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回忆里我们是自由的,无论好坏,都是风景。
1
刚子这个粗胳膊粗腿的男生,刚入学就打破了学校的百米纪录。
那个纪录保持了三年。
快毕业的学长专门带着人来找过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只见刚子肿着眼泡子,盘腿坐在他从老家带来的碎花褥子上。
他从耳朵上拿下一根烟来往前一递,仰头笑着说:哥,来一根呗!
学长就带着呼啦啦的人回去了。
刚子笑起来,憨厚得就像他老家隔壁患脑水肿的三儿。
正常人下不去手。
喜欢上一个女孩真的很简单。
一个青橘子般的眼神,一句阳光灿烂的“你好”,一首沁人心脾的歌。
或者仅仅是因为她的名字跟别人不一样,都会让你心旌荡漾或万劫不复。
那个时候我们还很少见到四个字的汉族单姓名字。
刚子也一样。
那天我还没起床,他就给我搬来了一箱牛奶,牛奶上面躺着一袋熏满雾气的包子。
打开数一数,六个。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合约标准:一篇作业,三个包子一包奶。
且当天美学老师和哲学老师也没有布置只有神经病才能完成的作业。
免费的午餐是可以吃的,但免费的午餐若是量太大,吃不了兜着走,那就得考虑考虑了。
所以我揉揉眼睛,大脑和胃一起飞速旋转。
他说:四哥,晚八点,荷园餐厅,你陪我一块去跟她见个面吧。
我扯着身子与他怀里的贿赂品保持距离,警惕地问:谁?
他说:艾丹梅子。
2
我之所以一把将东西揽入怀中,不是我禁不起诱惑,是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完全不能仅仅用简单来衡量。打草搂兔子,拉屎扒地瓜,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唾手可得。
小艾跟我都在学生会里。这个南方女生长得甜甜的、小小的,类似一颗清晨滴露水的樱桃。
见她第一面我就警告她:防火防盗防学长,从我们自身来考虑,以后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我让她小心那些虎视眈眈、垂涎三尺的学长。
她害怕,就让我当她哥。
有一次她喊我哥的时候,被刚子听见了。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就真的认为我是小艾的娘家人了。
他厚厚的眼皮下面,两粒眼珠一天到晚骨碌碌乱转。
后来,他打算农村包围城市,想从我这里先下手。
那一届的学生会外联部太没用,骗不来校外商铺们的赞助费,组织经费连月赤字。
我们就自己想办法,在学六四楼腾了个场子办周末舞会。
一周一次,门票一人一元。
我和小艾负责站在门口收钱。
当然,我的朋友们来了,不用拿钱。
那天,刚子不知借了谁的白衬衣,在门外推推搡搡:四哥四哥,我是刚子啊!
我瞅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他。
等他从人群里狠狠抓住了我的手,我才发现了这个从黑暗中飘过来的白衬衣。
舞池里闪烁着七彩斑斓的灯光,我们尽量放一些可以冰释人们心中隔阂的经典乐章,我们尽量营造柔情蜜意的氛围。
我们请教广场舞的退休老教师在前面教交谊舞,后面的单身男女都抓着空气左右摇摆。
我倚在门口点钱,看到刚子躲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灯光划过他脸庞的时候,一脸憨傻钉进我的脑海。
自由搭配舞伴的时候,刚子哆哆嗦嗦地跑到我身边说:你跟我跳吧。
我说:去死。
然后我就把旁边的艾丹梅子介绍给他。反正,钱已经收完了。
这小子就继续哆嗦了一晚上,把小艾的脚踩得第二天还一瘸一拐的。
从那天开始,刚子就着了魔,每逢周末都会过来。
那次在荷园吃饭,刚子下了血本,点了葱烧鲤鱼和把子肉,都是我爱吃的。
我埋头苦干,忘记了旁边还坐着不知所措的刚子和对刚子很警惕的小艾。
半晌我抬头,发现三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我就在桌底踩刚子的脚,给他递眼神,拿筷子敲敲盘子,意思是:好歹给人家夹块肉啊。
这小子反而倒踩我一脚,着脸跟我说:你踩我干吗?别客气,你们使劲吃哈!
晚饭结束后,他扭扭捏捏,看起来想要送小艾回宿舍。
我刚要趁机托词有事离开,旁边突然咕咚咕咚跑来一个人——刚子的舍友,肥强。
肥强神色慌张地喊:快回去啊!咱们宿舍的暖气片爆了!
刚子想走,被我拽住,说:我去吧!
肥强不高兴了:水很臭,他的褥子都被水射成大粪了。你去干吗?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开满小花的褥子浸过大粪的样子,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心中胆怯,拽他的劲儿不免松了几分。
刚子皱着眉头看看我,又看看小艾,然后风一样跑进了夜色中。
路上我试探着问小艾:你觉得刚子这个人怎么样?
小艾说:我不喜欢这个黑乎乎的家伙。
3
是啊,刚子黑,刚子黑得就像他养的那两只黑色的乌龟。
他分不清公母,却偷偷给它们起了两个名字:李雷雷和韩梅梅。
他指着其中一只给我看:我喜欢这只,这只叫韩梅梅,梅梅。
我看到韩梅梅在浑浊的水中四脚朝天,就跟他说:该换水了,刚子。
还有,把里面的火腿肠捞出来好吗?
赫曼陆龟吃草的!
刚子养着乌龟,元气明显足了很多。
他白天生龙活虎地在体育场训练,晚上就唯唯诺诺地拎着散装啤酒或是花生米来找我。
他跟我谈少年时代拖轮胎练爆发力的事儿。
然后我故意提一下小艾如何如何,他就仰头看着灯泡灌一口啤酒。
他跟我谈搽了大宝都不见皮肤白的事儿。
然后我故意提一下小艾如何如何,他就仰头看着灯泡吃一粒花生米。
那次我跟小艾从体育场路过,他正在练变速跑。
我又故意停下喊:刚子,动作快点!
刚子回头看到了我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左右奔突,连他的教练都在那边向我赞许地点头。
晚上,他脚上缠着绷带过来找我喝酒,说:韧带撕裂了。
我过意不去,给他支了一招——
本周末是礼堂的恐怖之夜,放《咒怨》,是怜香惜玉的好机会。
没承想他真的请小艾去了,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小艾真的去了。
我后来问她:怎么回事呢?
她说:一点儿都不可怕,我觉得俊雄很可爱。
我身上浮出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因为那天看完电影,我当晚就吐了,第二天去校医院输了半天葡萄糖。
话剧《简·爱》上演的那天,刚子跟外院学生打了一架。
学院给他一个警告处分。我去医院给他送橘子。
淡绿色的药水流进他的身体,他躺在床上说:那小子估计不会再骚扰她了。
我说:可惜了,小艾今晚有演出,她演简·爱。
他笑了两下,竟然要给肥强打电话听现场直播。
手机调成功放,肥强很尽职——
艾丹梅子出来了!不,是简·爱出来了!
她穿的衣服是雪白雪白的那种连衣裙。
有着长长的袖子,头发也绾起来了!
眼睛很大,脸上红扑扑的,应该是化了妆……
你听,快听听这现场的气氛!炸锅了都!
刚子的神色焕发光彩。
电波在医院雪白的墙壁上跳跃——
桑菲尔德的春天真美,对吗?
罗切斯特出来啦!
我靠!罗切斯特与简·爱开始亲吻了!
刚子的神色黯淡下去。
肥强补充:哦,是假的,没有亲上,哈哈……靠!院长回头看我了。
刚子的神色又焕发出光彩。
不知道药里是不是有安眠的成分,刚子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要走的时候,他咕哝一句:别忘了帮我喂喂李雷雷和韩梅梅。
4
艾丹梅子跟那个罗彻斯特走到一起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
我们通宵CS回来,看到刚子早已回了老家。
过了寒假我们回来,发现韩梅梅已经死了,李雷雷苟延残喘。
刚子在公寓前面的小花园里亲手给它做了一个墓室,把它轻轻地放了进去。
毕业的时候,刚子把自己的生日提前过了。
那天,我帮他写的《撤销处分申请书》也批下来了。
他档案里的处分是用铅笔写的,用橡皮擦去用不了半分钟。
三喜临门,大家纷纷给他祝酒,还恭喜他当了万万没想到的人民教师。
艾丹梅子带着她的男朋友也去了,她送给刚子一个针线包,跟他说:好好照顾自己。
在座的所有人,从来都没有见过那样的生日礼物。
几年后,当了体育老师的刚子和我再次逛校园。
在公寓前面的小花园里,我们心血来潮挖开那个小土包。
韩梅梅的壳子都找不到了,却翻出一张树铭牌来,上面写着:七里香,芸香科。
刚子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从没有见他哭过,我说:刚子啊,都过去了,不是吗?
他揉着眼睛说:妈的,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我说:刚子啊,岁月就是这样的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啊。
岁月本来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青春则是半路上的猝不及防。
但在回忆里我们是自由的,无论好坏,都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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