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李贵不谙世故时大而圆的眼睛是清澈的,常常因为转动的活泛而透着朝气和机灵。他还有一个招人喜欢的特点,嘴和手一样勤快,喜欢凑热闹,与人搭讪。他天生爱干净,出现在什么场合都是一副净头净脸的样子,比一些少年小秧子还有精神气儿。所以几个年轻人一处堆着,常常是李贵更出脱些,要不,杨八爷怎么会看上他?
李贵命不好。从记事时起,家里只有一个爹,三亩地,老少两个跑腿子过着撑不着、饿不死的日子。直到李贵十六岁时,牡丹江上游来了一场大水,冲下来一些好木料,李贵日夜冒死撑船捞原木,盖了三间敞亮的大瓦房,手里还剩了几个零用钱。
一天,杨八爷应邀到他的好朋友李进斗家做客,李家自酿的小烧,烈的狠着,四位老哥们儿,每个人喝了足足一斤。酒是媒人,老四位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唠得热乎,山南海北地神聊。不知什么时候,炕沿炕梢聚了一些小伙子,总有六七个吧,都来听故事,其中就有李贵。
撤下饭桌之后,四位乡绅开始喝茶。李进斗和杨八爷坐到地下的八仙桌旁,吴三爷和吴大排房仍耗在炕头上,斜欠着身子,每人靠着一个大枕头,像烙饼一样,时不时地翻一下身,把自己烫得更舒服些。
“拿出来吧,鸡巴还学会吊胃口了。”杨八爷知道只要李老爷请客,准有宝物显摆。一到这时候,那两位吴姓老爷就装死,只有杨八爷看李进斗可怜,捧他的场,假模假式看上两眼,忽悠几句。
李进斗神神秘秘地说:“老伙计们,今儿个让你们开开眼。”然后,撩起大袍从腰间取下一把长钥匙,爬上炕,打开条柜,取出一个紫色缎子小包袱,放到八仙桌上。稳了稳神,李进斗把夹袍的肥袖子挝上去一些,才动手打包,打开里面还有一个明黄细布包袱,再打开是一只蓝不蓝绿不绿的六棱洗。李进斗捧着送到杨八爷的面前,忽然又笑着收回到自己的怀里,说:“老东西,你小心着点。”
“啥稀罕玩意儿,看把你得瑟的。”杨八爷把手伸得更长了些,要拿过来。
“啥稀罕玩意儿,你指定没看见过,”又指指炕上的两位,“他们也没看见过。这是宋徽宗用过的东西。”李进斗很得意。虽然他知道三个人都是睁眼瞎,可是,他实在有点憋不住地想显摆,难怪他老婆总是骂他“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
“操,要你那么一说,兴许秦桧也像你那样抱过它呢。”杨八爷打趣,“拿来吧。”杨八爷叫道。
李进斗小心地把六棱洗放在八仙桌上。在杨八爷的眼里,这是个太普通的东西了,除了有一切古旧物件的气味之外,没什么稀奇。“这就是传说中的汝窑的东西,你听说过吧?”李进斗眨巴着两只肉乎乎的小眼睛,带着期待问。
“汝窑的东西,那可得好好瞧瞧。”杨八爷虽然对古董不感兴趣,但他走南闯北的见识多,知道有这么种东西,稀世珍宝,最奇特的是它的颜色,据说已经失传了。“我看看,那个天青色到底是个啥色?”杨八爷拿起来冲着灯光仔细端详,也许是喝得太多了,手多少有些不好使,忽然一滑,六棱洗从手中掉了下来。
“妈亲啊!”李进斗大叫,双手扎撒着惊得僵在那儿不能动。
这时,一个黑影一闪冲了上来,是李贵。只见他右手一撩大襟儿,左腿大跨步前弓,右腿在身后紧贴地皮,以此支撑,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个宝贝。
李进斗赶紧抓在手里,仔细察看,骂杨八爷:“你个王八犊子,差点给我卖了。”也不给炕上的人看了,赶紧锁进柜里。
杨八爷没理会李进斗,很感兴趣地看着李贵,脑子里不断闪回李贵刚才那套漂亮的身手。瞧着这个小伙子虽然穿着一件粗布夹袍,却头是头,脚是脚,利利整整,很是爽目。尤其是那对大眼睛,亮晶晶的,又活泼又聪明的样子,讨人喜欢,就问:
“这是谁家的小秧子?”
“什么小秧子。”李进斗回说,“他是我的侄儿李贵。”其实,他们只是一家子,没有任何血缘。李进斗这还是第一次称李贵是侄儿,平常都是李贵上赶着叫李进斗叔,巴结着想攀上这门富贵亲戚,李进斗压根就没瞧得起这个穷孩子。也许李贵刚刚救了他的宝贝,心里正热乎着,嘴上就宽容了。
“多大了?”杨八爷又问。
“十八。”李贵回。
“娶媳妇没?”
“没呢。”
李进斗开玩笑地说:“你不是有五个姑娘嘛,许一个吧!”
“中啊,看你这老狗东西的面子,把大丫头许给他了。”杨八爷爽快地答应。
李贵忙不迭地双膝跪地,清脆地说:“岳父在上,受小婿一拜!”
“妈了个巴子,你还当真了,做梦呢!”李进斗开心地大笑起来,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杨八爷那么大的财主,怎么能把姑娘嫁给你这个穷小子。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杨八爷一拍大腿,脸膛泛着红光,“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着,李贵成了杨八爷的大姑爷。据说杨八奶奶开始死活不答应,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女亲事没有这么随意就定下的,又嫌李贵家人口少,家底薄。杨八爷第二天酒劲儿彻底醒了之后,也有些后悔,觉得草率了。但他这人向来一言九鼎,没有翻悔的道理。杨八爷心想:大不了帮帮他罢了,谁不是从穷日子过来的。所以并没有太在意。杨八奶奶却不依不饶,闹了好多日,临了,到底被杨八爷踹了一脚才消停了。
大姑娘结婚的时候,杨八爷作为补偿,又另外给了两垧地当零花钱。
第二年官家在镜泊湖“放荒”,允许百姓领荒垦殖,荒价极贱,杨八爷买了二百垧荒地。一来需要人手,二来也想扶持李贵——说好的,完事给他十垧地,杨八爷就带李贵一起去北湖头了。杨八爷还带了大儿子福、三女儿玉芝和另两位体格健壮的妇人,她们是八爷的远房亲戚,小户人家,帮着洗衣做饭,收拾屋子。大姑爷、大儿子协助杨八爷料理开荒的事。玉芝念过几年书,负责记账。来来往往几十号人,每天都有一堆烂事,杨八爷暗地里思忖李贵这孩子又能干、又能吃苦,我没走眼啊。
玉芝十五岁,还没有找人家呢,是个长胳膊长腿的姑娘。在杨家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里长大,天生一个天真快乐的性格。她的个子很高,四肢匀称,可能因此才十分的淘气。在家的时候,上房揭瓦的事也是干过的,为的是掏鸟窝,看里面没长出毛的小鸟。上树下河更不在话下。她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心想女孩子家使劲玩儿又能玩儿上几年?嫁了人还不是拖孩带崽不得消停!许是淘气的缘故,玉芝虽不壮,却是个很少沾染疾患的省心孩子。有一年伤寒流行,全家女眷除了玉芝都倒下爬不起来了。那时玉芝也就十一二岁,整天价像个小大人似的,忙里忙外地侍候母亲和姐妹们。从未见过她掉一滴眼泪,叫一声厌烦。从那时起,八爷就把这个女儿着实疼在心上。这次杨八爷带玉芝出来,也是因为他的确需要好帮手。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一天,外面淅淅沥沥下起毛毛雨,玉芝闲得无聊帮香云姨和富贵嫂子择菜,一边闲聊。两位妇人都说玉芝这阵子又长高了。这时候,大姑爷李贵回来取什么家什,玉芝淘气了:“大姐夫,你过来。”
“干啥,没见我忙着吗,像你一天没事闲着。”大姑爷没工夫理她。
“香云姨说我又长个了,我要跟你比比,看咱俩谁高。”玉芝就是想逗他玩儿。一听这个话,大姑爷更不能过去了,因为杨家人都是大个子,就把李贵显成小矬子,李贵的小舅子就曾经笑话李贵说:我的裤衩子可以给你当裤子穿。
李贵听见两个妇人吃吃地笑,玉芝从西屋追到堂屋,不依不饶地逼迫李贵与她比个儿。李贵没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按玉芝的要求与她背对背站在一起。玉芝挺直身体,紧紧地靠着李贵:
“富贵嫂,快看看,我是不是比大姐夫高。”富贵嫂从烟雾中敷衍地应了声“嗯”又忙活去了。
玉芝和李贵的身体贴得很紧,女孩身体的温热和柔软通过薄薄的夏衫很快传导给李贵,尤其是玉芝圆鼓鼓的屁股,抵在李贵的后腰上——玉芝淘气地踮起脚。李贵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亲近女人了,一时热血上涌。他转过身来,小声对玉芝说:
“知道不?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
“啥?”玉芝懵懵懂懂,她听不明白。
“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李贵笑嘻嘻地,很是过瘾的样子。
“大姑爷,说啥呢?这也是你说的话吗?老杨家可是正经人家,不作兴这个。”香云姨端着一大盆粽子从厨房出来,李贵的混话听了个正着。她耷了个脸,生气地说:“小心,杨八爷打断你的腿。”
李贵一低头溜了。玉芝傻傻地看着香云姨,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香云姨狠狠地瞪了一眼:“以后不许和你姐夫闹。多老大了,还不懂事儿。”
但是,李贵被撩拨起来的情绪却始终得不到释放,憋得难受。一天早晨,李贵睡眼惺忪地从茅房回来,玉芝怀抱着账本找杨八爷,正好打李贵身边过。一股处女才有的香气把李贵击晕了,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向着玉芝的屁股狠狠地拧了一下。“妈呀!”玉芝一松手,账本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玉芝一回身,“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李贵眼冒金星。
因为这个,杨八爷虽没有打折他的腿,却是祖宗三代把他骂个臭够,收回土地的承诺,只给他一个大伙计一年的工钱,赶回沙兰。
那一年收成出奇地好,李贵因为前番被岳父惩罚,自觉理亏,急于想证明自己,便把自己所有的收成,倾其所有倒卖大烟,不想让官家抓了个正着,全部没收,弄得他险些上吊。第二年春天,靠媳妇的私房钱,李贵把种子好歹播下了地,不曾想,庄稼长得正好的时候,仿佛天公故意关照李贵似的,突然来了一场雹子,齐边齐沿地把他的地砸得稀巴烂,真是怪了,别人家的地好像谁给支了张大网似的,仅仅漏下些雨点子。
杨八爷本不想坐壁上观,但李贵天生有个倔强脾气,也不肯告饶。杨大姐出嫁时哭天抹泪嫌爹没许好人家,这会儿又认了命,不仅不去求亲爹亲娘,竟然做出更愚蠢的事,娘家妈打发人给她送些吃食和银钱,都被她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此时,李贵又执意要去海兰泡,投奔朋友赚傻毛子的钱,于是向李进斗借贷,李老爷以为李贵有杨八爷做后盾,就借了。第二年夏天,俄国人血洗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黑龙江上血流成河,浮尸遮蔽了江水。杨八爷得到消息马上雇人北上寻找李贵,直到冬子月才拣回李贵的一条小命。李贵破衣烂衫乞丐般回到沙兰。李老爷听说李贵回来了,就三番五次地逼债,最后,李贵只好躲着他。
即使是捱日子,光阴也是不减半寸,转眼到了年根儿,说着话就三十儿了。头天晚上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足有两尺厚。李贵早起竟推不开房门了,这使李贵十分惊喜:“好大雪!”他学林冲亮了一嗓,心里却想着“瑞雪兆丰年”的老话,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两个孩子被李贵叫起,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在雪地上打把式,像一群麻雀喳喳欢叫,又扯着爹妈一起堆雪人。李贵在院子里找了一块没人踏过的雪地,把事先用手团好的雪球放上去滚动,一会儿弄好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摞在一起,雪人的身体就出来了。孩子们找来木炭、红辣椒和红枣,这样,又白又胖的雪人闪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翘起尖尖的红鼻子,咕嘟着小嘴,再给它戴上宽边草帽,还真是挺受看的,招得左邻右舍跟着叫好。
那天,年的气氛已经浓得不能再浓了,所有外出的人都回到了家,或者正要进家门。心急的孩子穿上了新衣服,人们奢侈起来,不论穷富,男孩子们都要放炮仗,女孩子都要买头绫子。这一年的最后一个集市并不因寒冷而凋敝,反而因为一种热烈的企盼尤其热闹。李贵贩了点爆竹和山货用爬犁拉到集市上,准备弄俩钱儿也过个热闹年,孩子老婆眼巴巴地盼着呢。看着街上穿红着绿的孩子,披红挂灯的店铺,衬着洁白的雪艳丽又喜庆,李贵的心里也暖融融的,他准备把一家人收拾利索,初三就去给杨八爷磕头。老丈人花钱雇人找他,这份心意李贵明白,知道老丈人还是疼他的,只是等着李贵服软认错罢了。
这时候,李进斗从南面走来,他本来没什么目的,家里的年嚼裹早就准备齐全,今天是闲情逸致,信步而来。李贵直起腰,李进斗抬起头,四目正好相对:李进斗便朝着李贵而来,李贵没地方躲藏,他赔着笑脸说:
“二叔,逛哪。”
李进斗一把揪住李贵的脖领子:“妈了个巴子,大年三十儿还不还钱,你这不成心硌厌我吗?!”
“二叔,求你了,给我点面子,我难道还能赖账不成。”李贵低三下四的,他不想把脸丢在众目睽睽之下。
“闭上你的臭嘴!谁是你叔,我跟你八竿子扒拉不着!”李进斗像公鸡一样梗着脖子,嘶哑着嗓子尖叫,“还钱!难道你他妈下窑子还得老子给你付账吗?”
李贵再混蛋也没有被人当街如此羞辱过,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不乏和他一起吹牛玩耍过的小哥们儿。他挣扎着想溜,却如何也挣脱不了。“喀嚓”一声,李贵的棉袄领子被李进斗扯了下来,人群有了笑声,他知道小哥们儿在看他的笑话,李贵崩溃了,不就是几个臭钱吗?又不是房子不是地!他妈真是碰着鬼了,事事不顺,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谁知道,又能跟谁说,天哪,难道我就该天诛地灭吗?!李贵觉得千愁万恨都积在一处,一齐涌上头顶,然后爆炸。他猛的把李进斗推了出去,两只黑黑的大眼睛喷出火:我还不信了,谁不靠就没路可走了?你等着。李贵扔下爬犁走了,任李进斗坐在雪地里大骂。
李贵没有回家,在热气腾腾的大年夜,他扔下了老婆孩子。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李贵带着两个人,随李进斗家的长工混进李家大院。人们正忙着,没人注意。他们顺利地上了大院四角的炮台,把大枪扛了下来,一起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这时候,李老爷迎面碰了个正着,一眼就明白了。李进斗僵僵地笑着,眼睛里是无边的恐惧,向前微探着脖子,显得很和蔼谦恭的样子:
“大姑爷,这是干啥,亲戚里道的,何苦呀。”
“亲戚里道?”李贵重复了一句,“八竿子扒拉不着。没用啦。”李贵冷冷地说。三个人每人手里一只撸子,谁也没敢拦,看着他们背枪走了。
李贵是明着当胡子了。
杨八爷接走了大姑娘和两个孩子,杨八爷说:“我造的孽,我管。”
有一年,吴三爷大老婆的侄子回沙兰奔丧,他在旧街当警察。他说,李贵在旧街被抓过,小子真球,誓死不招。打熬不住,竟然自己憋气把自己憋死过去。这么着,既没杀他,也没放他。后来警察署做饭的老头突然死了,李贵主动要求做饭,最后还是找个机会逃了。
从此,李贵没了准信儿。
有人说,在夹皮沟见过李贵,骑高头大马,穿貂皮大氅,头戴四喜帽子,脚着翁得,跨着大刀——一身酒气,眼睛喝得暄红。
也有人说,在吉林汪清,看见李贵的头用一只木笼装着,悬挂在城门楼上,黑眼珠是看不见了,两只眼睛白花花地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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