请他在医院的食堂里吃了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他们告诉他:为了配合治疗,不要再跟尹馨来往了!

    陈明在那里待了三天,也哭了三天,最后哭着回了北方的家。

    过了几天,陈明的老爹拉着陈明杀到武汉去理论——

    想让我家的孩子哭瞎眼睛是吧,都哭得不像个男人啦!

    于是老爹带着陈明,拉着尹馨的手,一起去上海看病。

    专家的结论依旧一样:不适合谈恋爱,所有人配合治疗。

    回去之后,两人分开,再也没有联系。

    陈明回到学校准备毕业实习。而尹馨则回到了Z市的老家,继续治疗。

    那一年的年底,元旦刚过,陈明躺在破败不堪的实习宿舍里百无聊赖。

    那一天,他收到了尹馨的一条短信:咱们分手吧。

    陈明便疯了似的奔向了车站,他奋力地拨开车站拥挤的人潮,买了一张回家的站票。

    那一天傍晚,陈明在她家门口,在航校干枯的游泳池边上最后一次拥抱她。

    他说:亲爱的,这是不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

    尹馨没有说话。

    他说:亲爱的,以后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2011年的1月4日,分手一年,那时候尹馨已经好了。

    那一天陈明从外地回来,他们再次相见。

    陈明:当时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尹馨:听别人说你有别的女朋友了。

    陈明哭起来:我没有……

    陈明跟我说,几天后,尹馨的爸爸听说他回来了,便找到他请他吃了一顿饭。

    饭间,她爸爸跟他说了很多话:

    陈明,你是个好孩子啊……

    若是还有可能的话,叔叔支持你们……

    可是当时的尹馨已经再次恋爱了,男朋友是航校的。

    陈明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他早已彻底闭上了眼睛。

    眼泪从他的眼角处滚滚而下,他一直没有擦去。

    我看着难受,就站起来走过去,抱起了他的头。

    他在我的衣服里呜呜地哽咽着重复——

    陈明,你是个好孩子啊……

    若是还有可能的话,叔叔支持你们……

    半年之后的五一,陈明放了三天假回家,他下了高速,碰上了一队婚车。

    婚车队伍的头车跟他的一样,也是一辆途观。

    于是,爱玩的拆迁老板陈明将自己的途观别进了婚车队伍里。

    直到有人从车里探头出来大叫着让他挪开,别影响录像!

    陈明玩够了,就随在婚车队伍的后边,边走边看。

    婚车队伍走的路线就是他回家的路线,当时他觉得很奇怪。

    等到婚车队伍拐到区里的酒店时,他在随风摇摆的拱门上看到了“新娘尹馨”的字眼。

    他慢吞吞地停下车,然后泪眼婆娑地走到如潮的人群旁边,踮起脚来朝里望。

    天空蔚蓝无云,五月的花海盛开在他的身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尹馨,看着那个依旧短发的姑娘。

    在漫天的礼花当中被一个空军小伙子抱起来走进礼堂。

    那天,尹馨在空军小伙子的臂弯里笑得很开心。

    那天,哭成泪人的陈明没有被邀请。

    前不久,陈明将他女朋友的照片发到了网上。

    小鱼儿的头像多年之后再次闪动:你谈恋爱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太平洋:你结婚了,没必要打扰你……你结婚的时候我也在场……

    太平洋:希望我结婚的时候你也在场。

    小鱼儿:你希望我在场吗?

    太平洋:我希望。

    于是,2007年的那场南方午后暴雨再次下起来。

    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地在陈明的心里总也下个不停。

    8

    陈明上四年级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从徐州转学过来的小女孩。

    她家住在Z市的三团驻地——航校大院。

    她留着一头短发,大大的眼睛,长得很可爱。

    教室里,她坐在第二排,陈明坐在她的后面。

    播《还珠格格》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在说谁是谁的尔康,谁是谁的紫薇。

    都在说谁是谁的五阿哥,谁是谁的小燕子。

    陈明却说自己是箫剑。

    大家问他:为什么要选那么个角色?

    陈明说:武功超厉害!最后,还跟晴儿在美丽的大理结婚啦!

    大家问他:那谁又是晴儿?

    陈明考虑了一会儿说:尹馨吧。

    尹馨才不会去理他,因为爸爸妈妈告诉她:不能跟差生一起玩。

    陈明这个坏小子天天上课用铅笔戳她。

    还天天在她家大院的游泳池里光着屁股洗澡。

    那天还差点被淹死,多矮啊,还敢在深水区里游。

    他笨得可以,竟然想到让王二林背着他往深水区游。

    王二林比他还矮,没背多会儿,两个人就都沉下去了。

    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漫长的暑假里,陈明几乎天天去她家门口游泳。

    一整个暑假,小鱼儿都没有出现。

    等她出现的那天,陈明带着游泳圈,不好意思吹起来。

    所以,就让吹嘘自己会游泳的王二林背着他往深水区游。

    等穿着紫色泳衣的小尹馨出现的时候,几个坏小子(十岁左右)围了上来。

    陈明光着屁股跑过去,挡着坏小子们,让身后的小尹馨赶紧回家。

    小尹馨就撒开小脚丫跑掉了。

    陈明说: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了!

    初一的时候,他去了实验中学。

    他曾鼓起勇气给她写了一张明信片:祝你节日快乐。

    具体什么节日,陈明现在也搞不清楚了。

    明信片上只写了尹馨的名字,连班级都没写。

    他寄希望于某个班上的通讯员会将传达室的明信片送到尹馨的手上。

    可是明信片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

    初中三年,陈明都错认为尹馨去的是一中,而实际上尹馨去的是二中。

    等陈明买了崭新的山地车后,就常常去一中的校门口等她。

    在马路的东边等没了人,又在马路的西边等没了人。

    然后在无数个傍晚,一个人不知所措地回家。

    我骂他始终是个笨蛋,当时为什么不找同学们问问。

    他说,说实在的,当时真没有那个智商,要搁在现在,早就连她班主任都收买啦。

    直到高中,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初中那三年他都蹲错了点儿。

    陈明一直说他早熟,从很小开始就体会到了“喜欢”这种感觉。

    他知道这种感觉若是来的话,会强烈到什么程度。

    他说那种懵懂的情愫根本就不跟他非得要的那辆山地车一样,买不到会哭。

    那是一种想要绝对拥有,心里却很明白不能这样,最后觉得只要远远看着也会感到幸福的东西。

    离开陈明之后,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烁着一个阳光灿烂的男生的影子。

    他趴在窗台上往下微笑着打招呼,他摇着手笑着说:再见了,过去。再见了,我最亲爱的。

    窗台下面是一个推着坤车的姑娘,她穿着橘红色的羽绒服,戴着紫色的手套。

    她转过身来,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楼上的那个少年,满含深情。

    画面中没有哭泣,没有遗憾,只剩下微笑。

    我知道时光不会倒流。

    我也知道许久未见,既见又如往常的,才是我的兄弟。

    我相信在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他还会给我讲起新的故事。

    但我还是希望我的好朋友陈明能够常常回到过去。

    能够继续趴在窗台上看那个短发姑娘的身影。

    因为那个时候他是最快乐的。

    我特别相信这一点,我也特别相信他能够做到。

    就算未来这段影像会变得模糊,我也会百分之百不留任何余地地去相信这一点。

    因为,我不愿意看到我的朋友陈明再次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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