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1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你看我凌空舞,学一个海鸥没海波……”歌声在夜空中回荡。

    巩亮站在月光雾气中的江边,有一种梦幻似的感觉,不禁赞叹地说:“你唱得真好,跳得真美!”

    喻珊玉停止唱歌,也不舞蹈了,突然走回来多情地凝望着巩亮:“是吗?Adonis!”

    Adonis,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恋爱的女神维纳斯的爱人。巩亮听她这样叫,微微笑了。他听得出喻珊玉是从心里喊出来的,带着真挚的爱,这使他感到温暖和幸福。他指指眼面前在月光雾气中泛出银白色的沙滩地,说:“坐一下?”

    喻珊玉点点头,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巩亮靠近她坐着,闻着紫罗兰的幽香。月光下喻珊玉的脸上洁白光亮,眼睛像两汪澄清的秋水,嘴唇的线条柔和而美丽。他期待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者一句话。但是,什么都没有。他情不自禁将身子靠拢过去。但,刚一靠近,喻珊玉忽然站起身来,说:“别这样!……”

    巩亮好像清醒了,想起了束川的话,心里跳得像擂鼓似的,脸也发热了,忙说:“坐下吧,我有事想问问你。”

    喻珊玉大大方方地坐下了,一边看着若隐若现的星空,自言自语地说:“啊,看不到银河,也找不到牛郎星和织女星呢!”一边回答巩亮:“好吧!Adonis,快问吧!”

    巩亮思索着措辞,说:“昨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听返校的系友谈时局,为什么你突然匆匆先走了?是不舒服了吗?”

    喻珊玉回眸朝巩亮看着,两眼闪着探究的光,说:“没有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匆匆先走?”

    “怎么?”喻珊玉敏感地问,“也许……是有人说我什么了?”

    巩亮觉得应当诚实地告诉她,点头说:“是的。后来发生了特务学生捣乱会场的事,这你一定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了。”喻珊玉冷冷地点头,“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怀疑?还是……”她语气和表情都带着严厉和气恼。

    “我对你还能有什么怀疑呢?”巩亮诚恳地说,“但确实有同学奇怪,你为什么匆匆早走。难道你事先知道他们要破坏?”

    “走,是我的自由,谁也无权过问。”喻珊玉掠掠被风吹乱的黑发,愤愤地说,“反正,我问心无愧!”

    “但是,你应当知道,你父亲是喻斌,而大闹会场的就是那伙特务学生。有人奇怪你为什么早走,也是事出有因的。”

    喻珊玉声音气得颤抖了:“如果这是你的看法,猜想我会不会是假的自由主义者,会不会是伪装中立搞圈套来欺骗人……那我马上可以同你……”她做了个分袂的手势,“因为你侮辱了我的人格,损害了我的自尊心。但如果确实是旁人的看法,是那种进步分子像章民合之流的多疑,那我不怪你。你应当把实情告诉我。”

    巩亮心里紧张,说:“你说对了,看来你也是了解情况的。章民合是提出了疑问,她问我,你为什么早走?我觉得你应当说明,让大家了解你。”

    “我何必稀罕别人对我的了解?我不是为了人家而活着的!”喻珊玉鄙夷地说,“但你既然并不怀疑我,我应当如实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巩亮用一种期待的眼光看着喻珊玉。她太有性格了,这种性格同她的容貌太不一致了……

    喻珊玉说得很快:“情况是这样的,我同你坐在一起的时候,不久,我发现国民党、三青团那伙人断断续续都挤进来了,坐在后边一些连椅上。虽然灯光昏暗,但我都看得很清楚。在头一天夜里,我知道,他们的头子——‘Big Shot’——‘大亨’,这是张树椿的绰号,到临江庐来过。我听到他们谈话时高声嚷过什么打呀打的,我敏感地想到,来者不善,他们是一定要捣乱的。这一向来,我知道,这伙人都疯狂了,他们有一种世纪末心理,一心想蛮干。我怕他们捣乱,怕出事。依我的内心,我觉得邵文勇讲得是不错的,大家想听,我也想听。我又怕他们捣乱蛮干。怎么办呢?我一时冲动,决定马上去找父亲,我要把他拉来,让他也听听!我要对他说:‘如果他们捣乱,出了事,人们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将首先是你!’于是,我作了决定,就匆匆走了。”

    “但是你没有能达到目的,是吗?”巩亮坦率地问。

    月光下,嘉陵江水闪烁跳跃,远山间淡淡地飘浮着乳白的薄雾,江边的凉风使人有了寒意。

    喻珊玉深深地点头:“是啊,我跑得浑身大汗也没有找到他,他不在家。后来,找到了他,可是他坚持说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实际上我后来知道,发生了一出《三本铁公鸡》,简直糟透了!”喻珊玉的话里有气愤也有懊丧。

    巩亮用手抓起一把把沙子,又让沙子从指头缝隙里流泻下来。砂子在月光下闪出银白色的光泽。他一边玩弄着沙子,一边说:“我看,你父亲早就知道内幕了。张树椿他们不听命于他就这么干,恐怕不可能吧?”

    话没有说完,喻珊玉触了电似的说:“你不必这样损害他。你不知道吗?他是个学者,但他有他的政治信仰。他要卫护自己的信仰,这是他的自由。为了这,我也有过我的痛苦。但是尽管如此,我总认为他是不会容忍采取打的手段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张树椿之流未必都听他的话。”

    巩亮忍不住坦率地说:“不要把你父亲看得那么神圣!他是学者,可是他干的事并不一定都符合学者身份。你也许听不见,在同学中并不认为他是很清高的……”他想起了渡船的事,但怕刺伤喻珊玉,没有说出口。

    喻珊玉激动了:“请不要说了,我不爱听!我对他有所不满,但他是一个尽了责的父亲,对我死去的母亲也有忠贞的爱情。母亲死时,我只有十岁,他带着我直到今天。家里放着母亲的照片,他亲手写了一副对联:‘累卿患难相从,十五年如一日;嗟予情怀难续,黄泉下重相见。’他没有过再结婚的念头……我希望你尊重一个女儿对父亲的看法。”

    巩亮不作声了,心想,人是复杂的,包括喻斌,也包括她和我。沉吟了一会,为打破僵局,望着月光下喻珊玉那美丽而激动的脸,坦率地说:“你父亲对我有什么看法没有?我猜是有的,不是吗?”

    喻珊玉双手抱膝坐在沙上,风拂动着她那长长的黑发,她眼望月光下闪着银鳞流逝的江水,望着远处天边被淡云遮掩显得寂寞稀疏的星星,点头说:“应当诚实告诉你,有。他本来想约你到临江庐来玩,要同你谈谈,后来就改变了主意。有一天,他对我说:‘有人代表我同巩礼明的儿子谈了话,但话不投机。那是个很难改变主见的青年!’”

    巩亮暗忖,该是孙启先同我谈话后向喻斌报告了什么,忍不住用一种轻蔑的语调说:“是有人向他打了我的小报告了?”

    喻珊玉点点头:“这两天,我同他为了你正闹得很不愉快。”

    “为了我?”巩亮惊讶了。

    “是啊,有人说你与束川来往频繁,思想左倾;说你在追求我,两人已经怎么怎么。他终于严肃地问我有没有这样的事。我说:‘你有些事我是不过问的,我有些事也不喜欢别人管。’他说:‘你该了解一个做父亲的心!’我说:‘你也该了解一个做女儿的心!’当然,闹了起来。我想知道是谁打的小报告,但他不说。这疙瘩,恐怕不容易解开了。”

    巩亮心里有股火烫的激情在冲突,他顿时觉得更爱她了,忍不住说:“唉,你讲的事使我想起了一个诗人的两句诗:你征服不了生活,生活就征服你!”

    喻珊玉正用手玩沙,将沙堆成一个尖塔,但沙是干燥的,看看要堆成,又突然倾塌了。她很专心地堆了又倒,倒了又堆,叹口气说:“是的,我也懂得幸福是从来不对弱者微笑的,春天给人希望,并不等于秋天给人满足。巩亮,我想,你就离政治远点吧!如果你认为……”话说半句,她停住了。

    巩亮不由得也叹一口气:“唉,我今天来,主要是要告诉你,对未来,我已经做出了抉择。如果说,我本来是站在十字路口做观察家的话,现在,我已经知道为了未来应该走哪条路了!”

    喻珊玉大吃一惊,用手将被风吹乱的黑发掠向肩后,说:“何必草率呢?未来?也许那是沙漠里虚幻的海市蜃楼。你应当把握住的不是未来,是现在!……”

    月亮升得更高了,把它那清冷的银光洒照在嘉陵江两岸。远处缙云山的山巅在月下似是积雪的山峰,凉凉的夜风吹送来江水拍岸的轻微涛声。巩亮体味着喻珊玉的话,摇头说:“不,我做出抉择不是草率的,是通过比较、鉴别,通过多次思想上的交锋与搏斗才做出抉择的。如果我们只看到眼面前,看不到将来;如果我们只为自己,不为人民大众,那我们未免太浅薄、太自私了!如果认为未来是虚幻的,那我们面对黑暗的现实还有什么希望?能为未来的理想斗争,我们的生存才有意义。珊玉!……”他第一次这样亲切地叫她的名字,“我爱你!我希望你和我能走同一条道路。我们不能分道扬镳!世界上最不会保守秘密的事,那就是爱情。我知道你的心和你的感情!但我想,爱情包含着双方共同的志向、情趣,同时又是由共同的进步信念和理想结合起来的。离开这些,爱情可能真是沙漠里虚幻的海市蜃楼了!……”

    喻珊玉沉默着,低下了头。当她抬起头来时,月光照着她的脸,巩亮看到在长长的黑睫毛下,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含着两汪晶莹的泪水。

    巩亮惶恐了,说:“珊玉,你不认为我的话是对的吗?”

    喻珊玉摇头,用手背拭去已经流淌在面颊上的泪水,说:“如果你要幸福,你就听我的,让我们离开世俗,离开党派的斗争,离开政治。让我们用爱情的醇酒灌溉心灵。只要我毕业了,即使你还没有毕业,我们也可以一同走!父亲可以给我钱,也可以为我们创造条件,像鸟儿比翼双飞,我们可以去美国,到哥伦比亚新闻学院,我们可以成为被人羡慕的对象……”她的声音妩媚而温柔。

    巩亮皱起了眉头。喻珊玉想的同他完全不一样,距离太大了!当他刚经深思熟虑对生活道路做出了抉择的时候,喻珊玉的话格外使他觉得不可接受了。喻珊玉拿自己的父亲作为靠山,更使巩亮感到这似乎侮辱了他的人格与自尊,使他心里升起了怒火。他不禁直率地说:“你不是自命是自由主义者吗?可是,你现在怎么又这样说呢?……”

    喻珊玉手里玩弄着沙子,甩一甩黑色的长发说:“你为什么不了解我呢?生活在现实之中,当我开始思考,如你所说的通过比较,我对父亲的信仰是反感的,我不会去走他那条路。但我也不能像你那样做出抉择去做马克思的信徒。我孝顺我的父亲,为了不同他决裂,不使他过分伤心,我觉得我只能这样。为什么我们非得卷入党派斗争呢?我只要求你,像我一样,不要把政治看得至高无上。至高无上的应当是爱情,我们之间的爱情!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一点的话……”

    巩亮激动起来了,脸上发烫,摊开双手说:“也许我可以谅解你,但我不能赞同你。我今夜来找你,不是想向你投降的,更没有打算依附于你父亲的权势和金钱……”

    “那,你是想我向你投降?”喻珊玉反问,话声透着倔强,似乎也生气了。

    “不,我们应当服从真理!”巩亮忽然想起契诃夫的一句话:“人生的快乐和幸福不在金钱而在真理。”他略为和缓地说:“当国家面临抗战胜利又可能在敌人铁蹄下毁灭时,当这个腐败无能的政府日渐法西斯化而使人民无法再忍受时,我们却把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把我们自己的未来丢在一边,说,‘我们要离开这些远一点!’这对吗?我需要爱情,我也确实不知为什么这样深爱着你,但你要我做的,我却做不到,我的良心不允许!……”他说不下去了。感到她负荷着传统思想的因袭重担而又为新思潮所激荡,但她追求的个人幸福势必要被埋葬在严威和冷眼中,被埋葬在最黑最黑的深夜之中,正像鲁迅十几年前所写的《伤逝》中的那个子君一样。这使他既苦恼又感到心灵受了创伤。

    出乎巩亮意外,喻珊玉既不反驳,也不争辩,却带着怒气用手将堆成尖塔了的沙堆“啪”地打倒,自言自语地说:“是啊,在沙上是堆不成宝塔盖不成房屋的。”她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望着夜空摇摇头,忽然说:“你,请回去吧!你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我自己的,我不允许谁改变我的主见!”她看也不看他,自己向江水潺潺的方向走去。

    沉默和夜雾同时渐渐深浓。

    巩亮愣在那儿,看着这个美丽的但是却仿佛身上有刺的女同学的背影,心头交汇着十分复杂矛盾的感情。

    月光下,喻珊玉像穿着一件银色的衣服,又舞蹈起来,唱起了婉转动听的歌:

    ……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呜咽的嘉陵江在絮语叹息,夜雾飘浮在远山近水之间。

    巩亮望着渐渐远去的喻珊玉,忽然感到不能忍受这种轻视。他向正在唱歌的喻珊玉望了一眼,赌气地顿一下脚,“嗨”了一声,转身就走。走了一段路,心里又在想。如果她叫我一声:“Adonis!你回来!……”那我就马上折回身去,紧紧拥抱她……

    但,当他走上陡坡快要看不见江边沙滩的时候,仍没有听见喻珊玉叫他。

    朦朦胧胧的月光和潮湿的雾气融合在一起,给嘉陵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轻纱。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只见月光雾气中,喻珊玉那银色的身影仍在原处徘徊,只是歌声已听不见了。她的身影被像霜一般的沙滩衬托着,就像一个立在大舞台上的剪影,扑朔迷离,缥缈而虚幻。

    啊,这个倔强而带辣味的姑娘哟!拍岸的水声因为秋风横扫而更响了,秋风带来凉意,他懊丧地独自徜徉,走回宿舍。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