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兰坑人物-王二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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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中央有一老坐地户,靠祖上传下来的福荫过日子。几辈人勤俭持家,攒下五十垧地。这家人口不多,寡妇妈,带着儿子儿媳过活。膝下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孙子尚在襁褓之中,孙女虚岁七岁。

    儿子原是“梦生儿”,没和他爹见过面,那年村子闹胡子,他爹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四个月后,他才出生。怕不好生养,左耳上穿了个耳朵眼,意思是像女孩儿一样,不值得稀罕,过往的神灵也不会注意他,饶他个小命。取大名王宝柱,小名就叫拴儿。那年拴儿他妈刚刚十九岁,乡里乡亲都按她在娘家的排序叫她王二姐,长些岁数之后,人们就改称王二姑了。

    王二姑在娘家时就是个事事要强的麻利姑娘,在婆家命不好,孤儿寡母的,要支撑门户,更得拿出百倍的精神气儿,越加的泼辣了。

    按王二姑的打算,等儿子大了,娶一房能干的媳妇,生个七男八女的,把王家的香火旺上一旺。不曾想,拴儿念了几年私塾,念得细皮嫩肉,掂不动锄,拿不动镐。更糟糕的是竟然搭上了私塾先生的独生女儿,弄得人家姑娘险些把孩子生在娘家。

    出了这样的丑事,王二姑心里觉得寒碜,明白早晚得娶回家了事,但是想借这引子压住王家的气势是门都没有的,所以,王二姑故意做出不急不缓的样子,抻悠着,任凭私塾先生躲在家里抓耳挠腮,没有办法。私塾先生不顾脸面,几次暗中托人与王二姑商量娶亲的事,王二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姑娘的肚子坚持不了多久,却依然口风不露。私塾先生无奈,听信了亲戚的主意,带着五六个男男女女,气势汹汹地上门了。王二姑正等着这一天。私塾先生没开口,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开口了,她的嘴唇很薄,合起来时是一条细线,那条细线波动起来时,又白又齐的牙齿发出细碎锋利的亮光:

    “他二姑,你养的好儿子,把人家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就没事了吗?”

    王二姑慢慢地把烟袋锅儿插进烟荷包里,隔着荷包装好烟丝,又用大拇指头按实,这才拿出来,点上,吸了一下:“咋没事了?事大着呢!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地生着闷气,有件事情怎么也琢磨不透亮,要请教先生,你说我花钱送孩子念书,就是不求他大福大贵、光耀门楣,也是指望他斯文懂礼、不辱祖宗的。这冤家却生生地没学来啊,倒学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我就纳了闷儿了,先生教的是圣贤书呢,还是驴马经?”

    “他二姑,你这话说得可不在理。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关家一没有掘了你王家的祖坟,二没有擒了拴儿乱棍打死,难道说关家一筐木头就砍不出一个塞子?说真格的,还没熊到那个份上。想必二姑也是知道的,人急了眼,指不定会出什么样的事呢,这些个事,前有车后有辙,也不是没见过,人死了也是白死,法不责众啊!要不怎么说我们关家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呢,凡事都给自己给别人留个后路,才有个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王二姑知道这个薄嘴唇女人是关家的姑奶奶,那软中带硬的话说的是头年豆腐房刘家的事,刘家儿子和媳妇闹了一点别扭,媳妇一时想不开跳了井。娘家哥哥带着一伙人刨了刘家的祖坟,刘家儿子红了眼,领了自己的表兄弟们追到坟地,结果两伙人打乱了套,混乱中不知谁一锹铲在刘家儿子的头上,当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他大姑啊,这话我听是在理上。不过,真这么着,只怕我的孙子还得烦劳你们关家拉扯了。说到这,我倒要先给他姥爷姥姥道个乏啦。”王二姑冷笑了一声,心说吓唬谁,大姑娘生孩子,谅你们也没脸养活。

    “老寡妇!”关大姑气得脱口骂了一声。其实私塾家的人都气得不行,恨不得扑上去撕了王二姑,可是为了自家姑娘的出路,关大姑强压住火气:“这磕儿唠到这也就散了,我看你是成心的。也不跟你废话了,咱们公堂上见,告你个强奸民女,你就等着看你的宝贝儿子蹲大狱吧,朗朗乾坤,龙旗之下,不信就没有讨公道的地方了!”关家姑奶奶的这些话虽是刚硬的,但那语气已露出一种挣扎的无奈。

    王二姑仍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从容:“也罢啊,我亲自捆了孽障送到堂上去。母狗不撅腚,公狗也上不去!我正想求官家来个明断,那野种到底是谁的,打量我们王家心甘情愿背黑锅吗?”最后一个质问被王二姑一字一句地扔了出来,落在地上还叮当响着呢。

    仅仅两三个回合,私塾先生家就败下阵来,谁让自己的闺女不争气呢?原本就心虚气短的私塾先生家,更是心甘情愿地被王二姑牵着鼻子走,婚不定礼不过了,陪嫁却得四眼儿齐,结婚当天娘家亲戚的人数也由王家定夺,人家嫁女儿赚下彩礼是最正常不过的事,私塾先生却演了一出三国演义——赔了夫人又折兵。王二姑大获全胜,等于白白拣了个媳妇。虽然省了许多礼数和银钱,王二姑心里仍然是一百个不高兴,打心眼儿里就看不上儿媳妇。

    媳妇也是个不争气的主儿,除了认识些个字,家里的活计没一样可以上手的,就连女人天生的本事都十分地勉强,进门七八年了,好歹才生出两个孩子。王二姑急了会没皮没脸地骂儿媳妇:

    “……你爹咋就揍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当初不如把那鸡巴玩意儿甩墙上喂苍蝇……”儿媳妇常常被她骂得无地自容,只有痛哭的份儿。

    媳妇被王二姑挤兑得整天战战兢兢,老鼠见了猫一样。越是这样,事情越做不好,摔盘摔碗是常事,饭烧夹生过,缝被褥还把自己也缝在被褥上了,更可气的是有一次给孩子剪头,竟然把孩子的耳朵剪出了血!因为这些事,王二姑没少拿烟袋锅儿刨媳妇的头,常常弄得媳妇满脑袋大包小瘤的。

    可是,媳妇生下的孙女杏芬却是个机灵鬼,只要看见妈妈偷着哭,必跳起来指责奶奶的不是:“我妈对你这么好,你还欺负她。你就不怕我长大吗?!”

    王二姑笑眯眯地看着心爱的孙女,杏芬的顶撞,她一点也不生气。王二姑真的不怕杏芬长大,反而盼着她快点长大,王二姑已然看出杏芬是她的影子,跟她一个脾气。

    这一年,雨水着实恰当,谷子长得好,自然稗草长得也旺。王家的地长工做不完,在街面上雇了十几个短工铲地。按当时的风俗,东家雇工就要提供食宿。但是,第一天吃晚饭时,一个圆滚滚的汉子站了起来:“东家,都啥时候了,还给吃陈酱!”说话的人叫王敦儿肉,街面上的混混儿。靠打短工过活,没家没业,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他手里抓着一个窝头,低头看着桌子上一碗黑黢黢的大酱,不满了。

    “怎么着,王敦儿肉——”王二姑指使完两个女人摆桌子,腾出嘴回应道,“酱是陈的不假,可也有个缘故,今年的酱下晚了,到今儿个也没发,吃不得呀,我们自己个儿也吃陈的呢。”王二姑顿了一下,声音突然拔高了许多,抽烟抽哈了的嗓子爆发出胸腔的共鸣,有些逼人:“再说,你也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四碟子小咸菜,再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这干粮,这是豆面的干粮。不是我说,你们也是出东家进西家的,心里自然有杆秤,可我到底要问一句,可有比得了的吗?”

    这后两样的确地道。其实每个东家的饭桌上都有四碟子咸菜,但王二姑家的确实不同。王二姑是满洲人,擅长腌制咸菜,一碟子咸黄瓜,翠绿如葱,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芝麻;一碟子腌杂拌,成段的豇豆角和芹菜,菱形块的青椒一律是酱红色,看着就有食欲;切成丝的咸菜疙瘩散发着醋香;还有一碟子五香萝卜干,都是下饭的好东西。

    王二姑本来是极为节俭的,但是多年的当家经验最让她懂得轻重缓急,把钱使在刀刃上。一般的地主家雇工都能做到管饱管够,但晚上这顿,往往给雇工吃咸菜,喝大癳子粥。王二姑家比别人多份干粮——每个雇工一个掺了黄豆面的窝头,当然大癳粥管够。王二姑知道好生待雇工,雇工的活计才能对得起她,而收成也全在他们的活计里。

    王敦儿肉自讨没趣。多数短工都是常给王家干活的人,自是理解王二姑的意思,有一种多年的默契在里面,吃得好,工钱也不短,干好活就是了。但王墩儿肉不同,他是个打不烂、嚼不动的主儿。对他好,他觉得是应该的;对他不好,他必是要找茬报复。有一年他和杨二愣子等人耍钱,输了耍赖,杨二楞子不吃他那套邪,痛打了他一顿。之后,王墩儿肉就一直琢磨怎么整一下杨二愣子,觊觎再三,掂量自己不是杨二愣子的个儿,便转而琢磨杨二愣子的儿子狗剩子。寒冬腊月的,他引狗剩子到井边,不知怎么鼓捣的让狗剩子伸出舌头舔铁辘轳把,热舌头接触冷铁,结果可想而知,舌头贴在铁辘轳把上了。

    这次也一样,王敦儿肉又想出了个主意,他上小吃铺弄了个黏火烧,搓成两段圆柱形长条状的东西,偷偷扔到王家新酱缸里。这东西弄上大酱之后,就跟屎橛子一模一样。第二天清早,王二姑照例用酱耙子打大酱,刚打了两三下,忽然发现从下面翻涌出两段屎橛子,气坏了:“杂种操的王墩儿肉。”王二姑断定是他干的坏事,气得她手直痒痒,恨不得现在就给他两个耳光。想了想,悄悄把两根“屎橛子”扔了出去。吃饭的时候,王二姑偏偏盛上一大碗新酱搡到王墩儿肉的面前:“吃吧,新酱下来了,喷香呢。今儿个二姑先请你尝个新鲜,看看二姑的手艺咋样?”

    “还是二姑疼侄儿。”王墩儿肉笑嘻嘻地用他的脏手抓起一棵小葱,折巴成三折,抓在一处,在大酱碗里一搅和,送到嘴里“喀嚓”一声咬下一半,像牛吃草一样大嚼起来。被他搅动的大酱散发出新酱才有的香气。王二姑看见他这副德性嗓子眼儿发酸,差一点吐出来,赶紧转过身子走开,也顾不得阻止别人吃了。

    开付工钱的那一天,拴儿把十几个人叫进堂屋,从西屋的炕柜里取出钱袋子。拴儿这样做真是年幼无知了,所有人都看着拴儿把那半袋子钱又放回炕柜中。这一切仅仅因为王二姑没在家。

    沙兰坑有个说法,新出生的孩子要穿“姨娘的裤子姑姑的袄”。王二姑的娘家弟弟媳妇刚刚生了孩子,打发人来接王二姑踩生。这又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讲究。原来,新出生的孩子不能随便见人,爹妈和接生婆除外。得有个仪式,请人踩生,之后就没什么顾忌了,谁都可以来看婴儿,婴儿也可以面对任何人。讲究关键在踩生的这个人是谁,据说谁踩生,这个孩子的脾气秉性就像谁,所以,有新生儿的人家总是很慎重地面对这件事,又因为给人家踩生担待着人家的美好的愿望,被请踩生的人虽感觉荣耀,也自觉责任,所以大多会善意地客套一番。这当然指不是太直系的人,王二姑就不觉得,她自然知道弟弟的意思,王二姑嘴一份手一份,是个当家奶奶,侄女像了她,一辈子不会受委屈。再说家里的活今天也完了,王二姑就带上事先做好的小衣服和鸡蛋,回娘家了。

    沙兰坑六月的夜晚清凉又静谧。夜一点点驱走闷热的燥气。

    劳累多日的拴儿带着老婆孩子和沙兰坑一起睡下了。两口子睡得一点心事也没有,尤其是拴儿媳妇,脊背上少了一双无时不在的尖刻的眼睛,整整一天她轻松得什么似的,觉也睡得特别舒坦。杏芬平时跟奶奶睡南炕,今天就跟妈妈睡一个被窝了,这更让拴儿媳妇心满意足。一家人睡得正香甜,拴儿两口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醒了:炕上黑乎乎的站着四五个人影,没看清楚呢,就喝令一家人用被子蒙上头。拴儿自作聪明地留了个心眼儿,蒙在头上的被子留个缝。他偷偷看着那几个人影,黑暗中一个又大又圆的头让他觉得很熟。他埋下头拼命地想这个人到底是谁,耳朵听见有人打开炕柜,翻弄了一气,之后是“咚咚咚”跳下地的声音。忽然有人“哎哟”一声,拴儿终于知道是谁了,他说话了:

    “王大哥,缺钱吱一声,这是何苦?”

    几个正要离开的人僵在地下,王墩儿肉低声说:“不好,抢面子了。”

    谁也没再说话,返身跳回炕上,一把掀了被子,把撸子抵在拴儿两口子的头上,扣动了扳机。他们的活儿干得很利索,一个活口不留,杏芬和弟弟在睡梦中也被杀了。

    仅仅一天,王二姑满头黑发全白了,她不知道跟谁有如此深仇大恨,以至惨遭灭门。她像一只狩猎的苍鹰,每天盘桓在大街小巷,寻找答案。她不吃不喝,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一个厉鬼——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她碰见过王墩儿肉,在铁匠铺,王墩儿肉回炉锻造他的锄头。王二姑脑子一闪,马上放弃了:王墩儿肉就是一个下三烂,给他个胆儿也做不出灭门的事来。直到她遇见一墙之隔的赵家女人,赵青山的媳妇,王二姑的心亮堂起来:青山媳妇原本打开门,身子都出来了,一抬头,看见王二姑,脸色一变,抽身回去。

    王二姑一纸状子告到衙门:赵青山为泄私愤,诛人灭门。

    原来几年前,王赵两家因为宅地起过争端,双方甚至大打出手,最后在亲戚朋友的说合下,各做了让步。但两家打仗时,赵青山曾叫嚣:“杀了你全家。”自从见过青山媳妇鬼鬼祟祟的样子,让王二姑重新记起这个细节,并占据了她的全部身心,她怎么琢磨都觉得青山媳妇的行为是事出有因,怀着这样的心事再去看赵青山,一脸的凶相,就是个杀人犯。

    衙门搜查了赵家,在仓房装米的板柜里,搜出王二姑的缎面大毛儿皮袄!——拴儿媳妇给婆婆晾晒皮袄时,不小心条柜上的铜锁鼻子把皮袄袖子划出大拇指盖儿长的三角口子。拴儿媳妇吓坏了,一直瞒着,婆婆回娘家那天,她偷偷抱给青山媳妇,也是她的远房表姐,央她的巧手缝好。第二天却发生了惊天大案。青山两口子知道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大毛儿皮袄成了烫手山芋,没处放。

    衙门捉拿了赵青山。那天王二姑发疯一样拿着一个扎枪头子跑到赵家,要一枪扎死赵青山,被众人拉住,王二姑眼睁睁地够不到赵青山,她跳起脚,失声痛骂:“哎呀!天打五雷轰的赵青山,老天报应啊!你还我儿的命来!还我孙子孙女的命来!”王二姑一张嘴,刚强的心像一堵老墙立刻坍塌,她挣脱了人们的手在地上打滚放泼,痛哭嚎啕。她使出全身的力量哭喊,像一个不吝力气的农夫,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她在宣泄、释放!她要把压抑在心中的所有的悲愤、痛苦、忧虑、恐惧于真相大白那一刻,痛快淋漓地彻底地来一场清算!不知过了多久,王二姑终于安静下来,一种释放之后的空虚慢慢地温柔地重新充盈了她的内心,坐在地上的王二姑轻轻拍打着地面,凄凉又忧伤地絮叨着:“可怜的儿啊,可怜的媳妇啊,你们看到了吗?妈给你们报仇了。杏芬啊,奶奶给你报仇了,乖乖地闭上眼睛吧,奶奶决饶不了他!”

    衙门在审查案子时发现了许多疑点,赵青山又绝不承认,天天喊冤,案子被压了下来。从此王二姑天天闹堂追逼,她在衙门口叫冤、哭诉、寻死、上吊,风雨无阻,把衙门闹得不得清净,衙门拿她这个孤老太太毫无办法,如果吓唬她——拿出枷锁王二姑就伸出手,举起刀王二姑就伸出脖子,弄得衙门口整天人山人海,集市似的。结果宁古塔也知道了这件事,上面不断地责备下来,怪他们办事不力,损害衙门威严,勒令限期查办。衙门顶不住压力,只好从速了断,最终赵青山被屈打成招。

    赵青山家托老亲戚去说合王二姑,赵家愿意把所有的田地房产给王二姑,只求二姑给一条活命。王二姑断然拒绝:“我一个断子绝孙的绝户老太婆要房子要地干啥?我就要他的命!”

    秋后,赵青山被斩。王二姑一直紧绷的弦经受不了突然的一松,断了。从此王二姑痴痴呆呆,谁也不认识了。天气好时,侄子把她扶出来,王二姑坐在太阳地儿,眼睛对着口,口对着心,像一棵枯树似的,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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