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兰坑人物-杨八爷和老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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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得得”,一挂马车从远处不紧不慢地小跑而来,停在杨家大门前,它“咴咴”地长叹着,两只前蹄倒换着“咚咚”敲打着青砖地面。大门很快打开,一只粗大的手臂首先从门里伸出来,抓住马嚼子,把马牵进去,门却依然开着,过了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个粗壮的汉子,垂手站在门口向路上张望,用手搭凉棚,忽然醒悟了似的,掉头进院,再看马车,不仅人没回来,马车上竟一物未有。汉子急了,大叫:“老爷,不好了,大少爷不见了!”

    到傍晚的时候,全镇都知道杨八爷的大儿子杨福被胡子绑票了,而且,杨八爷也知道,老山东子五岁的儿子小米子被人抱走,破落户陈俊卿在大烟馆过足了瘾之后也精神抖擞地消失了,一个走街穿巷的小货郎在赁席铺子门前撒了些红红绿绿的糖豆和他的挑子一起不见了。

    在正午的阳光下,十几个胡子骑着高头大马,没放一枪一炮,洗劫一条街,顺便把跑不迭的四个人掳走。

    夜深了,村子的上空有两处应答式的哭声,此起彼伏,是老山东子家和陈俊卿家发出的。在静静的深夜里,十分瘆人。

    但是,杨八爷家门户禁闭,悄无声息。

    杨八爷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财富与吴三爷相当,也是镇里的头等富户。但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吴三爷爱财、守财,城府深,精于算计,善于享受,当然,为了捍卫财富,也敢于冒险。杨八爷很有侠气,极重义气,信奉一诺千金。平时大咧咧的,什么事都愿意摆在明面上,是个极敞亮的人。家业虽好,却也不是精打细算或善于经营的结果,是天给的——需要用人时有贵人帮助,需要运气时,上天照顾。他先是在镜泊湖北湖头垦荒,后又从老毛子手里承包了铁路工程,钱来得容易,因此,并不把财富当成命根子。

    杨八爷的三个儿子分别叫福、禄、寿,十分吉祥。三个儿子无拘无束地长大,都念过书,又都不是念书的料,对升官发财不感兴趣。老二、老三喜爱新鲜玩意儿,虽然在沙兰坑落草长大,但是心早就不在这儿了。成年之后就央父亲卖地买车——那种吃油的汽车!谁都想不到的是,杨八爷真就同意了,一下子买了两辆汽车,现在这两位少爷带着两个徒弟在外面跑运输,常年看不着影,见不着钱。镇里人都说杨八爷生了两个败家子,指定游山玩水去了,瞧着吧,杨家早晚得毁在他们的手里。杨八爷对这样的闲言碎语并不在意,他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世间的财富本来就是来来去去,聚散两不知。再说兴许禄和寿就成了事了,未必死守着田地就有出息!所以,杨八爷每天仍然像铜锣一样,到什么地方都是一片响动——他嗓门大,又爱开个玩笑,大人孩子都愿意围着他转。

    要问杨八爷真的没有烦心事吗?那也不是,他这辈子最窝火的事就是把大女儿错许了人家。大姑爷当了胡子,几年前就没了音信,杨八爷内心对大女儿总有些愧疚。完全仰仗杨八爷的为人,镇上无论老少爷们儿没有因为大姑爷的事看轻杨八爷,杨八爷自己也果真磊落,所以,即使是官家也没有找杨八爷的麻烦。

    大儿子福倒是能够安心在家,可是,最爱做的事就一件,做木匠活。专一又痴迷,活计也地道,外来的木匠高手都服气。前几天按洋式样给大妹妹打了一个梳妆台,头晌刚送去,谁知道就被绑了。

    此时,杨八爷家寂静无声。

    吃完晚饭,杨八爷打发家人赶紧收拾,自己又仔细地巡查了一番。炮勇的枪擦好了,火药也配齐了,埋伏在炮台上,他又嘱咐了些事情。狗儿小青忠诚地跟在身边,寸步不离。

    时令已是仲夏,天最长,今天尤其显长,迟迟地不落黑。杨八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小青蜷曲着卧在旁边,两只尖尖的耳朵,不时发出扑扑的声音,它不断调整耳廓的方向,警觉地捕捉丝丝异样的响动。杨八爷赞许地拍了拍小青的脑袋,小青得到夸奖,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夜终于来了,杨八爷不许家人掌灯,叮嘱闲人睡下。他回到屋里搬了张躺椅在窗下,这样如果有月亮的话,他既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也能看见一片清辉的院子。但今天不成,阴历初三。

    子夜时分,小青突然狂吠起来,杨八爷敏捷地从躺椅上弹起来,耳朵伏在窗台边儿,仔细谛听。一会儿,小青停止了狂吠,向房门小跑而来,用爪子扒门。杨八爷开门放小青进屋,杨八奶奶已经点上了油灯,杨八爷取下小青嘴上的布袋,从里面取出纸条,凑在灯下看完,对八奶奶说:

    “妥了,十根金条。”

    八奶奶一听,猛的跌坐在暗处,压抑着呜咽:“天杀的,上哪淘弄那么多金条。”

    “好歹给咱留了活路。”杨八爷一口吹熄了灯。

    清晨,老山东子家、陈家也收到了条子。

    黄昏时分,两个肩扛褡裢的人回来了,杨八爷迎了出来,但是,大少爷没有回来。

    “不中,他妈的,还得十根。”

    “我们见了大少爷一面,没受委屈。”

    “限咱们三天时间。”两个人急惶惶地说,有些语无伦次。

    杨八奶奶口吐白沫晕了过去,媳妇们连拖带扶地把老太太搀回屋。

    “杂种操的!”杨八爷恨得咬牙切齿。

    有人建议八爷找个中人说合说合,老山东子和陈家都找人了。杨八爷知道自己不必白费那个力气,他明白,胡子绑了他的儿子,一定认为抱着聚宝盆呢,自然会狠敲一笔,怎么会轻易放弃。杨八爷大量地卖地,为了来钱快些,他卖的都是杨家最好的地。同时,杨八爷预备了另一张牌。去的人把十根金条放在桌子上之后,按杨八爷的吩咐说:

    “十根,一根不少。杨八爷要我传话给各位爷们,这回无论如何得领大少爷回家了。八爷说,如果不行,人就不要了,随各位爷的心情,是切肉片还是剁肉酱。可是八爷说,他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要和各位爷们玩到底了。”

    杨八爷真不是吓唬他们,逼急了,他真能做出招兵买马,拉一干子人上山剿匪的事来。几年前,在吉林榆树县,他就帮助朋友剿过胡子,并且活捉了名噪一时的女魔头驼龙。是不是到了时候,关键还要看是不是逼到极限。

    大少爷终于回家了,他囫囵个地回到了家中,他并不知道家里已经大伤元气了。

    而老山东子的儿子却没有那么幸运,几次说合无果。剩下最后三天的期限了,老山东子整个人瘦了一圈。

    老山东子不老,也就三十几岁,他长得老。长瓜脸,牙齿很齐很平,但出奇地长,十几岁闯关东时就是这个样子,人家就以为他三十好几了,所以落下这个外号。老山东子手脚勤快,为人诚实,不久就给杂货铺当伙计,一干就是十年,攒下了一点钱。正赶上陈俊卿家大破败,老山东子用所有积蓄买了陈家在山脚下的三亩薄地。又借了点钱,回山东老家接来父母和两个弟弟,娶个山东大妮儿当媳妇。这样全家人从山东拔了根,断了后路,一心一意地在这片黑土地上找生活。老山东子一家都是好把式,自己的地再加上租了一垧地,五六年的工夫,老山东子的爹娘忽然发现饿了大半辈子的肚子终于有个底了,大个子媳妇在山东吃地瓜落下的烧心的毛病,也不知不觉地好了。更令人宽心的是,老山东子已经有了一垧地,刚刚盖起来三间新房。他们随了东北人的习惯,捞小米干饭,土豆炖豆角弄上大半锅,一家人吃得红光满面,又粗又壮。过去不敢想的日子现在终于实实在在地过上了。

    但是,他们谁也忘不了从前的苦日子。没房子住,在村边的荒地里搭了两个窝棚,有时候吃糠咽菜都接不上溜儿,最艰难时,爹娘顾不得孔孟之乡的颜面,身披破棉被沿街乞讨。他的儿子就是在这样的困苦中出生的,就是在这样的困苦中,老山东子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在媳妇的肚皮上辛劳。他像侍弄土地一样非常上心地揣摩媳妇的肚子,当他的大个子媳妇终于鼓起肚皮时,老山东子忽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和种地是多么的相似啊,头一下挖坑,二一下点种,然后踩格子,周而复始,直到长出苗——这使他振奋,让他感觉到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力量,那是多么美妙的力量!只要肯卖力气,地是你的,收成是你的,儿子是你的,明天全家人的好日子也是你的。老山东子忍不住想高声赞美自己啦!他找到了活着的道理,第一次如此美妙地品尝了做人的滋味。他要快点生出一个儿子来,快点!他年轻的心不会考虑给儿子吃什么喝什么,只知道日子就是这么个过法,没什么可委屈的,过日子就是过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孩子还叫日子吗?没有儿子还叫日子吗?儿子是全家人的希望,没有什么都可以,万万不能没有儿子。——拿去吧,千刀万剐的恶人!房子、地全都拿去,俺只要俺的儿子!老山东子在心里绝望地呼喊着。

    就这样,老山东子送走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和一个漫长的黑夜。清晨,他站在院子当中,稍仰着头,眼睛盯在他的三间新房上,一种极新鲜的泥土的味道刺激着他,他的心却越过房脊去抚摸他心爱的谷地。他的谷地一眼望不到边,这个季节绿油油的谷地正厚墩墩地膨胀着,像个巨大的喧腾腾的毛毯,看着就让人欢喜。那是他的命根子,全家人的命根子。那么,必须失去它们吗?必须换成钱给该死的胡子吗?老山东子知道,自己的家业是全家人榨干血汗,是全家人顶着大太阳,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他没钱去抽票,就是有钱也不愿意白白地给胡子,凭什么?!

    最后三天,老山东子家的烟筒没有冒烟。

    老山东子三宿没有闭眼。老山东子独自闯关东时,一段火车也没有坐,他是用脚量着土地一步步闯到东北的。一路上历尽艰辛,遭遇过虎豹豺狼、强人歹徒,看见过路上倒毙的死尸和白骨,也目送过因绝望而掉头回家的人。他一路上百折不挠,一心向北,是因为他时刻记着身上的那份责任,他的身上背负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固执地坚信他的命、全家人的命在北方,他以一颗赴死的心,向北,一直向北。

    像从前一样,老山东子必须做出决断,一个人。

    第三天清晨,老山东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因为决心已定,身体反而轻松起来:他的儿子他不要了,他不能卖房子也不能卖地,他不能用全家人的身家性命去换这个小冤家的命——儿啊,爹对不起你了,你变成恶鬼要了俺的命吧,俺一个人担着。——俺日你亲娘祖奶奶,儿子给你们了!

    就在这时,河岸上传来几声寂寥的哭声,邻居告诉老山东子,陈俊卿被扔在那儿了,他老婆正请人帮忙收尸呢。老山东子感觉毛骨悚然,他知道下一时刻该是他的儿子了,他默默地把门板卸下来,准备安放他的小米子。

    “俺的心肝儿啊——”老太太拖着长长的哭腔,小脚颤颤地扶着墙走了过来,她干瘪的右腮有一个微微的突起,她口里含着一颗孙子褪下的乳牙。

    黄昏来了,站着的小米子和躺着的小米子都没有出现,但小米子的哭声却从河对面幽森的苞米地里传了出来。

    “娘啊,俺疼啊!——奶奶啊,快救命啊!”五岁孩子痛苦的哭喊声在肃静的夕阳下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没有人能受得了这种折磨。

    老奶奶干嚎起来,发出地狱一般的声音:“让俺死吧!老天爷,让俺死吧!老天爷,俺求求你劈了该死的强盗,老天爷,你救救俺的孙子——”老奶奶匍匐在地,像一只可怜的虫子,随着孙子的哭声翻滚,仿佛胡子的棍棒重重地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十个手指头深深地挠地,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干得着火了似的。

    她粗壮的儿媳妇一头扎在炕上的被垛里,像鸵鸟只留个不住颤抖的屁股,她想闷死自己。

    老山东子脸色铁青,他豁出去了,喝住老爹和两个弟弟,像老鹰一样护卫自己的巢穴,他不能让自己再有一丁点的损失。

    夯土一样沉闷的棍棒声和小米子尖厉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消失了。

    老奶奶趴在地上,抬起头伸长脖子仔细听,慢慢的,她的耳朵流出一缕黑色的血水,不断地涌出,老奶奶躺在地上永远不动了。

    “九·一八”之后,杨八爷在哈尔滨铁路上最后一点产业被日本人收去,这时候,大少爷福要靠他的手艺养家糊口了。有一天,他给八仙桌的最后一个桌角抹圆,看看坐在旁边晒太阳的父亲说:

    “爹,那年我被绑票,晚上全坐在炕上,不许我们睡觉,刚一打盹儿,他们就拿烟袋锅儿?脑袋,拿烟头烧脖子。”福顿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我悄悄对炕边的胡子说我姐夫是李贵,他就叫我串到炕里去了,还许我躺下睡觉。”

    杨八爷中风的脸木木的,没听见似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也许,他真的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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