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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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漆黑,夜雾越来越浓,像黑色的咖啡中渗进了乳白的牛奶。远处,沙滩边的那堆篝火仍在旺盛地燃烧,射出熊熊的红光。束川诗意盎然地说:“我们眼前有浓雾,有黑夜,但太阳出来,夜就要过去,雾就要散去。我们透过夜雾,看到熊熊的火光,应当想到黎明来到时一个光明灿烂的世界就会降临。”他忽然兴致勃勃地说:“走,我们从这条小径下去,逛到那堆篝火旁去看看!”

    巩亮高兴地说:“好!”两人向篝火所在的地方逛去。这时的校园里和江边,特别安静,学生大半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自习,这一带江边黑黝黝的很少见人。束川走着,忽然瞥见前边雾蒙蒙的暗处闪过两个鬼祟的黑影。他心里警惕的一动,对巩亮说:“走吧,不去了!我们离开这里到人多一些的地方去。”巩亮刚才也看到左边大树背后有鬼祟的黑影一闪,顿时明白了束川话里的含意,应了一声说:“对!”

    但是,已经迟了!月亮又被乌云吞没,在黑黝黝的浓雾中,忽然闪出了五六个黑影,头上扎着布,脸上鼻子以下也蒙着布,凶恶地向他俩冲来。束川一推巩亮的肩膀,说:“跑!”两人拔腿就奔,蒙面人紧围过来。巩亮隐隐感到这伙暴徒的目的主要是对着束川的,咬牙对束川说:“你快跑!我掩护你!”但想不到那伙蒙面黑影一扬手,淅沥沥撒出了沙子。束川“啊”了一声,眼被沙子迷住了。巩亮也觉得一只眼钻进了沙子,酸疼刺心,也“哟”地用手蒙住眼睛。束川闭着眼停住了脚步高叫:“巩亮!别管我!你快跑!”但巩亮决定不跑了。无论如何,不能丢下束川逃跑的!他看见束川已被两个人揪住,他高喊着:“救人哪!……救人哪!……”同时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却被一个蒙面人拦住,两人搏斗起来。

    呼救声在夜空中随着秋风飘散。巩亮在同那个蒙面人搏斗的时候,束川已被揪拥着从小径往崖下沙滩走去了。巩亮一看不见了束川,他明白了:这是特务绑架束川!他一面挥拳拼搏,一面高声呼救:“来人啊!特务抓人啦!来人啊!……”喊声未落,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已不顾自己的安危了,一脚蹬倒一个对手,躲开另两个对手的纠缠,没命地飞下小径去追赶被绑架走了的束川。

    这是一段崎岖的下崖小径。夜黑,脚下磕磕绊绊,后边三个蒙面人又赶了上来。他性急慌忙,鼻子淌着血,一不小心,脚下被藏在暗处的一个蒙面特务一绊,他“啊……”了一声,一个趔趄栽下去一丈多远,跌倒在覆盖着绿草和砂土的地上。他不顾疼痛,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继续高叫着,“救人哪!救人哪!……”迎着追来的四个黑影扑了上去。冷不防,有一个矮子手里拿着短棒朝他头部一击,一股黏糊糊带腥的东西沿着脸面淌下来。他感到受伤了,咬牙切齿狠狠地朝面前那大个儿肚子上飞起一脚,大个儿“呀”的摔了几尺远,哼着趴下了。他扑上去抓住大个儿一只上衣口袋,大个儿一滚,口袋撕掉了。他同大个儿在地上扭成一团,趁势狠咬了对方右手一口。这不过是几秒中的搏斗,巩亮还没有来得及撑起身,两手就被另外两个人抓住了,那矮子举起木棒对着他头上一击,他感到一阵晕眩,哼了一声,想放声再叫,但叫不出来,瞬即人事不知地被甩在长满野草的砂土地上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当时的新闻馆,现在是师范总务处办公室。那年,在夜雾中,我受伤后,就昏昏沉沉躺在这里。来到这里,触景生情,我不能不想起章民合来。在我受伤后,她曾那么尽心地照顾我,使我每一想起,就会产生感激之情。大学时代,孟怀远曾向章民合表达过爱情。她对老孟是有好感的,但她对他说:“我现在要跟革命恋爱。等到光明来到,我们胜利的那天再说吧!”但在光明来到之前,老孟在上海解放前夕被杀害了!接着,胜利了,她忙于工作,后来又有了坎坷遭遇,一直独身。

    50年代时,章民合和黄汉云一起,在北京一家刊物工作。那时,她这个40年代在大学里搞学运的地下党员,已是刊物的负责人了。黄汉云在她领导下工作。我那时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到北京看过他们。章民合仍是爽朗明快,爱说爱笑。黄汉云见到我,仍像大学时那样冷淡,摆出一副原则性特强的样子。他提拔得很快,不久就做了章民合的副手。1957年,章民合错划右派,听说黄汉云是很出力的。章民合去西北劳动后,他就代替了她的职务。但“文化大革命”中,黄汉云也受冲击,后来又被“造反派”看中,“亮相结合”了,干得很起劲,终于陷入了泥潭,犯了十分严重的政治错误。粉碎“四人帮”后,经过审查,他总算得到了宽大的对待,当然是不能重用了。听说他从此消极,办了退休让儿子顶替。有人见他常在北海公园散步——一个踽踽独行其貌不扬的老头儿,照样不苟言笑,只是眉目之间常流露一种“等着瞧”的神情。

    章民合的错划,在“四人帮”垮台后得到改正,党籍恢复。人们对她在受冤屈期间的表现评价极高。改正后,她先在一家省报任副社长,去年,又被调到北京在新华总社工作。但我却不知道,也未见过她。上个月,她参加新闻工作者代表团去欧洲考察前,我同她在北京饭店的一次宴会上偶然相遇。那当然是非常令人激动的,但又太匆匆了!

    我们谈起一些老同学,黄汉云的情况就是她告诉我的。但她很恕道,她说:“巩亮,你知道,我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一直以左派自居的,但实际也有一种极‘左’的情绪。黄汉云比我更厉害。这是一种使我们的革命蒙受过极大损害的情绪,而我曾错把这种情绪当作‘革命’。终于,我自己也被这种‘左’伤害了。说这些,不是忏悔。一个革命者不需要忏悔,需要的是总结经验教训而继续前进……”

    过一会儿,她凝望着我说:“知道你那位在音乐学院任教的夫人已在‘文化大革命’中患病去世了,请接受我的哀悼。听说你们的一个女孩很漂亮,已经工作了吧?”

    我说:“丹丹就在北京做医生。”

    她说:“你看上去还是很年轻。”

    我说:“你也不老。大学时代有两句话:‘革命使我们永葆青春,勇敢使我们克成伟业。’也许我们始终是这样。”

    她开朗地笑了。不知为什么,她的睫毛竟湿润了。临分别时,她告诉了我住址和电话号码,伸出手来,说:“见到你真高兴,使我想起了很多很多过去了的事。我下个月就能回国,如果你有空,以后请常来谈谈……”

    【第十二章】束川失踪以后

    躺在阅览室大桌子上的巩亮注射了镇静剂,沉睡了六七个小时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了。他头部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睁眼之前,首先闻到的是一股紫罗兰的幽香。多么熟悉亲切的香味啊,这是喻珊玉独有的香水味呀!巩亮睁开眼,阳光反射在白色的墙壁上,照得两眼热辣辣的,使他感到晕眩。他渴望能看到喻珊玉,奇怪极了,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喻珊玉,却是章民合那张开朗的脸,有点疲乏,也有淡淡的忧愁,两只真挚无邪的黑眼睛关切地注视着他。平时,章民合是个泼泼辣辣的女同学,可是此刻显得异样温柔。这突然使巩亮想起了在江津的温柔的姐姐……他听到章民合那浙江蓝青官话的口音兴奋地在对人说:“醒了!醒了!”接着,他看到了山东大汉孟怀远关切的面容。在一旁看书的徐志轩也走了过来。他们三个都站在大桌子旁,眼睛和脸上露出欣慰。孟怀远声音洪亮地问:“巩亮,你觉得怎么样?”徐志轩用手指指头部问:“还痛得厉害吗?要不要在额上搽点万金油?”他用下巴指指章民合,“她和老孟从夜里守到现在还没睡呢。系主任曹先生和闻教授他们都来看过你了。”

    巩亮十分感激,但没有回答,心里在想,紫罗兰香味从哪儿来的呢?难道章民合也用这种香水?不,不是的。喻珊玉曾炫耀地说过,这种香水是一个亲戚从印度加尔各答带来的。章民合向来很朴素,平时从不搽什么香水,连头发也只草草挽成两个短小的辫子甩在脑后。那么这紫罗兰的幽香从哪儿来的呢?忽然,他嗅出了,是从枕旁一块白色的抽丝手绢上散发出来的。白手绢的一角上还绣着一朵彩色小花。这是喻珊玉的手绢呀!他下意识地侧脸端详着那块手绢出神。这时,他听到章民合用讥讽的口吻说:“呵,自由主义者喻珊玉小姐刚才光临过了,停留了十分钟。枕旁这散发着布尔乔亚气味的手绢,看来是她有意留给你的,向你说明:喻珊玉到此一游。”

    章民合虽是个女同学,但心直口快,带几分男子气概。见巩亮没有作声,又说:“喻珊玉在追求你吧?她一定是看中了你功课好,聪颖、机敏、勤奋、勇敢,长得像她心目中的骑士。她来,最关心你的是两条:一条是怕你脑子受伤以后会变成傻子;一条是怕你脸上有伤损坏了面容。见你两颊也裹住了纱布,她总是问:‘脸上受伤没有?将来会有疤吗?’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说你将来半边脸可能会像《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她叹了一口气,留下了这条手绢放在你的枕边就走了。这是证明她来过了。其实,依我看,你真成了宋丹萍,她就不会再钟情于你了。”

    巩亮听了,心里气闷。说这些干什么呢?他觉得章民合不但瞧不起喻珊玉,似乎还有些憎恶她,这就使他更不愉快了。

    “章民合,你别东扯西拉了,说那些干什么?”孟怀远插话了,语气里带着责怪。

    但,章民合泼辣地朝老孟嚷道:“不该把喻珊玉来过的情况如实告诉巩亮吗?这算什么东扯西拉?说实话……”她朝躺在大桌子上的巩亮说:“巩亮,说实话,我不忍看着你上她的当!谁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表面上的自由主义者、中间派,实际上呢,谁知道!我是怕你成了一只蜘蛛张开的网上的俘虏,怕你成为黏在可怕的情网上的一只蜻蜓呢!”

    听了章民合的话,巩亮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头脑晕乎乎的,伤口也疼痛。屋外,有麻雀吱喳鸣叫,环视四周,他发现是躺在新闻馆进门向右拐,走廊尽头的那间阅览室里。房间很大,窗台上,有几盆品种并不怎么佳妙的菊花,有紫红的,有嫩黄的,也有洁白的。靠西边窗口,墙上钉着用美术字剪贴的一句口号:“做民众的喉舌。”还有一张邹韬奋的语录:“如能保全报格——即保全言论上的独立精神,不受无理的干涉和利用——我当然要用尽心力保全这个具有七年历史获得多数读者同情与爱护的刊物,如需丧失报格才能保全,则宁听受暴力的封闭。”另外还贴着一大张“中央图书杂志审查会”发表的“取缔剧本一览表”,内列不准出版或上演的剧本凡一百十六种之多,包括郭沫若的《高渐离》、曹禺的《原野》以及欧阳予倩、阳翰笙、熊佛西、老舍、李健吾、陈白尘、阿英、田汉、洪深等的剧本。这是束川他们有意张贴在这儿,借以展示国民党的法西斯统治的。这些他都熟悉。可是,他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他朦朦胧胧记得,夜里,束川被绑架走了,他在江边追赶,同人搏斗,受了伤,晕厥了,接着,闻声而来的人把他扶起。他满面是血,说:“束川,被……绑架走了!……”然后,又晕厥了。再苏醒过来时,是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有医生给他在包扎伤口。然后,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束川怎么样了?想到束川,他就不平静了,艰难地用舌头舔舔嘴唇,吃力地问了一句:“束川呢?”

    孟怀远俯着那巨人似的身子,抚慰他说:“还没有找到他。但我们已经向学校提出了这个问题。昨夜,校长被我们喊醒,来看过你。系主任也来看过你。喻斌也被我们喊醒,但他未来。校长答应先报告北碚警察局和宪兵队。我们也组织了力量,同各个进步系会也联络起来,正在分头继续寻找。你不要着急。”

    章民合在一边拿了块口袋大小的料子,在手里扬了一扬说:“巩亮,这是你紧紧握在手里的一块料子,是只口袋。”

    巩亮记起来了,晕倒之前,他抓住那大个儿的一只上衣口袋撕了下来,还咬过那家伙一口。当时,暴徒蒙着脸,看不清面目,但他觉得那大个儿的身材轮廓很像张树椿。便想撕一只口袋、咬一口做个记号,好追查打手。此刻,他艰难地说:“章民合,你把那口袋料子给我看看。”

    章民合把那块口袋料子递到巩亮右手里。巩亮举起来仰脸细看,心里一沉。这是一块深藏青色的凡立丁料子,张树椿平日穿的不就是这样一件西装上衣吗?他愤激地扬着口袋料子说:“你们看,这像不像从张树椿上衣撕下来的口袋?”

    孟怀远接过去细细观察,章民合已经嚷起来了:“像!张树椿平时穿的就是这料子颜色的西装上衣。”

    徐志轩也凑过来看衣料,说:“确实像!巩亮,昨晚你定是同张树椿搏斗的?”

    巩亮忍着头上伤口的疼痛说:“昨夜,束川被绑架走了,我追赶时,有一高一矮两个蒙了脸的人打我,他们手里还有棍棒。当时,我就觉得那个高的像张树椿,但看不真切。后来打我的人增到四个,我就向那大个儿扑上去,撕下这块口袋布,还在他右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孟怀远琢磨着说:“太好了,巩亮!我们今天就找张树椿追查,有了这证据,同喻斌之流交涉就有力量了!”

    巩亮一边听着,一边又在搜索着记忆,脑子似乎有点迟钝,又有点疲乏,想不起更多的事情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章民合说:“有些同学听到喊救声奔到江边,发现你晕倒在那儿,淌着血。后来老孟他们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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