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珊玉侧着脸似在倾听远去了的江边纤夫号子声,叹口气,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说:“上午,我父亲他们来,你说了些什么,难道忘了吗?我都知道了,背给你听吧,你说:‘我同喻珊玉是有交往的,但同喻珊玉的父亲没有任何交往’;‘谁也休想动摇我的意志。我决不会背弃真理与正义,站到邪恶的一方去’。我懂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喻珊玉当然也动摇不了你的意志。能说我不了解你吗?”
巩亮语塞了,交杂着矛盾的感情。上午的那番话当然会叫喻珊玉伤心,但这无从解释,也解释不清。他只是问:“珊玉,你现在来,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喻珊玉摇头:“我不是一个鞭子下才会转动的陀螺!”
巩亮又沉默了。
喻珊玉似乎窥察出巩亮的心理状态了,紧追一步说:“其实,你无须敷衍我了。我并没有冤枉你吧?如果你早已有了如你常爱说的抉择,认为我是‘邪恶的一方’,可以明说。我可以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我也可以‘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她把徐志摩《再别康桥》的诗句做了改动,用自己的话轻吐出来。巩亮忍不住说:“珊玉,不要那样去理解,我可以把心掏给你。你知道,我曾经站在十字路口,但现实教育了我,使我看清了前进的道路。我痛恨特务统治,也痛恨你那在学校里掌握国民党三青团特务势力的父亲。请原谅。我知道,你对他的反动也是反感的,但你又从父女感情上爱着他,你多矛盾啊!有人对我说,你很聪明,但是逃避现实。如果你有勇气正视现实,再向前跨一步,我们就真正志同道合,也不会像现在被感情折磨得这么痛苦了!……”
喻珊玉仔细地倾听,手里揪玩着一方手绢,摇头说:“不要絮絮叨叨了。要我成为我父亲的敌人吗?我办不到。”
巩亮用手摸摸包扎着的疼痛的伤口,皱眉说:“勃罗脱斯刺死恺撒大帝后有句名言:‘我爱恺撒,但我更爱罗马!’我说这话,不是要你去杀死你的父亲,我只不过是希望你摆脱狭隘感情的羁绊,去寻找光明!”
喻珊玉摇头,凄然地说:“卢梭说过:‘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我不能像勃罗脱斯那样。因此我无力打开这复杂的枷锁。”她两眼注视空中,似乎在出神地凝想。
巩亮久久地望着她:“我觉得你非常像鲁迅《伤逝》中的子君。历史重演,这真是悲剧。”
她回避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巩亮的心沉甸甸的,近乎恳求地说:“珊玉,为什么要让这悲剧重演呢?你本来也有一颗善良的心。你想追求个人的幸福,但是,如果没有人民的幸福,你个人的幸福又有什么价值?你不觉得这样下去,很容易在黑暗势力的干涉下成为这个社会的牺牲品吗?珊玉,你想想吧!”
“不要说了。”她长叹一声,“也许你是对的。我感到生活空虚,你却感到生活充实。你谈的是一个人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青春,在大时代中,青年人应当怎样走人生的道路。我并非丝毫不懂,只是,我没法像你那样……”
“珊玉,听从我的劝告吧,因为我爱你!”巩亮声音里带着强烈的爱。
喻珊玉突然露出她那好看的酒窝,黯然地笑笑:“何必互相折磨呢?看来,我们不可能一同走了。我走的路,也许只是荆棘没有鲜花,我只能独自走下去再说……”
巩亮的心像泼上了镪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见喻珊玉是要分手,他看看那罐放在枕旁的奶粉,生气地说:“倘若这样,你……这奶粉,你拿去!”
喻珊玉咬咬嘴唇,伸手拿过奶粉,吐出了一个字:“行!”她走近窗子,开了窗扇,砰地将奶粉扔了出去。
巩亮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好大的脾气!”
喻珊玉没有搭理,声音发颤地说:“你的点化,使我大彻大悟,原来这完全像是一场误会。也许是因为我们互相说不服对方,最后两个倔强的人终于只能分道扬镳。也许是你说服了我,但我无法照你指的路走,于是只好各奔东西。我走我自己的路。”
她说的“分道扬镳”和“各奔东西”,使巩亮立刻想到了三斋三室的六个人,有的已经分道,有的还在等待真面目的进一步暴露而分化。巩亮心跳得激烈起来,遗憾地说:“你自己的路是什么呢?”
“不知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了。
巩亮难过地问:“就这样结束了吗?”
喻珊玉垂下眼睑,黑色的眼睫毛显得特别长。过一会儿。她抬起眼来,深深地望着巩亮,说:“我毁掉我们之间的一条生锈的锁链,为你走自己的路创造了条件,你应当感谢我。”
巩亮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
喻珊玉似乎疲倦了,婷婷地站起身来,叹一口气,“我该走了。Adonis!别了,保重吧!”她伸出手来同巩亮相握,脸上装出挺坦然的样子,但眼睛却闪着凄恻的光。
她的叹息声很轻,打在巩亮心上却很重。他同她握手,起先没有说话,后来终于说:“我唯一的希望是,倘若你不能同我走一条路,你就在十字路口再斟酌吧!不要走到歧途上去……”他被痛苦哽塞住,说不下去了。
喻珊玉微微一笑:“放心。路,我自己总是会走的。”她转过脸去,不让巩亮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浓郁的紫罗兰的幽香在屋子里消失了。
我离开新闻馆,漫步在江边的林荫道上。在这常使我梦中神往的地方,似乎我要寻找的一切都在复活。人生如大山,峰峦迤逦,起伏不定;人生如长河,波涛滚滚,澎湃未已。在即将离别这块曾经记载过峥嵘岁月的土地时,一股热流涌动在我的心上,不知为什么,我竟有无限惜别之情。
我已经找不到大礼堂边那排有拱形走廊的教室了。那时,走廊水泥柱上在初秋总是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紫藤。如今,旧房早已拆除,代替它的是两幢三层楼房。我不能忘记当年在这里揭露特务重见束川的情景……
束川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大学,那是因为特务要逮捕他。他干过多年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长期在公安部门任职。但“十年内乱”中,却突然大祸临头,被捕入狱,关押了四年,审查了他的“叛徒嫌疑”。根据就是那次被特务绑架而又脱逃归来。前年,在北京遇到他的时候,贝多芬似的形象未改,虽年近六十,却找不到一根白发。他早已恢复职务,又在精神抖擞地工作了。他简单讲了自己那段不幸的遭遇。最后说:“巩亮,你猜不到吧,他们审查我叛徒嫌疑的材料是叫谁提供的?”我问:“谁?”他说:“叶迅。”我惊叫起来:“叶迅?他在哪里?”束川说:“抗战胜利后,叶迅到了南京,在一所大学里做职员。新中国成立后,在镇反中,他坦白交代了自己的问题。因为有立功表现,得到了宽大处理,仍在那大学里干总务。‘文革’中,进了牛棚。他提供我的假材料当然是受胁迫想立功才被利用来干的。但却使我感慨万端了!……”我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后来,我问束川:“你知道孙启先、张树椿哪里去了?”
束川说:“张树椿不知在哪里,孙启先在香港。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听说他起先到过台湾,但在派系倾轧中郁郁不得志,后来就到了香港。这些年思想有所变化,在香港办了一个报纸,有时自己还写点文章,讲点爱国的话,主张祖国统一。他还通过关系,表示很思念家乡,想回来观光。我们也表示了欢迎。”
我想,人世沧桑岁月无情,不管一个人一生的道路如何曲折,只要他决心做好事,愿意对国家、人民做出贡献,历史总会对他的功过给予公正的待遇的。
望着湍急的嘉陵江,望着葱绿的缙云山,我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快进入老年,但感到祖国河山青春常在。这使我的血仍旧热辣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田也顿时注满了活力。
【第十四章】我们万众一心
第二天一早,巩亮就不肯再躺在新闻馆里了。
昨天午后,各院系选派的学生代表向校长请愿,要求责成喻斌归还被绑架的束川,惩办凶手张树椿等,保证学生人身安全,但未得要领。训导处甚至出了一张歪曲事实的布告,威胁学生如果不遵守校规,“要严加处理,以儆效尤”。于是,从今天起,学生在进步教授的支持下,由学生自治会领导罢课了。听说大家罢了课,巩亮尽管伤口仍疼,时有头晕,却怎样也躺不住了。尤其是看到章民合、徐志轩昨夜又照顾了他一夜,都很疲劳;孟怀远、陈胖等百忙中也来看望,其他许多同学也常三三两两来探视,并送来水果、鸡蛋、饼干、米花糖……他更不安了。一早,孟怀远来时,他尽量装得精神焕发,隐瞒了头晕和伤口疼痛的情况,说:“我感觉一切都正常了,想马上搬回寝室去。”
孟怀远用手摸摸他的额头,说:“热度好像是退了,但你急什么呢?”当着章民合和徐志轩的面,老孟又说:“你暂时就不回去吧。现在,你好好休息。等一会,我们陪你到有拱形走廊的那排教室旁去,你可以看到一出好戏。”
巩亮不明白老孟的话是什么意思,看着老孟脸上那种得意而又神秘的表情,心里纳闷,问:“什么好戏呀?”
孟怀远轻声地说:“今天上午,束川要回来了!他和我们布置了一出除奸的好戏。这个‘奸’是谁?你一定能猜到。我们已有充分证据证明他是特务。他伪装进步混到我们中间捣鬼,今天要他在照妖镜下露原形。等这出戏演完,就进一步揭露喻斌这个特务头子。束川要回来参加领导示威游行了!”他的表情兴奋而又激动。
巩亮听了,像喝了烈性酒似的浑身热血进流,不住地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他心里猜测:这个“奸”是谁?脱口问:“是叶迅吗?”见孟怀远点头,他又不禁惋惜地问:“黄汉云难道到现在仍不知道叶迅是坏蛋?”
徐志轩在旁边说:“不,他知道了。现在,蒙在鼓里的是叶迅。”
孟怀远看看徐志轩,夸奖地对巩亮说:“在揭露叶迅的事上,多亏了徐志轩。我们以前把志轩看作不问政治的书呆子,那真是不了解他。束川却能了解他,并且接近他。事实说明,看表面是不行的。叶迅表面上很进步,实际却是条恶狗!汉云有时对人对事偏激,所以前一向上了叶迅的当。现在当然自己也明白了。他对你和徐志轩都怀有歉意呢!好了,现在这些暂时不谈,你要好好休息,还有战斗在后面呢!”
章民合在边上说:“老孟,我的护理任务到此完成,我把巩亮交还你了。听说孙启先一伙盗用新闻系系会名义在学校里出了海报,造谣说张树椿失踪了,疑是遭到异党分子劫持暗害;又说束川是异党分子,平日操纵系会,现在为在学校制造学潮故意躲藏起来……”
孟怀远说:“这都是喻斌定的调子,喻斌昨天上午来看巩亮时已经说过了。”
章民合接着说:“《新闻窗》要进行反驳,同学们正在写稿的写稿,编抄的编抄,忙得一塌糊涂。我去帮忙吧。”
孟怀远点头说:“行!我们都可以去忙各自的事。巩亮在这里自己休息就是。等会儿,我来邀你一同去。”
巩亮点头说:“可以。”又对章民合和徐志轩说:“民合、志轩,我知道你们是不需要我道谢的,但我必须说谢谢你们。没有你们的关心与照顾,我是不会好得这么快的。我从心里面感激你们!”
徐志轩摇摇头亲切地微笑,表示不需要感谢。
章民合两只眼睛像两颗珍珠似的放出光亮,使人感到她的脸部充满了生气和光彩。她微笑着说:“巩亮,昨天午后,喻珊玉走时,我发现她神情悒郁,你也显得异常,我就猜到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使我想起了一首外国诗人的小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是钦佩你的。但是,你的伤还没有好,你还需要克制感情的波动。真正的爱情是跟政治联系着的,是跟整个社会的解放联系着的……”
老孟不想让她说下去,打岔说:“让巩亮休息休息吧!”
章民合说:“让我说完!”她又继续说,“说实话,我是从来不相信那种一见钟情的爱情的。没有根基的爱情,怎么能不随风而逝呢?你和喻珊玉之间,观点和道路不同,她一身布尔乔亚的气味,如果各自东西,也不值得遗憾。听说,那位恋爱大王孔镇中一直在紧紧追她。其实,他们倒是天生一对!……”
巩亮有点生气,即使现在,他也不愿别人用这种轻蔑的态度来说喻珊玉的闲话。那会损害他珍藏在心底的感情。他涨红了脸说:“你并不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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