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理与考据-《人中画》版本演化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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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中画》是一部话本集,明末清初即已在坊间流行。今所见传世版本并不多,但所收话本篇数不同,即同一话本,内容也明显有繁简之分。其版本是由简变繁,还是由繁入简?论者对此意见龃龉。本文拟就《人中画》的版本情况及其演化轨迹作一检讨,以就正于方家。

    一 概说

    《人中画》有啸花轩刊本,写刻,无序跋亦不题撰人。内封三栏,右上题“留人眼”三字,中镌大字“人中画”,左下题“啸花轩藏板”五字。正文前为“新刻人中画总录”,依次是《风流配》(占四卷)、《自作孽》(占二卷)、《狭路逢》(占三卷)、《终有报》(占四卷)、《寒彻骨》(占三卷),一共是五个话本,联属为十六卷。每卷之下即为话本之回目,皆为联语,与正文回目相校,仅个别一两处小有参差。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八字,单黑鱼尾,其上镌“人中画”三字下标卷数,与“总录”卷数相应。但正文中皆无卷数,仅有回数及回目,回数各话本自为起讫,不与其他话本联属。首篇话本《风流配》正文前有“新镌批评人中画”七字。

    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谭正璧等《古本稀见小说汇考》著录此本,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引董康《书舶庸谈》,谓日本藏有《留人眼》小说,可能即是此书。按啸花轩所刊小说,内封多题有别名,如《巫山艳史》题“意中情”,《醉春风》题“自作孽”,《一片情》题“奇阅快览”,《灯月缘奇遇小说》题“醒世奇观”等等,不一而足。此或是书贾为广招徕,特于内封饰以俏词丽语以助正题之不足而诱人购买者。“留人眼”梓于《人中画》内封中,为日人误认为书名著录,或有此事;则《留人眼》云云竟是啸花轩本《人中画》,亦未可知。路工《访书见闻录》中《古本小说新见》一文谓啸花轩刊《人中画》“玄字不缺笔,可以肯定是顺治年间(约1650)所刊”,[1]所论近是,但订以明末清初刊本似更稳妥。

    路工编《明清平话小说选》,入选《人中画》中四篇,删去《狭路逢》一篇。198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路工、谭天合编《古本平话小说集》,将啸花轩刊本《人中画》标点后全部收入。原本藏路工先生处,20世纪80年代初为中华书局资料室所得,流行甚少,尚未见国内藏书机构著录。啸花轩刊本《人中画》在诸本中为繁本。

    《人中画》乾隆乙丑(1745)刊本,国内未见收藏。大连图书馆藏有《海内奇谈》一书,系抄本,共含四种,《人中画》即其一种,抄录所依底本即乾隆乙丑本,可推见原貌。孙楷第《大连图书馆所见小说书目》著录此本,题“乾隆乙丑新镌,风月主人书,三传奇,植桂楼藏板”。此本仅存三篇话本,为《唐季龙传奇》、《李天造传奇》、《柳春荫传奇》,各篇之下分别缀一联语,为“唐秀才持己端正,元公子自败家政”;“李天造有心托友,傅友魁无意还金”;“尚书慷慨认螟岭,春荫始终全气骨”。此即啸花轩本之《终有报》、《狭路逢》、《寒彻骨》三篇话本。

    《人中画》又有乾隆庚子(1780)刊本,内封三栏,右上题“风月主人书”,中镌大字“人中画”,左下题“泉州尚志堂梓”六字,栏外之上横题“乾隆庚子新镌”六字。首“人中画目录”,作四卷。第一卷“唐秀才持己端正 元公子自败家声”;第二卷“柳春荫始终存气骨 商尚书慷慨认螟岭”;第三卷“李天造有心托友 傅友魁无意还金”;第四卷“杜子中识破雌雄 女秀才移花接木”。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五字,单黑鱼尾,鱼尾之上分别镌“唐季龙”、“柳春荫”、“李天造”、“女秀才”字样。四篇话本正文之首镌“唐季龙丑下”、“柳春荫酉上”、“李天造未下”、“女秀才戌上”。

    尚志堂本之第四卷“女秀才”,另见于《二刻拍案惊奇》卷一七“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自非《人中画》之旧貌,可不论。其前三卷的三篇话本与植桂楼本相同,唯次序略有不同、联语小有参差而已。读者自可辨识,此不赘言。令人费解的是,此刊本正文题下之“丑下”、“酉上”、“未下”、“戌上”的地支标识,不知何意,似是由残板拼凑而成者。另有话本集名《再团圆》者,镌板行款与此《人中画》本完全相同,皆当为泉州尚志堂藏板。

    《再团圆》五卷,含五篇话本,分别见于《古今小说》、《警世通言》和《初刻拍案惊奇》,也各标有“午集”、“巳下”、“寅下”、“未上”、“五上”(当是“丑上”之刻讹——笔者)字样。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谭正璧等《古本稀见小说汇考》著录《人中画》尚志堂本,皆注意到此一情况,而以“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为憾。中华书局出版《古本小说丛刊》第七辑选《再团圆》,对这一现象作出了较为合理的解释,其“前言”中有按语云:

    日本天理大学天理图书馆藏有《今古奇观》别本,清乾隆二十年(1755)泉州尚志堂刊本,行款与《再团圆》、《人中画》全同。选辑小说二十一篇,分别选自《今古奇观》、《拍案惊奇》、《人中画》三书,不分卷,而以地支分集。自子集起,止于亥集。除卯、午、亥三集外,其他九集均分上下集。《再团圆》五篇、《人中画》四篇均列于其中。由此可知,《再团圆》、《人中画》尚志堂刊本系自该书析出,另立书名而单行者。[2]

    《今古奇观》别本(与通行之抱瓮老人辑《今古奇观》完全不同)的发现,解决了《人中画》尚志堂本的拼凑问题,这完全是书贾射利行为所造成的,分合由己,不顾本来面目,致《人中画》又阑入《女秀才》一篇,造成疑窦。孙楷第曾说:“凡书贾图售其私,于书随意改窜分割,或移易书名,或妄增名色,致失本来面目;非目睹祖本,无从订之。在他书不免,而小说为尤甚,亦可恨之事也。”[3]观千剑而后识器,此经验之谈切中肯綮。尚志堂本与植桂楼本文字同,皆属简本。尚志堂刊本《人中画》旧本内阁文库有藏,中华书局版《古本小说丛刊》第三十六辑所影印者即此本。前此,台湾天一出版社1985年影印出版《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第一辑收《人中画》,亦用尚志堂本,无内封,板裂及漫漶处加多,显然后于内阁文库本上板,唯不知此底本藏于何处。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古本小说集成》第一辑,入选《人中画》,也用尚志堂本,从板裂情况看,与天一出版社所据底本略同,皆后于内阁文库所藏本上板刷印。该《古本小说集成》本《人中画》前言云:“啸花轩本虽较植桂堂本多二事,然从标目来看,颇疑即增补离析植桂堂本而成。”这一论断颇值得商榷,所谓增补离析,在通俗小说印行中并非没有,即以《人中画》论,就有一例。北京图书馆藏有《姻缘扇》(或名《风流配》),原为八回,残存六回。《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录此书云:“‘玄’字缺笔,康熙后所刊。”又云:“内容与啸花轩刻本短篇小说集《人中画》中之《风流配》同,唯回目异。”[4]啸花轩本《人中画·风流配》为四回,此本析为八回,又在前者之后,显然系书贾改头换面印行渔利者。

    尚志堂《人中画》从《今古奇观》别本析出,而《今古奇观》别本的部分篇目即全从植桂楼本《人中画》辑得,这二者刊刻年代仅距十载,承继痕迹明显。那么植桂楼本与啸花轩本是何种关系呢?我们只要比较一下尚志堂本和啸花轩本的异同即可明了。其中《风流配》、《自作孽》二篇,尚志堂本没有,可不论;而尚志堂本中《女秀才》一篇系阑入者,亦可不论。

    二 从文句上考查

    啸花轩本《终有报》(即尚志堂本《唐季龙》)正文:

    话说苏州府长洲县,有一个少年秀才,姓唐,因慕唐寅为人,便起名叫做唐辰,因唐寅号伯虎,他就号季龙,有个要与唐寅相伯仲之意。他生得……

    尚志堂本《唐季龙》正文:

    话说苏州府长汀县,有一个少年秀才,姓唐名辰,字季龙。他生得……

    按:苏州府没有长汀县,在清代,长汀属福建汀州府,后者显系刻讹,此姑且不论。从字句繁简而断,后者有意压缩前者的文字,以减省篇幅;若是前者增补后者,唐辰名与字号已定,实难恰巧找出名人唐寅为衬托以增补文字。盖由繁化简易,以简变繁难也。

    此外,在文句情韵上也有轩轾。

    啸花轩本《终有报》:

    庄玉燕正色道:“张娘娘,这就说得没理了。我一个闺中女子,甚么元公子、方公子,忽然问起我来!”

    尚志堂本《唐季龙》:

    玉燕正色道:“你这话说得没理了,我一个闺中女子,晓得甚么元公子,你忽然问我起来!”

    比较而言,显然前者反诘有力,更饶情韵;后者并没有减省多少文字,却味道尽失。

    尚志堂本的删减,有时过于草率,致使上下文意难通,然而这又恰恰暴露了其变繁为简的痕迹。

    啸花轩本《寒彻骨》(即尚志堂本《柳春荫》):

    商春荫奉母亲之命,不敢推辞,接了会票,带了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无来矣。”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二人愈加欢喜。

    尚志堂本《柳春荫》:

    春荫奉母亲之命,接了会票,带两个家人往杭州去。过了三五日,不见消息,春茂、春芳愈加欢喜。

    商春茂兄弟以利引诱商春荫败行,以便在父亲面前中伤他。尚志堂本删去兄弟二人商议一段,则“愈加欢喜”,没有了“包管他有去无来”的铺垫,显得不合情理了。

    三 从结构上考查

    啸花轩本各篇话本皆分为二回至四回不等,尚志堂本各篇话本则不分回,如何调整结构变化,也可见二者由繁化简的痕迹。以啸花轩本《终有报》为例,尚志堂本将其第一回回目联语变动自不必论,但回前诗未动,只是该回回末一段被删除,又将第二回回目联语及回前诗“赏花损德不须提,好色从来着鬼迷,只道暗奸他妇女,谁知原是自家妻”四句删除,如此一来,就填平了回间的沟壑,联结了上下文意。这篇话本的第二、第三回之间,啸花轩本原有回末诗和回前诗,分别是:

    媒婆奸狡计如神,白吃东西还要银。不是诱人偷妇女,便牵妇女去偷人。(二回末)

    已从花下窃温柔,又露春光与柳仇。谁识一场闺阁丑,到头都是自家羞。(三回前)

    尚志堂本删除了二诗,毫不费力地将原第二、第三回缝合了起来。原第三、第四回间的回前诗也被尚志堂本删除,原诗为:

    伎俩饶他小儿多,冰心铁骨任磋磨。纵然瞒得一时过,其奈终身败露何。

    对于正文中的诗,尚志堂本一般不删除,但较长的词或判词,尚志堂本也如“偷工减料”般地作了压缩,致令原文文采受损。以下作一对比。啸花轩本《终有报》县官判词:

    审得元晏宦家子弟,已聘花氏为妻,礼宜速速完亲,以笃夫妻伦好,乃游冶窥楼,而妄投贞女之梭;花氏贵室名姝,既纳元衙之采,法合静守女仪,以彰窈窕之风,乃潜行江汉,反赠伊人之管……

    这段文字如同八股文中的两大股一样,洋洋洒洒,信笔而就,但尚志堂本《唐季龙》则压缩成:

    审看元晏已聘花氏为妻,礼宜速速完亲,乃游冶窥楼,妄投贞女之梭;花氏既纳元衙之采,法合静守女仪,乃潜行江汉,反赠伊人之管。

    朗读起来,后者远不如前者铿锵上口。这也可证明,是后者压缩了前者,而不是前者增饰了后者。由《终有报》到《唐季龙》的删繁就简属于“顺水推舟”式,无非“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而已,不必花费太大力气。但由《寒彻骨》到《柳春荫》的删繁就简,就需要有“展闪腾挪”的一番功夫了。

    啸花轩本《寒彻骨》第一回的回前诗:

    世间冤苦是谁深,痛煞天涯孤子心。劝我解眉偏有泪,向人开口却无音。恶言似毒还须受,美色如花不敢侵。却喜成功仇尽报,芳名留得到而今。

    此诗被尚志堂本《柳春荫》移到全篇之末,啸花轩本《寒彻骨》第二回的回前词,则被尚志堂本移到全篇之前:

    美玉千磨,真金百炼,英雄往往遭贫贱。凌云豪气不能伸,泼天大志无由见。拭泪花憎,舒眉柳厌,逢人难得春风面。哀哀城上白头乌,飞飞巷口乌衣燕。

    缩写者之所以如此处理,是经过一番斟酌的。打破分回的结构,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删除回末、回前诗词,以便过渡承接,天衣无缝。但有些诗词实难割爱,就要移至全篇之末,而诗的分量较词重一些,将诗放置篇末,较为郑重其事,也更符合人们的阅读欣赏习惯,于是就出现了上述的调整结果。第三回前的词一首难以安排,只好在合并回目中舍弃了。无独有偶的是,由啸花轩本《狭路逢》到尚志堂本《李天造》的删繁就简,也是如此处理的,即将原第二回的回前词移至篇首,而将原第一回的回前诗移至全篇之末。为省篇幅,缩写中除删减文句外,还删去了一首与内容关系不大的写景词。

    值得注意的是,尚志堂本《柳春荫》结尾一段比啸花轩本《寒彻骨》结尾的内容还多一些,也不尽相同。今比较如下。

    啸花轩本《寒彻骨》结尾:

    自家拜别了商尚书,竟回贵州,将父母棺榇移葬。贵州有司皆来祭奠,好不光耀。葬事已毕,回朝复命。后来柳春荫由翰林直做到侍郎,他不贪仕宦,二年间,即告终养,回绍兴侍奉商尚书夫妻。二人终天之后,哀恸居丧。孝服满后,与孟夫人另卜宅,与孟尚书家相邻,抚育孟公子成人。后生二子,俱成伟器。其功名显大,皆贫贱能守而成,故曰“寒彻骨”。

    尚志堂本《柳春荫》结尾:

    自家拜别商尚书,回贵州营葬。此时朝廷旨意,久到贵州,柳府产业,皆清理交还。刘恩先前到家,已暗暗将先老爷并夫人与至亲骸骨俱已收殓。春荫一到家,满城官员皆来迎贺,春荫重新挂孝开吊,将父母安葬。事毕,分付刘恩掌管产业,遂进京复命。后在绍兴住家,直待商尚书谢世,服过三年丧,扶持孟小姐兄弟登了科甲,方与孟夫人回贵州。生了二子,俱继书香,自家官至尚书,扶持刘恩一子中举。谚云:“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诗曰:(不录,见前引)。

    二本结尾不同如此,揆情度理,以后者为是。但后者是前者的缩写,何以又有所改动扩充呢?这就要从啸花轩刻本《人中画》本身探求了。

    《寒彻骨》位于全书之末,其最后一叶字迹草率,笔划单弱,与全书刻工风格明显不同,或是刷印时,其藏板中最后一、二块已经损坏或丢失,而不得不重新雕板一块。今天所见最后一叶字已刻满,只有一字之空在“终”字之上,则原板必不止此,重雕时为了节省一块、半块刻板,经过算计,削足适履,将文字压缩,雕满一板即草草结束,致“故曰寒彻骨”无所依傍。而“孟尚书”之称不见前文(前文称孟官拜春坊学士,多以孟学士或孟老爷相称),可见重雕时,书者因原板残损,无所依据,随意编写几句上板,露出马脚。尚志堂本源于植桂楼本,植桂楼本压缩《人中画》时所据底本是啸花轩的原印本,所以与今天的传本有了这样一些差异。

    四 从校勘上考查

    通俗小说的梓行,原本草率,今人非用乾嘉学派校勘经书、诗文的方法校勘小说,实属无谓。但略事校勘也可发现各版本之间的联系、演变,分出优劣。

    尚志堂本《人中画》改正了啸花轩本《人中画》中的一些明显刻讹,如《寒彻骨》中“贵州抚按人速差兵围宅擒斩”,尚志堂本将“人速”之刻讹改作“火速”,是。“不觉虚心欢服”,尚志堂本将“欢服”之刻讹改作“叹服”,是。但也有些刻讹,尚本改动不尽妥当。如啸本“商春荫尚默默看书不妨”,“妨”系“放”之音讹,尚本改“妨”为“动”,虽无伤文意,但毕竟离原文文意稍远。

    尚本有些改动属于弄巧成拙,如啸本《寒彻骨》中一诗:

    伯乐只一顾,已得千里神。丈夫遇知己,肝胆自有真。

    尚本《柳春荫》将第二句尾字“神”改作“驹”,不但混淆了“虞”、“真”二韵,难以成诗,而且毫无诗味可言。这是有意的改动,而非刻讹所致,可见缩写者的水平。

    此外,尚本还出现了许多新的刻讹,如误“全”为“金”,误“乍”为“年”,误“托”为“此”等等,所在多有,不胜枚举。无论阅读,还是研究,在所收话本篇数、文采、校勘三方面,尚本都不如啸本。

    植桂楼、尚志堂二本《人中画》未收的《风流配》、《自作孽》两篇话本,在啸花轩本为前六卷,植桂楼等刊本所据以缩编者或系残缺本,故仅得三篇,亦未可知。谭正璧等《古本稀见小说汇考》:“此外,又有改名《世途镜》的刻本,亦仅三篇,与日本内阁文库所藏同。”此本未见,但从其定名上可推知所谓“人中画”者,也如“世途镜”之命名一样,是反映世态人生的方方面面的。

    啸花轩本所收五个话本,《风流配》属于才子佳人小说。司马玄才子风流,觑科举如探囊取物,激于义气,不惜作弊让出功名;又视婚姻为儿戏,陇尚未得,复又望蜀。虽经波折,终得双美。明清之际,这种类型的小说颇多,《生花梦》、《宛如约》等即是。旧时文人青云无路,“舍我其谁”的抱负既难实现,白日梦的缠绵自会潜伏心底。幻想偶至,顷刻之间,以为天下之才尽在于己,则天下之美亦必尽归于己。顾影自怜,绮思丛生。唯受孔孟礼教束缚,道德堤坝不至冲决而已,其间做作之态也足令人生厌。作者心态正如小说《生花梦》之序中所云:“吾欲有其遇而不得其遇,姑为设一不即遇而终遇者用自解焉。”

    《自作孽》意在劝善,似亦久沉下僚者所为。热衷科举而又蹭蹬场屋,士子不第境遇窘态描画如见,暴露官场腐败与刻画小人得志之态亦多妙笔。唯大器晚成,一跃龙门而奉公守法,则又似理想所寄。文章有价,命途多舛,慨叹时运中无可奈何,故时时思以善行弥补命运之缺憾,于是就有了劝善的说教,也无非“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之意。

    《狭路逢》以神灵为契机,以巧合为基础,以因果为依归,将惴惴然之市民心态和盘托出。经商风险,固多天灾,而相互间道义纽带亦当维系,反映商人义利观及果报思想与《醒世恒言》中《施润泽滩阙遇友》一篇异曲同工。书中对傅星欲携金潜逃的心理刻画极为成功,可称细致入微。

    《终有报》旨在戒淫,以张媒婆为穿针引线之人,两相瞒哄,情节巧设而无伤大雅。元晏欲淫人妻反而自家出乖露丑,自作自受,天理昭彰。寓果报于市民情趣中,虽为喜剧,亦有劝世之心在。

    《寒彻骨》鼓吹忠孝节信、礼义廉耻,以逆境之中刻苦攻读、我行我素为尚,虽屡受引诱迫害,而不改故常,一往直前。柳春荫众善所归,十全十美,终于吐气青云,得报家仇且获美妻。其作为或有悖于常情常理,亦是不得志文人梦想中之人格,无足深论。

    纵观《人中画》,五篇故事于酒、色、财、气皆或多或少皆有所涉及,人物则或才子,或才女,或商人,或儒生,或市井俗辈,或官宦子弟,均有穷形尽相之描写。构思既巧,文笔尚佳。将五种不同类型的故事纳于一书,可见编者用心亦苦。在诸多话本(包括拟话本)集中,《人中画》当属中乘偏上之品,值得今人一读。

    (原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

    注释:

    [1]路工:《访书见闻录·古本小说新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0页。

    [2]刘世德等主编:《古本小说丛刊》第七辑《前言》,中华书局1990年版。

    [3]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4页。

    [4]江苏省社会科学院:《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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