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远爽朗地笑了:“章民合就是这样的人!她跟秋瑾是同乡,从小仰慕鉴湖女侠的为人。你们看,性格不也有点像吗?她对看得起的人,总是心直口快说心里话的。”
徐志轩点头赞赏:“她像个老大姐,跟她在一块儿不别扭。”
巩亮被刚才章民合的一席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他明白,章民合说的都是真心话。昨天午后喻珊玉说过:“你去爱章民合吧!……”那时,巩亮感到完全出乎意外。刚才,章民合又点穿了这一点,巩亮又是出乎意外。本来,他觉得喻珊玉很美,章民合长得平常。现在,他忽然发现,章民合是美的。她的眼睛不如喻珊玉大,她也没有甜甜的酒窝,她也不像喻珊玉那样会修饰头发、注意旗袍的剪裁,讲究风度,但,从她那番朴实真诚的话里,从她那水晶般的豪爽性格,巩亮感到她有喻珊玉所不具备的美。这种美,使人感到高尚,充实。巩亮遗憾地想,我刚才为什么那么迟钝呢?我应当说:“老大姐!没有那样的事,我理解你的诚恳与高尚,也请相信我的为人!”遗憾啊!为什么我竟一句话也不说,就让她走了呢?多对不起她啊!他终于诚恳地对孟怀远和徐志轩说:“你们说得对,她真是位非常好的老大姐!”
孟怀远站起身来了,说:“我和徐志轩要走了。巩亮,好好休息一会儿吧,过些时候我们来找你。”
巩亮点点头,让他们走了。他踱到窗口,早上升起的雾正逐渐散去。朝阳照耀着远山、江岸。他又想到喻珊玉了。在这全校罢课的时刻,她大约会像一只离群的孤雁那样迷惘吧?他被一种难言的惆怅裹住了,无法排遣。忽然,他发现这两天新送来的报纸都杂乱地堆放在墙角一张小桌上,还没有上报夹。他已有两天没有看报了,便走过去翻看起报纸来。
头部仍有些疼痛。他拿起报纸又回躺到大桌子上,枕着章民合留下的枕头,先从《新华日报》上找寻他关心的消息。消息是令人沮丧的,广西战局仍是溃败!敌人会从贵州威胁四川吗?令人愤慨的是国民党政府阻挡不了敌人,却实施法西斯统治向人民进攻。读着这类消息,巩亮心里冒火,烦躁极了。他翻开另一页,被一条综合报道吸引住了。八路军解放南乐、濮阳、献县、平谷等城,消灭一批敌伪军。他仔细读过,不禁慨叹,这才是中国的脊梁、中国的希望,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啊!脑海里忽然想,束川一定是共产党!孟怀远呢?也一定是!……他们奋不顾身地反对国民党法西斯统治,不也是一场挽救危局的战斗么?……
土纸印的报纸很费眼力,看一会儿,巩亮感到头晕,就闭上了眼睛休息,不知不觉间竟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巩亮,醒醒,起得来吗?”
睁开眼,东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明亮地射入屋内,照得一层层的土黄色木头报架发出闪闪的金光。老孟和徐志轩站在大桌子前。老孟说:“走,巩亮,马上去揭露那个特务,你能去吗?”看着巩亮那裹着纱布的头,纱布上凝结着乌血。
徐志轩在一边加油:“去吧,巩亮!我搀扶你!”
巩亮来了劲儿,忍住头部疼痛,忽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翻身下地说:“走!我一切都很好,用不着搀扶。”又举举左脚,“看,打瞌睡没脱鞋,就是等着你们早点来呢!”
三人大步出了新闻馆,沿着江边林荫道直奔大礼堂西边那排有拱形走廊的教室。西风已经有萧瑟之气,吹拂路边挺拔高耸的白杨树叶纷纷飘落,露出了纤细柔劲的枝条。天空蓝得像平静的大海。巩亮走在路上迎着阳光浴着金风,心情舒畅又夹杂着紧张,想象不出今天这场好戏怎么个唱法,问:“老孟,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揭露他?”
孟怀远左手搀扶着巩亮的右臂,轻声地说:“那儿是学校中心地带,在那一带的同学们最多。要当众让狗显原形!《新新闻窗》出了专辑正同我们唱对台戏,说张树椿也失踪了,束川被绑架是假的,甚至说你可疑。叶迅也在同学中间散布你的谣言,想转移视线好浑水摸鱼。不当众揭露他不行啊!”
路上,遇到很多同学。传达室附近的布告板上,贴着歌唱家郎毓秀在北碚开独唱音乐会的海报,那未贴牢的一角在秋风中飘飞,却没有人围观。学生们的注意力全被罢课吸引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纭,校园里反倒比平时显得热闹了,只是气氛紧张,似乎孕育着风暴。巩亮头上包扎着带血的纱布,引人注目,相识的同学见到他都打招呼,不认识的也都关切地看着他。快走近大礼堂时,人更稠密。很多新闻系同学围在大礼堂前圆形花圃附近,加上别系同学熙熙攘攘总有四五百人。花圃背后就是一丈多宽的拱形走廊。平时,早晨常可在此听到学生朗读外语。走廊水泥柱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紫藤,树干虬结重叠地拧成一片。放在开花的时节,一串串葡萄似的紫藤花垂挂着,映着阳光,斑斓鲜亮。此时,紫藤叶也凋零了。巩亮一到,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都争着看。巩亮忽然一眼瞥见叶迅正和黄汉云在一起,两人都注视着他,他假作没有看见,随着孟怀远走了过去。人丛中熟识的脸庞很多,章民合也在。她穿一件秋叶绿旗袍,罩了件火红的毛线上衣,更显得青春焕发。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斜倚在走廊的水泥柱上,用一种严肃的神态在同身旁的两个女同学讲话。见到巩亮,她远远地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像平时那样微笑。
巩亮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也不知揭露叶迅的戏怎么开场。四五百人群集在一起,像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人人都拿眼睛瞅着他,不免心情紧张,感到有些头晕。他暗暗激励自己,镇静!支持住!支持住!……
孟怀远同两个学生自治会的负责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突然踩上一张早从教室里搬来放在走廊上的椅子,高声说话了。他个儿本来高大,站立在椅子上显得更高。他那嘹亮如铜钟般的鲁西口音,豪爽剽悍,无论声音和态度都像一个严峻的法官。只听他铿铿锵锵一字一句地说:“同学们!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揭露一个特务。这个特务,干了许多坏事,直到现在,还戴着假面具!”
走廊前的人,一个紧挨一个,无数攒动的脑袋似汇成了湍急滚动的江流。
老孟这一说,巩亮悄悄看看叶迅,只见他微微一露惊惶,又瞬即若无其事地同黄汉云说着什么。黄汉云不断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巩亮同时发现许许多多人都在盯着自己。他被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瞅得难受,但心里明白等一会儿谜底一揭就真相大白了,依然不动声色地听着孟怀远继续说话。
孟怀远用炸耳朵的嗓子说:“为了抗议特务有计划地绑架束川,为了要求喻斌保证今后不再发生这类法西斯暴行,现在大家罢了课。但是特务分子还在秘密捣乱,想把水搅浑,企图浑水摸鱼。不揭露,大家看不到真相。所以,我们拿一个特务作标本,让大家看看他的丑恶嘴脸。希望同学们守秩序、保持宁静!……”
人群的浪潮似在孕育风暴,掌声雷动,为孟怀远的话叫好喝彩,表示支持。巩亮注意瞅着叶迅,叶迅脸上平静。巩亮想,他一定以为对我的陷害生效了,以为今天他达到卑鄙目的了,揭露的是受冤屈的我,而不是他……就在这时,只听孟怀远喝叫一声:“叶迅!……”
叶迅猛地一惊,张着嘴,似乎呆了,眼珠骨碌碌转动,阴阳怪气的脸变得苍白。孟怀远指指边上另一只空着的椅子,说:“叶迅,你站上来,谈谈巩亮的事情。”
叶迅忽地又一怔,脸色转红了,用手搡搡黄汉云说:“汉云,你上去说吧!你说得比我好。”
黄汉云摇头说:“快,你快上去说!”他用力一推叶迅,“去吧!大胆说。”
人们给叶迅让开一条路,他只得上前站上了椅子,忽然昂头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蠕动着喉结说:“好吧!我谈谈我的怀疑。我怀疑的那个人就是——他!”他用手一指巩亮,“我认为他完全可能是个特务!”
走廊像个戏台,台下的观众轰动了。站在走廊上孟怀远身旁的巩亮也沉不住气了,只觉得血往脸上冲,愤怒的目光像两条闪电直射叶迅。这时,身旁的徐志轩在他耳边低声说:“让他作茧自缚。”巩亮强压住怒火,直盯着叶迅,痛斥道:“你血口喷人!……”徐志轩又轻轻拉了他一下:“让他说,别急。”巩亮才克制住了。
叶迅在巩亮痛斥时稍一慌张,又立刻稳住了,瞟了孟怀远一眼。见孟怀远脸上平静,好像支持他似的,又鼓起劲来继续口沫飞溅地说:“我说的一切,黄汉云可以证明。第一,巩亮同本校某权威人士两家过去就是世交,关系不同一般,有何勾结应当让他自己讲。第二,巩亮同某权威人士之女秘密来往十分频繁,我亲眼目睹就有多次,密谈了些什么也应由他自己讲。第三,巩亮和《新新闻窗》负责人也是三青团负责人某某关系也不一般,过去他们是小学同学,来此以后常常密谈,他们有何勾结应当由巩亮自己讲。第四,前晚,我因头疼独自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突见巩亮与束川一起走向冷僻的江边,当时我未在意,后来才知束川失踪,说是被特务绑架,我就奇怪了!因为我回想:第一,当时我看见他俩似在激烈争吵;第二,当时我并未看见周围有特务学生;第三,听说昨天上午,本校某权威人士作为父执去看望巩亮,慰抚有加,据说那位权威人士说:‘也有人说你巩亮可疑,但我对你是了解的,我不认为你可疑。’试想,给他打包票的是个什么权威呢?此人对什么样的人才肯打包票呢?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他伪装进步,实际是大干坏事,我怀疑束川可能害在他手里!他受伤可不可能是束川自卫造成的呢?再或可不可能是苦肉计呢?大家想一想吧,我这是不是冤枉他?”他慷慨激昂,那张平日阴阳怪气的脸上此刻十分虔诚,使人觉得他讲的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毫无虚假。
巩亮听着叶迅的长篇大论,也看到了群众被挑动的气氛。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了一片,他简直按捺不住了。但从孟怀远的沉着,从倚在走廊水泥柱上朝他看着的章民合的眼神,从身边徐志轩的暗示,从那些夹杂在人群中的新闻系同学的不带恶意的目光,使他沉住了气。同时不禁毛骨悚然地想,叶迅这个特务多么阴险毒辣呀!他同喻斌之流演出了一出多么巧妙的双簧呀!要不是束川、孟怀远这些同学对我已有深刻的了解,被他这样陷害,真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呢!十月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他浑身汗津津了。他虽然保持着镇静,可是用什么来具体揭发叶迅的卑鄙证明他的特务身份呢?巩亮心中无数,有些烦躁起来。
谁知,形势急转直下。叶迅说完这些后,对黄汉云说:“汉云,你上来补充。”说着,像头猫似的轻轻跳下了椅子。没想到,黄汉云跳上椅子,看看孟怀远,突然出人意外地伸手指着叶迅说:“同学们!大家注意,这才真是个特务!他名叫叶迅。大家别放跑了他!……”
人群骚动了。陆续来到的人越聚越多。愤怒和不平突然爆发成一阵海潮似的喧啸,显示出一种足以镇住一切的威严。叶迅一下慌了神,心虚地嚷道:“你胡说什么?……你……”声音立即被人群呵斥淹没了。他举目一看,周围站着胡石泉等几个高大的同学,不让他走,也不让他乱动。
黄汉云用手扶扶眼镜架,诚实地说:“同学们,由于我看问题偏激,表面化,我是一个上当的人。叶迅一直披着羊皮,我还把他当作好人呢!在对待巩亮的问题上,他不断挑拨我同巩亮的关系,我对不起巩亮,我在这里向他道歉!”他朝巩亮站立的地方看着,频频点头致意。巩亮向他招手含笑,眼眶发红,那意思是:“汉云,不要道歉,我对你不存在任何芥蒂。”
新闻系的同学带头鼓起掌来,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黄汉云高声说:“他刚才说巩亮的那些话,全是玩的障眼法,是他伙同特务捣的鬼,想把黑白搅在一起,好替特务开脱!……”
叶迅脸色铁青,垂死挣扎般地高叫:“你浑蛋!你拿证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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