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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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怀远看着狼狈不堪的喻斌,高声对大家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啦,张树椿已经躲藏起来不敢露面了!”

    孙启先无赖地跳起来:“什么躲起来了?他昨夜也突然失踪了,谁知束川的失踪是真是假呀?谁知是不是搞的苦肉计呀!……”

    进步学生们起哄了,有怒骂的,有愤愤指责的。喻斌大声挥着手说:“张树椿失踪的事确是事实,因为尚在调查所以未曾张扬。束川失踪和张树椿失踪,我们都一律报案。至于,束川失踪是真是假,确需查考。当年,抗战爆发前,日寇寻衅也在南京制造过藏本失踪事件的嘛!”说到这里,他不顾众人的一片气愤抗议,带着孙启先等人,挤出一条路,溜出了新闻馆。

    过分的激动和愤怒,使巩亮的脸色一会儿绯红一会儿苍白。他是咬牙支撑着身子同喻斌舌战的,现在,喻斌走了,他感到疲乏了。心头的气恼纠结在一起,结成了一个疙瘩,排遣不开。他创口疼痛,头部晕眩,鼻尖冒着虚汗。徐志轩和章民合连忙扶他躺下。孟怀远在一旁请逗留在阅览室里的同学们离开,连声说:“大家快离开吧,让他安静休息一下……”人们散去了。

    阅览室里像经历了一场大风暴,除了地面上留下许多足迹和尘土,一切又归于宁静。巩亮疲惫地闭着眼,心头的浪潮仍在澎湃汹涌。当他再睁开眼看时,发现人已散了,留在身边的仍只有孟怀远、章民合和徐志轩。他忍不住委屈地对孟怀远说:“老孟,刚才喻斌的话你听清没有?他竟说有人说我可疑!……”他气得嘴唇瑟瑟地抖。

    章民合劝慰说:“你气得这样干什么?有那么个寓言,狐狸偷吃了鸡又来做法官,当然鬼话连篇。我们都相信你,你的言行证明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但,孟怀远却皱着眉一挥他的大手:“不,这倒不是没来由的,叶迅就在说巩亮可疑。他怂恿黄汉云出面和他一起制造舆论,说巩亮和喻珊玉关系密切,和喻斌暗中也许有什么来往,怀疑巩亮与特务有勾结,要加以提防。但他同喻斌一样,没有想到巩亮却抓住了张树椿的罪证,更没想到我们对巩亮是完全了解的。这家伙真是愚蠢,可以肯定是一条狗!”

    章民合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态问:“有证据?”

    孟怀远说:“披着羊皮的狼总是狼。”他含笑地朝徐志轩看看。徐志轩没有作声,平静地低着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万金油来搽。

    听了这话,巩亮愤慨地说:“唉,他们真坏,竟说张树椿也失踪了,我真怕束川被暗害了啊!……”说着,掉下泪来。

    谁之,完全出乎意外,孟怀远高兴中带着神秘,轻声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刚才陈胖带来口信,束川安然无恙。他被绑架在渡船上,趁夜雾跳到江中,随波游了二十多里,受了一些伤,但上了岸,人很好,在一户船工家里住着,已派人秘密看望他去了。”

    三个人都愣住了。忽然,巩亮兴奋地双手一撑坐起来:“啊!我太高兴了!”

    我站在新闻馆前,久久不愿离开。喻珊玉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

    回想往事,我毫不后悔。两种追求,我终于要了一种,丢了另一种。我和她的分手是不可避免的。

    多少年来,她的声音曾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回响。我仿佛听到她长叹了一声说:“我感到生活空虚,你却感到生活充实。你谈的是一个人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青春,在大时代中,青年人应当怎样走人生的道路,我并非丝毫不懂。只是,我没法像你那样……”

    这是她向我告别前的话语。我常想,倘若她有一种坚定的追求进步的信念,与我们同走一条路,多好!但阶级和社会的局限,她那种醉心于个人奋斗的向往,使她不可能那样。这剩下的就只有遗憾了。你征服不了生活,生活必将征服你!何况,她本来就是一个消极、低沉的人。她爱的诗,她爱的曲,她爱的意境,都是那样的。如果政治上没有正确坚定的方向,在人生的道路上是经不起风暴的袭击、世俗的诱惑的。这样的人,不但过去有,今后又何尝没有呢?……

    【第十三章】紫罗兰的香味消失了

    午后两点钟光景,有路过北碚的火轮,鸣响着嘹亮的汽笛。当船已远去,余音还在峡谷中随风缭绕。新闻馆阅览室里静悄悄的。靠近巩亮睡着的大桌子的那扇南窗,被章民合用她的一床旧花被单挡了起来,阳光照着被单,室内亮着一种杏黄色的柔和光辉。

    徐志轩和孟怀远走了,章民合独自守着巩亮。她给巩亮喂了一遍药,等巩亮睡着了,她感到疲乏,坐在一把椅子上伏在大桌边沿,头埋在臂弯里也睡熟了。巩亮睡了一觉醒来,头上伤口仍有些疼痛。他睁眼四顾发现章民合伏在桌沿睡得很香,看到她那一头乌发扎成的两条小辫垂在肩上,随着呼吸起伏微微蠕动,巩亮心里涌起一种异常感激的情绪来。他本来是侧着睡的,左臂压得麻木了,想翻个身松动松动,又怕惊醒了章民合,就忍住不动,希望让她多睡一会。

    喻珊玉的小手绢仍搁在枕边,散发着令巩亮心动的紫罗兰幽香。上午同喻斌交锋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老奸巨猾的喻斌居然摆出一副“世交”、“父执”的架子,故意在同学中散布迷雾,实在令人愤慨。自己当时给了反击是做得对的。确实,谁也休想动摇自己的意志,甚至喻珊玉也不能使自己背弃真理。这难道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吗?如果没有这些日子对生活、时局、人生的思考,没有江边沙滩上同喻珊玉的龃龉,没有眼前这血的教训,是不会一下子就冒出那番话来的。但现在,闻着手绢上的紫罗兰幽香,巩亮又隐隐感到痛楚了——这血的教训能不能擦亮喻珊玉的眼睛呢?他不知道。

    巩亮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念起束川来。束川受了伤,不知伤势怎样?张树椿躲起来了,孙启先和喻斌竟厚颜无耻说是“失踪”。他们散播这种谣言要干什么呢?如果束川回到学校,不会遭到诬陷吗?……斗争形势这样复杂险恶,在没有经验的巩亮看来,简直理不出头绪束手无策了。他心里真为束川担心,想到要不是自己昨天同孙启先发生冲突,束川也许就不会来找自己谈话,他们也不会在夜雾中散步,发生束川被绑架的事了。他忽然觉得对不起束川,眼眶里涌出泪水来。

    章民合仍熟睡着,枕边手绢上的紫罗兰幽香仍在氤氲四散。但忽然,香味似乎浓烈了。巩亮又仿佛听到一阵轻微的的声音。他睁开眼一看,啊!不知什么时候,喻珊玉那婀娜苗条的身影已站在面前了!她是轻悄悄地进来的。那两只有时闪着稚气光泽的大眼,她那带着酒窝的白皙的圆脸,立刻又使巩亮想起了《伤逝》里的子君。她仍旧穿着平日爱穿的那件素雅的蓝旗袍,漆黑的长发卷了两道自然的大波浪,依旧用一根天蓝色的缎带扎在脑后。但,此时此刻,喻珊玉的脸色为什么如此苍白?眼神为何如此哀伤?巩亮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你?珊玉!……”

    喻珊玉应了一声,看着熟睡的章民合,将一听Klim奶粉放在巩亮枕边,柔声地说:“是的,我轻轻地来了。上午我来看过你,我知道你有人照顾,但我不能不再来看看你。”她没有说完,发现章民合醒了,就住口不说了。

    章民合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看喻珊玉,又看看巩亮,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冷淡的语调说:“嗬,你来了?”

    喻珊玉并不由衷地笑笑,带刺地说:“不欢迎吗?”

    “如果你是从第三条道路上走到我们这儿来的,我想一定走得很辛苦了。”章民合不冷不热言外有意地说,“那么,我应当说,欢迎。请坐!”她递过去一把椅子放在左边。

    喻珊玉笑笑,笑得很冷。她没有坐,又带刺地说:“你站错地方了,我怎么敢坐在进步分子的左边?”

    巩亮心上烦恼,不欢喜她俩见面说话就都带刺,埋怨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说话都像无花的蔷薇。”

    章民合两条秀眉不满地抖动了一下,笑着说:“是啊,其实谁也不必勉强谁。大时代嘛,谁爱走怎样的路谁爱说怎样的话,别人做不了主。”

    喻珊玉也笑笑,笑里带着气恼,说:“我是来看巩亮并想同他谈谈的,并没有时间同谁辩论。章小姐,你是否可以开恩让我们单独谈一谈。”

    巩亮有点出乎意外,觉得谈谈也好,沉默不语。章民合看看巩亮的脸色和眼神,似乎明白了,涨红着脸说:“我不过是受同学们的委托在这里照顾他的伤病而已。我没有权力干涉你们的自由,但我不能擅离职守。我在门外过道里坐着,恐怕不会妨碍喻小姐密谈吧?”

    巩亮仍旧沉默。喻珊玉说:“那就谢谢了!”

    章民合“哗”的一声,摘下了遮窗的那床花被单,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午后的阳光马上照亮了阅览室。她有些愤愤地端起一把椅子走到阅览室门外去。她刚一出门,喻珊玉就生气地说:“这个一脸马克思气的进步分子,老是怀疑我。她的眼睛是凹凸镜,看人都是变形的!”

    巩亮语重心长地说:“珊玉,你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人们对你的看法不好吗?”

    喻珊玉冷笑笑,撇撇嘴,带点任性地说:“我行我素,他人哭笑我不管!我有独立不羁的性格,不需要戴有色眼镜的人了解我!”

    巩亮说:“你刚才对她说的话刺太多,你不该那样对待章民合的。”

    喻珊玉在椅子上坐下了,笑笑说:“难道也刺痛了你?”

    巩亮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喻珊玉叹口气苦笑道:“不谈这个了!巩亮,你知道,我是违背了父亲的命令来的。这,并不容易。我来,你不欢迎?”

    巩亮的眼里流露着一种令人信赖的热情,老实地说:“当然欢迎!我常常想你。”

    喻珊玉甜甜笑着,说:“我上午来时,你还昏睡。章民合骗我,说你要像宋丹萍了,我就去找东阳镇那个外科医生。你知道,Adonis,我是多么怕你损坏了面容啊!我向他了解了你的伤情。他说,不会损坏你的容貌,只要脑震荡恢复,你很快就可以起来活动的。Adonis,真想不到你会那么狠地同人家搏斗,简直像个战神!你没有想过吗?假如你毁坏了面容,真的像了宋丹萍,茫茫人世哪里能有一所古老的楼房能让你蛰居?我能在哪里听到你的夜半歌声?你为什么要卷进政治浪潮呢?我真想同你好好诚心诚意地谈一谈。”

    巩亮躺着,一句一句体味着喻珊玉的话,叹口气说:“是啊,我也真想同你再坦率地好好谈一谈啊!你希望我们之间怎么样呢?”

    喻珊玉温情地用两只大眼看着巩亮,说:“你知道徐志摩有这么四句诗吗?”她吟诵起来: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了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诵完,她用一种企求的眼光看着巩亮说:“怎么样?Adonis,能领会吗?……”

    巩亮忍不住坦率地说:“珊玉,你受徐志摩这类诗人的影响太深了,你老是有些消极、颓废的情绪。而我却喜欢昂扬、积极,甚至为了一个理想和目标,不惜献出热血。你老是喜欢说‘我’或者‘我们’,这就使我痛苦,矛盾。我是十分爱你的。但在今天这种大时代中,我不愿做一个糊里糊涂自私自利的青年。祖国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能不关心吗?我爱你,但我更爱人生的真谛!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崇高的理想和信仰呢?那样活着,行尸走肉,太没有意思了。我不能不爱真理,不能不爱祖国……”

    喻珊玉摇头,打断巩亮的话:“够了!唉,我什么时候不要你爱国呢!你卷入政治旋涡有什么好处,难道不可以超脱一点吗?像你这样一个高才生,完全有条件在学术上取得成就,未必就是不爱国吗?你不这样做,今天在《新闻窗》上发表宣言,明天在江边同人搏斗,自以为是在为真理斗争,实际是被人牵着鼻子下了水,毁掉你自己。你昨晚差点连性命也丢了,多么危险,难道还不能从中解悟到一点什么吗?”

    巩亮躺不住了,涨红了脸双手一撑坐了起来,说:“你该了解,可能我的血管里流动的是我父亲的热血,他为抗日而死,我也愿为反抗法西斯流下鲜血。你说学术上取得成就,但现在的局势弄得大家连书也不能安心读下去了,可能吗?我们是新闻系的学生,毕业后是为民喉舌的新闻战士,怎么能‘超脱’呢?又哪里有世外桃源让你超脱呢?珊玉,我们都会唱《毕业歌》,你睁开眼看看,现在的情景不仍然是‘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吗?想到这些,我就热血澎湃,我不是冷血动物,岂能无动于衷!难道你从我的言行,从束川被绑架和同学们的愤激情绪中,也不能解悟到一点什么吗?”

    天空晴朗,蓝得可爱,窗外远处,嘉陵江上传来了船工、纤夫雄浑的号子声。听了昂扬的号子声,使人好像能看到船工掌着舵、纤夫拉着纤,迎着险滩恶水,顶风行舟的那种英雄气概。

    “你这些话就像灌成了唱片似的一遍遍重复,我不爱听!”喻珊玉看着地上,摇摇头,“我起先以为爱情可以使人改变,现在看来,对你,那只是一种乌托邦。”她突然脸带伤心地说:“你去爱章民合吧!我已经感觉到了!……”

    “你说什么?你简直真是……”巩亮的心猛地收缩了,气急败坏地说,“哪有这样的事呢?你太不了解我了!你这也亵渎了她。她是一位十分好的女同学!”他朝门外望望,章民合一定就坐在走道的椅子上,但从巩亮躺坐着的地方看不到她。

    喻珊玉看着窗外的蓝天,继续摇头,说:“也许,你们是般配的,志同道合嘛!她恨我,反映了她对你的钟情。她对你的照应,真是衣不解带日夜不寐。你睡着,她就伏在你脚头陪伴。你们是会心心相印的,这我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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