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总是公平的,他给万物很多优点的同时,也不忘让每一样事物都有缺陷。
1
高洋结婚,提前半年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当伴郎。
我为此憔悴了一整个春天。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我不是激动。我是恶心得睡不着觉。
但凡成为伴郎者,大抵不过以下三种情况:
一是,自己挖空心思想去的,类似上位的模特,要在T台上走猫步赛新郎,惹众人瞩目;
二是,自己不想去,被生拉硬拽当冤大头的,眼睁睁看别人娶媳妇,自己瞎忙活,空欢喜;
三是,奔着伴娘去的,遇上靓女就拍合影发微博,遇上丑的就感觉自己又丧失了一次贞操。
作为伴郎专业户,这三种情况我都经历过了。
但给高洋当伴郎,我却没法归类。
听他讲,伴娘里有一仙女,长得跟赫本似的,这让我无法拒绝。
高洋再鸡贼,往事再不堪回首,他也是我的大学同学,按道理也应该去。
另外,他老家跟我家隔着一间派出所,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出卖了,跟他妈说我会万死不辞。老太太脾气不太好,我也不得不去。
但高洋结婚特么穿军装!
这不是坑人吗?!需不需要我里面穿白衬衫,外面套一迷彩大褂啊?!
我就琢磨,我穿再贵的西装,也只是高端保镖和低端保镖的区别。
不能显摆,不能夺人眼球,只能沦为彻底的绿叶。
世界上最痛苦的伴郎也不过如此了。
后来,听说潘宁要来,我这心病竟不治自愈了。
因为,王丘八也要来。
鲁迅说:只有孔乙己来了,才可以笑一声。
鲁迅也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我不是圣人,我想,这次我总是要去的。
2
新娘老家太远,所以提前过来,安排到我们县招待所发嫁。
从县招待所横过一马路就是第二天办婚礼的酒店。
潘宁是我们的老同学,也是新娘现在的同事,她是作为新娘的娘家人一起过来的。
所以,我在县城汽运中心没有接到她。
我靠在高洋的破捷达上抽了半盒烟,感到很无聊。但再无聊也算是逃出生天了。
你根本体会不出一个老光棍假装喜气洋洋给别人布置婚房是什么感觉。
更何况我妈也去帮忙了。
老太太一边跟他妈聊家常,一边拿眼睛监督我。
我心里发虚,就拼命吹气球挂气球,踩着凳子往房顶拴气球。
老太太每看一眼高洋的婚纱照,就发一句感叹:你看你家高洋,你再看看我家大辉,怎么比吗?
我不敢作声,低着头吭哧吭哧吹气,耳朵竖起来听,眼角睥睨周遭。
这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阳台藤椅上的高洋。
这小子嘴里叼着根烟,正跷着二郎腿得意忘形地朝我奸笑。
我就扔了气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放狠话。
我说:你再不给我另派个活,我就监守自盗,私吞你的红包,你信吗?
随后,我从兜里掏出那一大沓拳头厚的红包,捏成扇子,一边扇脸上的汗,一边凶狠地看他。
这是去招待所接新娘时撞门用的。物质价值和精神功效都不可小觑。
高洋是多年生的铁公鸡,这是他的命门。
于是,我就接过了磨得只剩下一个“V”字的车钥匙去接客人了。
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接到了王丘八,也就是王兵。
这外号不是我们起的,是这小子自己起的。
大一新生见面会上,他走到讲台前介绍自己,然后转身往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黑板上已经写满了横七竖八的人名,稍微留白的只有四个角。他个子矮,够不到黑板最上方的两个角,只好在最右下角写了个王丘,然后很遗憾地扔掉粉笔,拍拍手上的灰尘告诉大家:写不开了,后面还缺了个“八”。我其实叫王兵。
他很明白自己有被叫成“王八”的危险,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后来我们叫他王丘八,他也就默认了。
王丘八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从一辆破客车上走下来,他肃穆地走到人际寥落的车站广场中间,四处张望。
我走过去打他一拳。他一个趔趄,扶扶眼镜,没有认出我。
我说:王丘八啊,你瞧瞧那边的的确良衬衫们,你再看看那边的白背心们。
我说:这他妈是个县城啊,你来这儿演无间道呢?
他激动地说:大辉大辉,是你吗?
我说:滚一边去。我是胖了,但我胖得有那么走样吗?
高洋原本是给王丘八订了宾馆的,但我希望他住到我家里去。
毕竟老同学好多年没见了,我想回味一下往昔,也想像往昔那样跟王丘八吹吹牛。
于是,我跟他说:我家有地道,到我家去吧。
王丘八就蹿进了超市,拎出一捆香蕉来,说是给老太太吃。
我说:你小子这两年怎么变得这么懂事了,我妈最爱吃香蕉了。
我心想,妈的,老子家里就是卖水果的,你不知道吗?
我开车载着王丘八去退房。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宾馆服务员说:退什么钱?怎么退给你们?
她的态度让我在王丘八面前很没有面子。我说:叫你们老板出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喷着粗气走出来,说:怎么了?
我语气缓和半分,我说:一天都没住,不能退房吗?
男人看看腕表,面无表情地朝我摇头。
我哀求道:退一半房钱也行啊。
大男人换了一副苦相耸着肩膀说:你们订的这间一共他妈五十块钱一晚上,怎么退?
我就发了飙,要给高洋打电话。
我想在电话里骂他:铁公鸡,明天你自己去娶媳妇吧!
但我最后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因为有这样一个情景——分道扬镳又破镜重圆的故事,搁谁也不忍打破。
我恶意满盈又怀揣着小激动,侧脸问王丘八:哎,你知道潘宁也来了吗?
3
上学的时候,我们宿舍有个传统。
那就是谁有女朋友了,就需要带着女朋友请大家伙儿吃饭,以此来获得大家的祝福。
其实就是变相揩油。
姜东山请我们吃过六次,我们最后都记不起来她的女朋友到底是谁。
王丘八一次都没请过,我们对潘宁却记忆犹新。
因为他追潘宁的时候,还是我们出的面。
老牛吃嫩草的情况也很常见,但大都靠成熟的魅力和老到的经验。
王丘八不一样,他靠的是天生的淫威。
当年我们大二,新生潘宁刚参加完部门纳新,入麾王丘八的学习部。
为此,王丘八脱胎换骨,竟然还买了蝴蝶结勒在脖子上去给新干事们开会,打扮得俨然像那个爱上了萝丝的杰克。
其实,他只是一个副部长。
突然一天晚上,这小子犯了哮喘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闯进宿舍。
将两个纸袋子扔到他的上铺,话也不多说,脱了上衣就跟我们打牌。
公寓停电之前,我悄悄过去翻看那纸袋子,妈的,吓我一跳。
一个袋子里装满了散盒的香烟。
一个袋子里横七竖八地放满了甩棍、臂力棒、双截棍,还有一根凳子腿。
我大惊。我说:王丘八,你要杀人吗?
这一刻,宿舍里停了电。姜东山习惯性地打开那柄小台灯,放到众人中间,继续打牌。
我放眼望去,小台灯幽暗的光线下烟雾缭绕,鬼气森森,如同旧社会抽烟玩骰子的赌场和阎王爷的阴曹地府。
王丘八跟僵尸一样,绿油油的脸上贴着纸条,十分恐怖。
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王丘八就扔了纸牌,坐到了靠窗户的下铺上。
王丘八朝对面一指,来的男生就坐到了他的对面。
停了牌的姜东山将小台灯做探照灯,照亮了那个来访的男生的脸。
我看到这是一张斯文白净的脸庞,眼神中带着恐惧和决绝。
王丘八递一根烟给他,男生没接。
王丘八慌慌张张地跑到牌桌上摸了半天打火机,最后闪着明明灭灭的烟头走过来。
他幽幽地说:你再没数,我就找人揍你了。
我觉得王丘八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他的话,就如同谋杀犯在谋杀之前告诉对方“我要杀你了,你死了就是我干的”一样。
男生大义凛然:学长,我爱上潘宁了,潘宁说她也爱我。
王丘八阵脚大乱:狗屁!在哪里说的?什么时候说的?
男生:电影院里。
借着幽暗的光线,我看到我们的兄弟王丘八正在颤抖。
王丘八彻底混乱了:要不是看到你也是学习部的,我今晚上让你有来无回。
男生视死如归。他平心静气地问了王丘八一个以时间换空间的问题:学长,你觉得我读大四的时候,你会在哪里呢?
高洋大怒:卧槽。小子牙硬。
姜东山大怒:递牙者,掰之。
两人光着脊梁,却做撸袖子状,上前要动手。男生就抱了头,歪倒在床上,做好准备。
王丘八却冲上去挡开,大手一挥:滚蛋!公平竞争!
男生走出宿舍,我拉过他的衣领,告诉他:你这学长是去年的马拉松全校冠军,你读大四,他能留级,你信吗?你毕业了,他还能留级,你信吗?
于是,刚过了寒假,王丘八就捧回了那个红盖白身的塑料盒子。
上面贴一纸条:One Day One Spoon。
我们问:这是什么?
他牛气哄哄地显摆:核桃粉,潘宁亲自磨的。
于是,我们就跟他提请客吃饭的事情。
王丘八说:国之利器,不得示人。以后我俩结婚的时候,再请大家喝酒吧。
我们骂他铁公鸡,连高洋都骂他铁公鸡。
后来,我们还是找到了那个温婉动人的姑娘。
我们还假借王丘八舍友的名分在八食堂蹭了她好几顿饭。
我们说忘了带卡,回宿舍太远。
她痛快地说:一家人,客气啥。
可惜毕业的时候,学校太仗义,没过四级的也发了毕业证。
王丘八无法留级,我们谢天谢地。
我们感谢上帝的公平正义,没有赐给他继续在学校里倚老卖老、作威作福的机会。
但他却突然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当中。
他开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追问我两年前那个男生的话。他说:大辉,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说:学长,你觉得我读大四的时候,你会在哪里呢?
然后,他就沉默着走开,跟丢了魂儿一样。
他的破音响里开始循环播放邓丽君的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王丘八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就算遇见了你,但我以后将会在哪里呢?
王丘八愁容满面地坐起来,圣人似的跟我说:大辉啊,你不觉得学校就是个牧羊人吗?我们原先都被他牵着脖颈吃草,走到这里走到那里,但现在学校婊子罢工不干了,我们彻底放了羊。那么,我们该去哪里吃草呢?
我那时正在跟一女孩谈一场回光返照的黄昏恋,懒得理他。
我说:你真他妈杞人忧天。放羊了更好,我能吃窝边草,我也有我的大草原。
我当时还不知道王丘八已经跟潘宁分手了。
后来,王丘八把手机电池抠出来,窝在宿舍里整天喝闷酒。
我们都忙着找工作,没人有空给他数酒瓶。但我记得他至少把自己喝死了两次。
最后他茅塞顿开:时代的洪流谁也无法阻挡,个人的悲欢离合与其相比则无足轻重。
我大骂:和平年代,狗屁洪流!
在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晚上,王丘八把他的《爱情日记本》放在塑料盆子里烧了。据曾偷看过的姜东山说,那简直就是一本抒情诗集。
我们问:为什么要糟蹋这本爱情史?
他说:我失恋了。爱情史以后会变成血泪史的,长痛不如短痛。
于是,宿舍里狼烟滚滚,于是,楼道里狼烟滚滚。
楼管大爷在走廊尽头大呼:大辉又喝大了,大家伙儿别过去啦!
卧槽,干我屁事。
我从隔壁宿舍顺块西瓜,在浓烟中漫步到楼管大爷面前,边啃边说:不是我,是王丘八。他失恋了。
楼管大爷操起笤帚疙瘩就冲进了浓烟里。
狼烟中传来咆哮声:王兵,你这个浑小子,你想让我这个老头丢掉饭碗吗?!
楼道的墙壁被震得嗡嗡响:你小子,真没出息!毕个业,就跟世界末日似的!年纪轻轻就今天失恋明天失恋的,你犯了错误你就从屋里滚出来去给那姑娘道歉,她犯了错误你就像个男人一样去跟她讲道理,你躲在屋里放火是什么意思,你想呛死自己吗?你给我滚出来!
我们就看到王丘八泪眼滂沱地跟在咳嗽不已的楼管大爷身后,像个孩子抱着他珍贵的玩具一样抱着那个红盖白身的塑料盒子,泣不成声。
One Day One Spoon.日记已焚,他只剩下这个盒子了。
One Day One Dream.把盒子抱到胸口,他的梦里还有没有她?
他走过了楼道,走过了大爷,走过了吃西瓜的我,走过了那些慌慌张张拉着行李赶赴车站的毕业生们,走向了外面的艳阳天。
我要追他,但炽烈的阳光照花了我的眼睛,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想,我可能把王丘八丢了。但转念一想,或许是王丘八有意要把自己搞丢,他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高洋和姜东山还坐在宿舍里,都呛成了泪人。
我说:你们傻逼吗?起火了都不往外跑?
他们不说话,一把一把地抹眼泪。
我把西瓜皮扔进火光暗淡早已被烧透的脸盆里,感慨地说:有熊熊的火光,有暗淡的灰烬,再加上甜蜜的西瓜,这就是一盆上好的青春啊!
我开玩笑:咱们的青春死了,怎么祭奠?
高洋和姜东山突然神经病一样,跪倒在地,对着那盆灰烬,咣咣地磕起了头。
在那一刻,突然觉得我们曾经自命不凡的年轻气盛是那么的不堪一击,纵使我们立下的诺言再磅礴,纵使我们觉得自己的未来再非同小可,也抵不过这世界的一个白眼。时间从来都不拿我们当盘菜,它高傲地无休止地屁都不放一个地继续朝前流动,带着我们的年华与青春,带着我们的不甘和遗憾静静流远,只剩下还未长大的我们站在原地,身无分文,艰苦卓绝,空空荡荡。
4
若遵循高洋的安排,当天晚上的晚宴,我们只能吃三八朝天锅。
高洋大气地说:你尽管带他们去吧,回来我报销。
我心想,报你个大头鬼啊,那玩意儿花五块大洋就能买一份饼卷烧肉外加一碗高汤,能吃撑了。开车去,还不够油钱。
我就自己掏钱在县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订了一桌晚餐,去接了潘宁和那位我不知道大名的赫本,打算以挥金如土来彰显地主的热情。
包间里灯火辉煌,我有些恍惚。
毕业五年,虽不至于物是人非,但总感觉彼此就像亲娘丢了五年的孩子。
想一想还是有感情的,却又心知肚明彼此已经错肩了一段不长又不短的时光。
我看到赫本的大眼睛也拘谨地一眨一眨的。
我看到王丘八也有些恍惚,光线打在他低垂的脑袋上,如同黑炭覆了一层薄雪。
唯一不恍惚的是潘宁,她一身职业装,脸蛋儿明亮,透出冷艳的光芒。
我作为接待人,有义务打破沉寂,就举杯相邀:哈哈哈,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和为贵,来,干了!
潘宁放下酒杯:什么兄弟?我是女的,不喝。
我忙摆手:改改,改改。四海之内皆兄妹,五洲震荡和为贵。这样行了吧?
她说: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我转移矛盾,推一把王丘八:王兵说吧,王兵现在是大堂经理,肯定会说话。
王丘八就强打起精神说:死羊结婚,有缘相聚,大家祝他幸福,干一杯。
我举到嘴边,观察周边,场面很冷。只有赫本傻乎乎地喝了一口。
王丘八无力地央求道:喝吧喝吧。
潘宁就不动声色:说得不好。不喝。
我说:对对对,死羊肯定幸福,不用祝福。那,王丘八,你就再说一个。
王丘八咬一下嘴唇,喘着粗气说:那为了咱们已经逝去的青春喝一个!
我拍手大呼:好听!喝了!
潘宁淡淡地说:我青春永驻。不喝。
王丘八把杯子一放,就盯着席上的王八汤绿了脸。
场面失控。我打电话给高洋来救场。
高洋看到金碧辉煌的包间就绷紧了脸,我赶紧探身子咬他耳朵,表情温柔声音凄厉地跟他说:妈的,这顿我请。
他的脸就乐开了花。他瞥一眼还有空座,就从背后拽出一男人来,说:哈哈哈,这是高大顺,我的战友。哈哈哈,坐吧坐吧,随便坐吧,哈哈哈,不算加塞儿吧?
我说:靠,好名字啊!认识你很高兴,立马觉得自己高大上了。
我仔细打量,这小子乌黑三粗的,一看军事技能就是全优。
不过却是个愣头儿青,刚坐下就把我那一杯白酒端起来喝了。我们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他咂摸咂摸嘴,没事儿人似的说:是白酒啊?不好意思,太渴,喝错了。倒点啤的吧。
我一看,有戏,这局有这么个神就黄不了。
于是,大家伙儿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高洋第二天婚礼的事。
气氛很诡秘,既名正言顺,又暗藏玄机。
大顺同志往肚子里掺了几杯啤酒后,就红着脖子歪着脑袋看潘宁。
然后问高洋:你同学?介绍一下?
高洋还没说话,潘宁的酒杯就碰了上来:不愧是当兵的,身材就是好!来,咱俩喝一个。
我捏一下王丘八,悄声问:潘宁什么意思?
王丘八一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要跟赫本吹瓶。
赫本被他吓着了,不敢喝。王丘八就坐在那儿,跟驴一样咕咚咚灌得一身白沫。
一瓶见底,然后唾沫星子乱飞:撼山易,撼我王丘八,难!
潘宁扔下一句“德行”就摔上门走了。
高洋去找潘宁后,我们喝得郁郁寡欢。
我只喝了几杯酒就翻肠倒胃的,索性提前结了账,领着王丘八回了家。
老太太早已回来,看到我带同学来,就给他洗了苹果樱桃,切了西瓜甜瓜。
王丘八稍微振奋一下,仿似想起些什么,说一句:香蕉。
老太太一拍手:你也喜欢吃香蕉啊?我跟你说,这香蕉是最有营养的……我这就去店里给你拿。
我拦住我妈。我说:人家说给你买了香蕉。
老太太就笑了:买什么香蕉,我库里还有半吨呢。
王丘八就挺在沙发上,张大嘴看我。
老太太端详了一下,接着说:有对象没,我给介绍个?
因为我单身良久,她老人家手底下花姑娘不下一个联队,涵盖全县工商、政法、医教各条战线。看我油盐不进,有时也肥水不流外人田,给我好朋友分两个。
王丘八醉醺醺作揖:阿姨,我有了。
我递西瓜给他:别装了,实在点,我都快熬不住了。
我妈就拿眼睛剜我。我抱一块西瓜悻悻地啃。
王丘八跟我说:我真有了,大辉,她跟我在同一家酒店上班。
我默然地嚼着西瓜,味同嚼蜡,心里翻出了很多陈年旧事。
老太太拿着蒲扇指着我的鼻子:都比你强,你这两年是在少林寺工作吗!
我闷得慌,说:当和尚还好了。斩断三千烦恼丝,换得一身轻自得。起码不为情所困,不受伤害不吹瓶。您老还放心了呢。
我看着王丘八:你说是吧?
老太太笑骂:放心个屁!你赶紧跟你同学取取经吧。
王丘八就随我到书房里抽烟,他借着酒劲眯着眼睛说了很多无头无尾的话。
他说:潘宁越来越漂亮了。
他说:高大顺那家伙,我越看越不顺眼。
他说:真的,赫本长得不难看,你不联系一下?
他说:没看出来吗?潘宁要让我难看呢。
我说:王丘八啊,潘宁不是让你难看,她还没有放下你。
我问:当时你们怎么就分手了呢?
他坐到转椅上,点根烟,视线对准灯火稀疏的县城之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分手,我们都没有提过分手这两个字,就这么走到了今天。
我说:怎么可能?
他说:她只跟我说希望我能追求自己的未来,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精彩。当时,我觉得这就算是分手的意思了。
他说:那时所说未来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人能把精彩当成衣服穿。
他掀掀自己的西装衣角:你看看,再好的西装也有脏的时候,我还得洗,不是吗?
他吐一口烟,烟丝未散,笼在他的脸上。
他说:大辉啊,我还是原来那个我,只是换了身行头。
他说:大辉啊,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相恋是缘,分手是命。
手机振动。是潘宁发来的短信:他睡了吗?
我说:没睡,吐了。
她就打过电话来:没事吧他?
我说:我吐了。
她说:浑蛋。
我说:你们不聊聊?
她说:不了,早睡,明天要尽职尽责当好伴娘。
我说:又不是咱们结婚,你这么正式干吗?
她说:真的有些晚了,要不……
我说:要不就没有下次了。我们去接你。
我挂断电话。看到王丘八早就晃晃悠悠地站在门边等着我了。
夜风微凉。王丘八左脚踩着右脚往前走。
等到烧烤摊的时候,刚坐下,他的脑袋就歪在了潘宁肩上。
她用力顶了两下,王丘八的脑袋就像皮球一样在她肩膀上跳了两下。
我示意:要不要帮个忙?
潘宁笑着摇摇头。
就像王丘八不存在一样,我跟潘宁喝着扎啤谈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往事历历在目,犹在昨日。
我说:潘宁,你俩后来还联系过吗?
潘宁说:没有。
我说:哦。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她就笑了: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这是我第一次当伴娘,也是我最后一次当伴娘。
我说:哦。
一阵风把街道上的法桐树叶吹得哗哗响。我抬头看到星光璀璨。
我说: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话音刚落,王丘八诈尸一样,拉起潘宁就走。
我说:你去哪儿?
他说:太晚了。回宿舍。
我说:你大爷的毕业都五年了,哪还有宿舍。
他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一把抱住一棵大树,盯着大树说:潘宁潘宁,你给我指指,你宿舍怎么走来着?
我就拉过他:你怎么醉成这熊样了?
潘宁于是跟我架着他往回走。
路上,潘宁跟我说:上学的时候,我俩刚认识时,每次约会,他总是提早把我送到宿舍,必须要赶在熄灯以前。
我笑着说:那你们当年算是比较守纪律的情侣了。
她摇摇头:不是守纪律,而是晚上熄了灯,我就不敢睡觉,我就睡不着。
她说着说着笑了:我从小就只能开着灯睡觉。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自从我俩走到一起后,我这毛病就改了,真的。
我叹口气,不知该怎么劝她。
我突然想到了当年那个抱着红盖白身的塑料盒子的男生,他把盒子放到胸口,就像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他走过了楼道,走过了大爷,走过了我,也走过了那些慌慌张张拉着行李赶赴车站的毕业生们,泣不成声。
潘宁哭着说:要是别的女孩,肯定会让心爱的人留在那座城市里陪着自己,我也知道他的脾气,就算我不说,他也会这么做。但我不想让一个男人过得那么窝囊,他应该出去闯闯。要知道,我们当年什么都没有。我不能耽搁他,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爱他,但我不是那种如胶似漆的小鸟,我是一个女人。
我说:潘宁,你比我们都坚强。
我看到她吃力地撑起王丘八的胳膊,流着眼泪往前走。
我说:有没有想过现在?你俩就不能再走到一起吗?
她说: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替他们不甘心,我说:就不能再试试吗?
潘宁摇着头。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很弱小。
夜深了,空气有些凉。她小声咳嗽了几下。
未几,她跟我说:等他醒了告诉他,以后少喝点酒。
5
第二天高洋婚礼上,潘宁离王丘八很近很近。
我和赫本在后面跟着。看到无数的礼花在碧蓝的天空中绽开,金光闪闪地落在他们的身上。
周围的人欢呼雀跃,优美的音乐跳跃在青翠的树叶上。
他们表情肃穆,犹如一对新人。
晚上兄弟们把高洋的婚房折腾成鸡窝才罢休。看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在招待所对面的宾馆外面停下来。
我说:她明天就要回去了,你不找她说会儿话吗?
王丘八就给她打电话。电话没通。
我说:我知道她住哪个房间,你跟我来吧。
找到伴娘住的房间,地上的门缝有灯光泻出来。
王丘八就敲门。
赫本睡眼惺忪地开门问:你们都闹完洞房啦?
王丘八说:嗯。
他接着问:潘宁呢?
赫本说:我们早就睡了,她还在那边睡着呢。
我说:不好意思哈,看你们屋里亮着灯才敲的门。
赫本说:潘宁不让关灯,说关了灯她睡不着觉。
王丘八静静地站在门口,沉默良久。
赫本说:要不我把她叫起来?
我摆摆手说:不必了。
我把王丘八拉过来往回走,他已哭成了泪人。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把潘宁送走了。
我们假装轻松地与她挥手道别。如同她只是急着要去上一堂重要的课,如同她只是在食堂吃完饭要回到宿舍,如同她只是很平常地给王丘八送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然后跟我们说一声再见。再见,再见,我们安慰自己,老同学以后肯定会再见的。
当汽车从我们的视线当中消失的时候,赫本递给王丘八一个纸条:潘宁让我在她走后再给你。
他打开,上面写着:
你的婚礼,我不会参加,因为我不是你的新娘,你也别邀请我,我受不了那种折磨;我的婚礼,我也不会邀请你,因为你不是我的新郎,你别生气,因为我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但我还是想与你一起走红地毯,听结婚进行曲,因为那曾是你我的诺言,因为我曾经爱过你。
6
高洋问我:红包是不是剩下了?别不好意思。剩下了就留着吧,这两天也辛苦你了。
高洋又念叨:肯定剩下了。老同学当伴娘,撞门就没看你撒过几个红包。
我烦了,骂他:去你大爷的,我把剩下的钱都买特产让潘宁带回去了。
我跟王丘八一大早就把剩下的红包凑了起来,王丘八到茶行里称了满满一大袋星辰花茶,把潘宁的旅行箱都塞满了。
我曾问过王丘八:我们的特产是三八朝天锅,我们应该送猪耳朵猪大肠猪尾巴猪肝,你买这些茶叶干什么?
茶行老板说:星辰花茶能滋阴补肾,美容养颜,男女老少皆宜,多买点吧。
王丘八看着茶行老板身后的广告牌笑了一下,跟我说: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勿忘我。
勿忘我,名字很美,却没有花香。
上帝总是公平的,他给万物很多优点的同时,也不忘让每一样事物都有缺陷。
就如同那段过往的青春岁月,美好得只能回忆。
勿忘我,喜欢开灯睡觉的女孩。
莫要忘记,在我们菲薄的流年里,有一位男生曾让你变得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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