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轩那清瘦秀气的脸上布满关切,说:“我本来在图书馆自习,头疼,夹了书出来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忽听呼救声,临时喊了几个不认识的同学一起跑向江边,发现了你。后来,老孟把你交给了我们,轮流背着你就近到了这里。有人说东阳镇有个开业的外科医生,是德国耶拿大学的博士,便把他请了来。那医生技术不错,给你洗了创口,打破伤风针,进行了包扎。”
巩亮愁闷地说:“唉,我担心束川啊!……”他简直像要掉泪了。
孟怀远、章民合和徐志轩都没有作声。大家对束川有着深厚的感情,都为他的安全担忧。沉默一会,孟怀远突然说:“我去找人侦察一下张树椿的动静,看看这伙特务现在在干些什么。”他叮嘱章民合和徐志轩说:“你们还是在这里守护巩亮,不要离开。”又对巩亮说:“闭上眼睡一会,不要多说话,也不要多想,更不要着急。我去去就来。”说完,他噔噔噔地走了。
巩亮愁闷地闭上了眼。徐志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外文书来看。这是一本供美军阅读的袖珍本《战地钟声》,他是通过阅读这些外国文学作品来提高英语水平的。章民合静静地坐在巩亮躺着的大桌子旁,不声不响,安静得像一个尽忠职守的护士。巩亮闭着眼,又闻到了枕边那紫罗兰的幽香,章民合刚才说的话也在耳边回旋。他并不喜欢章民合的话,可又不禁想,在我伤得这样重的时候,喻珊玉却只停留了十分钟!这使他生气。在这束川失踪、自己被打伤的情况下,他感到自己的心与进步同学们靠得更紧了,跟喻珊玉却似乎扩大了距离。他不能不隐隐感到一种遗憾、一种躁恨。他心头交汇着对束川的怀念和对喻珊玉既爱且怨的复杂感情。心想,大家都在找束川,我呢,只能躺着,多心焦!他睁开了眼,用手撑着想坐起来,忽然一阵晕眩,立刻“啊”地又闭上了眼。章民合和徐志轩连忙过来扶他躺下。章民合不无埋怨地说:“怎么能起来呢?你得躺下好好再睡一会儿呀!”巩亮只得叹口气又躺了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睡的是一个白洋布小枕头,枕套中间绣着一个新闻系的系徽——一支光芒四射的彩色的笔和一个代表推动历史前进的银色齿轮。他头上渗透纱布淌出来的鲜血已经将枕头染污了。巩亮抱歉地说:“啊,谁的枕头?给我睡脏了。”
章民合笑笑,开朗地说:“我的枕头,我心甘情愿给你睡的。你这样的血是不脏的!”她的目光真挚,语气亲切,胸怀坦荡,似乎心里没有半点尘埃。她从暖水瓶里倒了半杯开水在瓷缸里,递给巩亮说:“我扶你起来喝点开水。我这暖瓶不保暖,水是温的,正可口。”
她和徐志轩扶巩亮喝了点水,又让巩亮躺下。
徐志轩靠在桌边轻声说:“巩亮,快睡一下吧,争取早点恢复健康,还有不少事要做呢!他们绑架束川,目的自然是为了想破坏示威游行。可是,那是妄想!等你恢复过来了,我们一块儿游行!”
徐志轩的话使巩亮心里激动,他不禁又睁开了眼,看着徐志轩说:“志轩,我真没有想到,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埋头读书是个书呆子。”
徐志轩握住巩亮的手,说:“我本来是在一种沉重的压力下变成书呆子的。我也曾确实想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束川和老孟他们用钥匙开了我的心窍。”他指指墙上那条邹韬奋的语录,说:“我想的道理跟这段话也是一样。作为一个当代青年,我怎么能对时局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毫不关心?我看到过我父亲的结局,也想到过我可能遇到的结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现在,看到了束川被绑架和你的负伤,我就更坦然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的话不但使巩亮高兴,章民合也很欣赏。章民合正启口要说些什么,听见一阵脚步声,原来是黄汉云和叶迅急急匆匆一起进来了。两人进来后,四处张望了一下,黄汉云问章民合:“老孟呢?”
章民合回答:“他不在这里。”靠西的一扇窗户被一阵秋风吹开了,乒乓地撞击着。章民合忙去关窗。接着又问:“有什么事吗?”
黄汉云看看徐志轩,又看看躺在桌子上的巩亮,冷冰冰回答:“没什么事,我们……”他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叶迅,说,“走吧!”
两人吞吞吐吐匆匆忙忙出去了。章民合拴紧了窗插销,关好了窗,不满地瞅了他们的背影一眼,说:“什么事这么神秘!”又对徐志轩说:“听说你们那间寝室来时六个人,走了一个‘恋爱专家’,又走了一个特务,如今就剩你们四个。他俩自命最进步,经常在一起,看不起巩亮,也看不起你这书呆子,是不是?”
徐志轩把握在手里的那本书塞进口袋,笑笑说:“还用问吗?巩亮受了伤,先前他俩来了,站了不到五分钟,一句关心的话也没说就走了。刚才来,又是那副凛凛然的样子。其实,要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章民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志轩不答,却指指巩亮,说:“让巩亮好好安静睡一会吧,我们聊天会吵扰他的。”
章民合见巩亮闭着眼似是睡了,站起身来轻声对徐志轩说:“我去对大门口站岗的同学打个招呼,一般的人管谁都不让进来,好让巩亮休息一会儿。”说完,她踮着脚跟轻轻地走出去了。
徐志轩重新拿出外文书来看了不到一页,又见章民合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说:“喻斌向新闻馆这儿走来了!这个特务头子,还带着他的几个狐群狗党,里边有那个黑皮孙启先。我估计是来看巩亮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我已经叫一个把门的同学去找老孟、陈胖他们多来些人,对这伙坏蛋不可不防啊!”
徐志轩把书往口袋里一插,说:“好吧,看他来说些什么!”
巩亮并没有睡着,早已听到章民合连珠炮似的那番话了。他睁开眼沉吟着说:“他现在来,一定有了什么锦囊计。可惜老孟不在这儿,要是早点把他们找来就好了!”
正说着,只听见新闻馆的大门乒乒乓乓地响,前边把门的同学在高喊:“章民合!……”接着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巩亮侧脸注视着阅览室门口,喻斌那修长的穿灰西装的身影已经出现了。他依然是一副学者派头,戴着金丝眼镜的脸上平和文静,两只眼睛透过镜片闪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胡髭修得很光,头发梳得很平熨,一条黑领带配着白衬衫显得素雅。紧跟着他的是七八个学生。里边,有孙启先等几个特务学生,也有几个新闻系在把门的进步同学。
喻斌缓步走近巩亮躺的桌前,似乎很惊讶地说:“啊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呢!唉!……”巩亮看着喻斌,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喻斌十分关切问:“伤得怎么样啊?不太严重吧?”
巩亮仍未作声。章民合在一边插嘴说:“要是再严重的话,特务打手就要送他的命了!”
喻斌看看章民合,两只似乎平和的眼里露出一丝寒光,一闪即逝,又朝着巩亮十分和蔼地说:“你叫巩亮,我早知道了。其实,我们是世交,我还是你的父执呢!我同你父亲年轻时交称莫逆,后来多年不见,知道他在上海遇害了。我是不胜怀念的。唉,你受了伤,我很难过。你知道吧,我曾经让珊玉告诉你,要邀你到家里玩玩、谈谈,等你伤好了,你来吧!”他回身对孙启先说:“他长得跟他父亲很像啊,尤其是眼睛和鼻子,简直惟妙惟肖……”
巩亮突然感到喻斌此时此地讲这些,是想造成一种假象,使人以为他和喻斌关系亲密。他气得血往脸上冲,头部伤口又是一阵刺心的疼痛,心像被拨动了的琴弦一般因愤怒而颤抖了。
喻斌又意在言外地对着在场的人说:“唉,我来之前,调查了些情况,对昨夜的事众说纷纭,令人莫衷一是。比如,巩亮现在受了伤,这是事实。束川直到现在,大家也找不到他,也是事实……”
孙启先叼着烟插科打诨地插嘴:“人都把束川叫作‘束川斯基’,他保不住秘密偷跑到延安去了吧?”
有的特务学生咯咯笑了。喻斌向他们摇摇头,继续说:“这件事怎么会发生的,就众说不一了。我总觉得说他被绑架还不可全信。他,一个穷学生,谁要绑架他呢?”说到这里,外边络绎拥进不少人。有的站在阅览室门口,有的走到了巩亮躺着的大桌周围。巩亮一看,孟怀远、陈胖、胡石泉和其他许多新闻系的同学都来了。巩亮心里激动,脑子像转着石磨似的想着怎样来对付喻斌。
喻斌还在发表意见:“现在,既然众说纷纭,谁的话都不能立刻作为相信的依据,需要慢慢调查,慎重处理。因为别有用心之徒唯恐天下不乱,会利用一切可乘之机煽动学潮,大家不能上当!”
他话没说完,巩亮双臂一撑,坐起来了,说:“我是当事人,束川被绑架我是亲眼目睹的,这难道会是假的吗?我被暴徒打成这样子,这也难道是假的吗?束川当然只是一个穷学生,但他是新闻系系会的主席,是在同学中有威信的人物,特务对他下毒手,并不奇怪!如果无视这些事实,借口众说纷纭,甚至造谣想把清水搅浑,那实际是包庇特务,谁也不能容忍这么做的!……”他说这番话时,慷慨激昂,边上进步的同学点头叫好,孙启先等那几个特务学生张口结舌,喻斌气得脸色煞白满面怒容。
喻斌打断他说:“巩亮,不要偏激。你受了伤,不应该多说话,更不能激动。等你好一点了,你上我家来。我可以好好听听你的看法。”他用的是一种熟人兼长辈的宽厚体谅的口吻。
巩亮说:“不!”
孟怀远挺身而出了,他一激动,说话声音就大得像铜钟,带有一种威力:“训导长,束川已经失踪了,巩亮也被歹徒打伤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隐瞒、推托、拖拉,都不允许。至于是谁干的,是本校的特务干的,还是勾结校外特务一起干的,这我们并不是一点不知道,有的人却可能全知道。我们只希望使束川回来,并且使伤害人的凶手受到制裁!这点,你作为学校国民党三青团负责人,特别有责任!我们希望训导长看清形势,妥善处理这件事,不要激怒公愤,使得事情的发展不可收拾。”他这话刚完,马上引起了周围学生的强烈反应,嗡嗡嘤嘤的不平之声响成了一片。
喻斌忽然勃然大怒了,满脸平和之气刹那间消失了:“从你的话里听来,你似乎已经掌握了可靠的证据,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了!这点,大家都是听清了的吧?……”他面向众人,似乎是要大家做证,“那很好嘛!你就说出来,由你负责了!至于我,我毫无所知,愿意洗耳恭听。我知道,有些左倾分子受异党蛊惑,在酝酿游行示威,制造学潮。你,孟怀远就是主要组织者之一。你们正在找借口,好大闹特闹,给政府和学校制造麻烦。但我希望不要无事生非,不要使行动越轨,走得太远了!”
陆续来到新闻馆阅览室的人越来越多,黄汉云和叶迅也来了,都挤在窗口又看又听。
阅览室里空气紧张,孟怀远正要回答,巩亮却抢先开口了,说:“我首先要声明!训导长刚才说我与他是世交,他是我的父执等等,实际我同他没有任何交往!”
孙启先突然无赖地插了嘴:“巩亮,别说谎了!我们是老同学,别人不知我可知道。怎么能说没有任何交往呢?‘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这是违心之论嘛!”
巩亮愤慨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当了走卒,别人也会跟着当走卒吗?了解的人都知道,我同喻珊玉是有交往的,但同喻珊玉的父亲没有任何交往!刚才他自己就证明,他还是第一次认识我。何来交往?你们休想混淆视听!我明确告诉你们,束川被特务绑架的事件必须追究,谁也休想动摇我的意志。我决不会背弃真理与正义,站到邪恶的一方去!”
他讲得很激动,许多同学都被他鲜明的态度感动了。章民合甚至泪湿了眼眶。
喻斌似乎像挨了一棍,表情阴森。他不想同巩亮交锋,突然说:“好吧,就先谈到这里吧!但我还要再说一句,现在众说纷纭,仓促就下结论是不行的。如果说可疑,据我调查,也有人说你巩亮可疑。但我对你是了解的,我不认为你可疑。我希望同学们在复杂的事物面前保持冷静,不要被挑动,以免受骗上当!”说着,他盯了巩亮一眼,就要走出阅览室去,孙启先等也转身紧跟着他。
“你不要走!”气得脸色绯红的巩亮,突然大喝一声。
孟怀远也跟着高喊:“不要走!”声音就像打雷。
喻斌一愣,孙启先忙去护卫着他。空气顿时紧张了。
“训导长,你刚才说对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道,恐怕不是事实吧?我可以奉告,昨天打伤我的暴徒中,有一个肯定就是张树椿!张树椿干的事你能不知道吗?今天,你来了,他没有来,为什么?因为他来不了啦!昨天搏斗时,我在他右手上咬了一口,同时……”巩亮目光炯炯地揭露,从枕下掏出那块藏青色的西装口袋在手里一扬,“看吧,这就是罪证!是从张树椿那件西装上衣撕下来的口袋。现在,我要求你向全校师生保证,叫张树椿穿着他那件西装,站在大家面前。否则,你得负责惩办凶手,交出束川!”
断断续续来到阅览室里外的学生少说也有一百几十人,顿时议论纷纷,愤怒指责,大哗起来,都给巩亮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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