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伫立在江边,感情澎湃,看着滔滔的嘉陵江水陷入沉思。来到这里,难道仅是为了找寻旧梦?逝去的峥嵘岁月就好像当年江边的篝火,始终在我心坎上燃烧……
那时候,秋季常有白色的浓雾。我曾在这里久久凝望雾中江边船户点燃篝火时发出的红色火光。假如我那位油画家的朋友,用色彩、线条、明暗的对比、静动的衬托,构思出这样一幅非常美的画来,题目就叫《浓雾中的火光》。那也许只是一幅风景画。但在我的心上,我可以透过画面想到:追求真理和进步的青年,当时是如何拨开障眼的浓雾看到了熊熊大火映照着新世界的。
啊!心海里的波涛激荡扬波,那一个难忘的有着浓雾的黑夜哟……
【第十一章】蒙蒙的雾
白天,下午只有两堂课,余下的时间,巩亮独自夹了束川借给他的书,到靠近黄桷镇方向的树林里阅读。昨夜同喻珊玉不欢而散,使他心里十分杌陧。他想借读书使自己安定下来。他先读了《新民主主义论》,正如束川所说,不能一下全懂,但对中国向何处去这个问题确实找到了答案。他多么向往能建立那样一个光明的新中国啊!新闻系有些进步同学平时说话很大胆,有人就曾公开说:“中国的希望在延安!”读了这本书,巩亮心头的这种想法浓烈了,对现实也更不满意了。到快吃晚饭的时分,他漫步回去,一路上东张西望,想见到喻珊玉,却没有如愿。
晚饭后,太阳还未落山。暮霭升起,远处江上、山间隐隐约约像有一层炊烟似的白雾在游荡。他回到寝室,本想找书呆子徐志轩谈谈心,徐志轩出去了,黄汉云也不见踪影,只有叶迅躺在床上,似养神又似思考,先是闷声不响,一会儿突然问:“那个‘正义’是你的笔名吧?”
吃晚饭时,巩亮在食堂里听人说《新闻窗》上发表了一个署名“正义”的作者的公开信,谴责前晚破坏系会的暴徒们,反应很强烈。现在叶迅问起,他坦然地反问:“唔,怎么?”
“写得很好啊!写得很好!”叶迅微笑着捧场。
巩亮决定自己去看一看《新闻窗》,也不作声,就离开寝室快步到张贴壁报的教室走廊去。
自从昨天夜晚在江边沙滩同喻珊玉分手后,今天一天,巩亮的情绪都受影响。他不能忘怀于喻珊玉,他爱她,确实坠入情网了。但是,又觉得自己和她思想距离太大,存在着一道难以填平的深沟。两个性格都倔强的人碰在一起,互不退让,只能溅发出火星来,造成无法转圜的僵局。他整天痛苦烦躁,坐立不安,眼面前老是浮现出喻珊玉美丽的面容,听到她高傲的声音:“Adonis!算了吧!这是一场两个人各有其打算的恋爱,你不会向我投降,我也不会向你屈服,让我们各行其是各走各的路吧!……”他心里像缺少了什么,走路时仿佛被一根绳索拴住,浑身都不带劲。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一个谜——是谁向喻斌报告,说我同束川来往频繁又在追求喻珊玉的呢?可能是孙启先,又不像孙启先。孙启先对我同喻珊玉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了解呀!……像有火光在心头一闪,巩亮忽然想起了那天徐志轩在寝室里告诉他叶迅偷看日记的事。徐志轩没有必要造谣。那么,告密者是叶迅吗?叶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人总使人感到他鬼祟、不可捉摸。他那么接近黄汉云,在黄汉云和我的关系上,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为何当黄汉云面,对我冷淡,黄汉云不在,他又显得热络起来?……这个人,到底是好人是坏人?是进步的学生还是喻斌的秘密走狗?想起这些,巩亮心里乱极了。
他头脑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情绪很坏。走到墙报栏那排教室附近,他抬头东望,只见《新闻窗》旁围着七八个人。他以为是看他那封公开信的,就匆匆走上去。谁知,刚近前,看清了那是孙启先和一些三青团的特务学生站在那里,他们发现巩亮来了,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孙启先那张黑脸蕴含杀气,指着《新闻窗》上的那封公开信,质问道:“巩亮,这是你写的吗?”
巩亮不免一愣,但不愿隐讳,走过去朝《新闻窗》望了一眼,说:“唔,怎么样?”
孙启先用鬼火般的眼光瞅着巩亮,向周围的同伙说:“是吧?尽管用了化名改了笔迹,我一猜就是他!”又扭头冷笑道,“好呀!老同学,这下我算彻底认识你了。你既然公开在《新闻窗》上亮相,就莫怪我不客气啦!”说着,“哗啦”一声,伸手将张贴在《新闻窗》上的那封公开信整个撕了下来,三下两下扯成了碎片扔在脚下踩了一脚又一脚。边上的一伙帮凶欢叫起来。
巩亮气得满脸通红,抗议说:“孙启先,我为你悲哀!你们的本事似乎就剩下用拳头用武力这一条了,有理为什么不敢用嘴用笔说呢?你撕了我的公开信,正好证明我说得对。是非自有公论,想用拳头打倒真理,堵住正义的呼声,那是妄想,办不到!”
孙启先故意哈哈狂笑,趾高气扬地说:“好啊!……”他恶狠狠地举起拳头,“这就是真理!总有一天你会尝到滋味,懂得你要付出什么代价的!”
巩亮尽管单身一人,但不甘示弱,尽量使自己平静,一字一声地回答:“总有一天,你会认识到拳头并不代表真理。如果不准备付出代价,我们也就不能捍卫真理。”
孙启先并不认真听巩亮的话,他狂妄地高叫一声:“走!”一挥手,带着那些狐群狗党扬长去了。
巩亮看着被撕毁的《新闻窗》,又看看孙启先一伙特务学生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心中怒涛翻滚,咬着牙想,今夜,我一定重写一封公开信贴上,署上“巩亮”的名字!一转身愤愤地向东面疾步走去。他想到新闻馆去看看束川在不在那儿。此时此刻,他感到有无数心里话要告诉束川,同束川商量。
“巩亮!”突然,他听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束川穿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蓝布大褂,正向他走来。
“束川!我正要去找你!”巩亮高兴地迎上前去,激动地说,“我气愤极了!刚才……”他一口气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束川静静地听着,先没有吱声,稍一沉吟,说:“走吧,我们去散散步。”
血一样红的夕阳恹恹地落在缙云山后去了,嘉陵江上罩上了一片凝重的紫灰色。秋风从远处吹来,使两山相峙的江上发出隐隐的呼啸声,巨大的灰蓝色的暗影从江岸边悄悄爬了上来。天色向晚,阳光褪尽,暮色追踪而至,氤氲雾气升起在江水丘壑之间。
巩亮向束川说:“我本来打算去新闻馆找你的。正巧,你竟来了!”
束川摸出烟来,点上火抽着,说:“我同你们寝室的徐志轩正在谈心,听人说看到三青团那伙打手在撕《新闻窗》同你闹了起来。我怕你吃亏,让徐志轩去图书馆自习,就匆匆赶来了。这一向,法西斯打风一开,他们气焰嚣张,很有狗急跳墙的势态,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不可不防!今后要充分注意到这一点。”他深深地吸着香烟,将白色的烟雾喷吐在暮色中。
巩亮沉默着,觉得束川的判断很有道理。
束川问:“书开始看了吗?”
巩亮点头说:“看了,就像跨进了一个陌生的理想天地,许多地方都使我感到新鲜、兴奋。”
束川笑笑:“那就好。继续看吧!看完,我再给你换。”
雾气浓重,四周一片朦胧。江岸边停泊的一艘木船旁,船工在鹅卵石堆积的沙滩上烧起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淡淡的夜雾中燃烧,美极了!远处,有散步的同学唱起了《嘉陵江上》:
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
听着歌声,看着篝火,巩亮心情沉重。他慢慢对束川谈起了昨夜同喻珊玉龃龉,从他们见面一直详细讲到分手;又谈到了他对叶迅的怀疑,以及叶迅偷看日记的事。
远处歌声继续飘来:
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
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两人在雾气中迈着步,脚下响着被踩擦的草声,路边有各种秋虫鸣叫。束川静静听着巩亮的叙述,听得很仔细。听完,点头说:“叶迅这个人值得注意。他在你和黄汉云甚至陈胖之间是起了挑拨作用的。但是,你的行为是自己最忠实的辩护者,拿我和孟怀远来说,相信的是你,而不是那些不可靠的话。”
巩亮感到温暖和欣慰。同束川谈话,总有这种感觉。束川的话很诚恳,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的睫毛湿润了。
束川轻轻地继续说:“最近,我常同徐志轩接触,他也坦率地讲了他对黄汉云及叶迅的看法,提供了一些叶迅的情况。徐志轩是个很朴实本分的人,但他并不是书呆子。你把怀疑暂时全作为秘密藏在心里吧,我们需要保持警惕,更要有真实的凭证。”
听了束川的话,巩亮才想到,这一向徐志轩的确有些变化。比如,他的情绪比过去开朗了,有时还哼哼歌。他有空也跑到新闻馆去看报纸和杂志。怪不得前晚系友返校讲时局的会他先说不参加,后来却参加了,还一直坚持到最后才走……想到这些,巩亮心里高兴。看来,这也是束川同他接近的结果。三斋三室的六个新生,曾几何时,先走了孔镇中,后走了孙启先,现在又有一个问题人物叶迅。想起束川曾说过他们都会变化,巩亮似乎有了更深的体会。
天暗下来,有月光,但不明亮,常被云块遮掩。雾气渐浓,似云似烟。从江边林荫道上眺望,远处隐约的山,对岸灯火闪烁的北碚,江边崖下横贯在大片沙滩和卵石地带的嘉陵江,都像被透明的蝉翼纱包裹着。江边通红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由于夜色的衬托,由于雾气更浓,篝火反而显得更美了。凝望着眼面前这黑夜雾气中被火焰映照着的水光山色,束川慨叹着说:“啊,夜色这么黑,可是却衬得篝火更红了!”
巩亮理解束川的意思,他们停下来沉默地看了一会,束川说:“看来,你昨晚同喻珊玉的谈话是失败了?”
巩亮诚实地说:“她很倔强。我很难使她改弦易辙。”
“那她对你呢?”束川问。
巩亮思索着说:“我,也有我的信念。我也不想让她改变我的信念。”
束川仍在望着浓雾和沙滩上吐着火舌的篝火,说:“如果你爱她,再努力争取她吧!自然,在爱情问题上,头脑要清醒,不能陷入盲目。”
巩亮默默点头说:“唔,我应该再努力争取她。”他这么说,心里却想,我同喻珊玉之间的爱情是否陷入了盲目呢?事实上,确实是带有盲目性的。这爱是怎么产生的,不就是始于迎新晚会上的邂逅吗?不就是因为她在我心目中美得像《贵族之家》中的丽莎或《伤逝》中的子君,而我在她心目中像Adonis才形成的吗?昨夜的龃龉,不也正源于这种互相并不真正了解的盲目吗?……
他正心情忐忑地思忖着,又听到束川像个老大哥似的说:“巩亮,你应当告诉她,爱情,有狭义的和广义的。除了对某一个异性的爱,还存在着某种更广义的爱,值得我们为之生或为之死。这种伟大的爱,许多志士仁人早就追求过,就是爱真理、爱人民、爱祖国。狭义的爱融进广义的爱中,才会有生命力,放出光彩。我希望你尽力帮助她,使她像这篝火一样放光放热。当然,这可能很困难。重要的是,不论成功失败,自己要坚定。”
巩亮点头:“你说得对。我有勇气来应付可能到来的失败和不幸。我记得有那么一句名言:‘高尚的生活,常在壮丽的牺牲中。’假如我不能争取她,我也不会退回去。”他说话时铿锵有力,显示了决心和信念。
秋风里,细树枝儿颤抖着沙沙沙地低吟,远处东阳镇方向传来低沉短促的狗吠。两人一同踱步向前,束川说:“当前,时局危机十分严重。国民党后方政治的腐化与前方军事的挫败压得大家透不过气来。要改变这种局面,我们应当有所作为。你注意今天《新华日报》上一条消息没有?大前天,成都华西坝上两千学生集会要求建立联合政府,影响很大。我们这儿也将举行一次游行示威,反对国民党的法西斯特务统治,要求组织联合政府。当然,他们是要破坏的,但我们将突破重重阻挠表明我们的态度。你参加吗?”
巩亮兴奋地答:“当然!我当然参加!”终于忍不住又说,“我也要再同喻珊玉谈一次,邀她也参加。你看可以吗?”
束川笑了,点头说:“邀她参加吧!示威游行是公开举行的,谁都可以参加。人,应当站在真理一边,站在人民的利益和祖国光明前途一边。也许你的爱情可以使她起变化。耐心诚恳地同她谈吧!”
淡淡的月光从云隙里渗出,洒在奇妙变幻的黑黝黝的山峰间,江岸弥漫着一层轻纱般的烟云。
巩亮又深深点头。提起时局,他心里那郁闷压抑之感又升起来了。他觉得最好来一场暴风雨洗涤这污浊的大地,他愿意学高尔基赞美的海燕,迎着暴风雨翱翔,接受暴风雨的考验。
再往前走,就是通向“沙滩会”的石梯了,那是学校里男女学生幽会的地方。两人停住了脚步。束川用手指指西面说:“往那儿逛吧!”就一起又踱过去。走到一条居高临下通往渡口的小径旁,巩亮忽然想,束川一定是共产党员。他很想问:“束川,你是不是?”又觉得太冒昧了。他们是秘密的,你问他,也未必肯告诉你。但他相信自己不会猜错。从束川的言行、为人,巩亮认为他都应该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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