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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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旮一到就向住在428室和430室的侦破小组人员了解案情,然后,就将自己关进房里思索研究起来。他认定这案如能破获,一定可以通过案子查明中共地下组织的情况,寻找中共地下党的更多线索。他已是第无数遍在看毛人凤交给他的那张铅印传单了。到东方饭店后,他又从一些铅印刊物中看到了一份《工商通讯》。这是一份没有得到出版许可证的刊物。这份刊物,看来似乎问题不大,很注意合法性,并不很左,倒登了不少工业、商业方面的消息,也有些正面报道劳资纠纷、职工生活的文章。但在刊登一些读者来信中,细细地看,字里行间都不失时机地在揭露和抨击政府蹂躏民主、镇压群众,透露出前方战事失利、学生惨遭拘捕的真相。

    他问:“这个刊物是在哪里编的?哪里印的?”回答是:“尚未查明。”“你们一定要给我查出来!这应该是可以查出来的!”“是!我们去查!”“明天,人全给我出去!首先就查这份刊物在哪里编的,谁编的!在哪里印的!先不要动他,给我监视起来,要放长线钓鱼!”

    憋了两天,外勤们在外边跑得疲劳,也没有线索向他提供。他已经将传单的内容和刊物的内容看得滚瓜烂熟。啊!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传单和刊物的纸张,确是在上海买的,确实不是在香港印的。从铅字剖析,从字体、型号、清晰度上推断,决非弄堂小厂所印,至少是一个中型厂所印。这些,他已经琢磨出来似乎有了结论了。现在发现的是,传单上的铅字,与刊物上的铅字,字形相仿,五号老宋体上,有一个铅字有明显特征——那个“国”字比较矮胖,那个“的”字上部左角上有缺损。而有趣的是《工商通讯》上的五号老宋体上的“国”字与“的”字,正好同传单上的铅字一模一样。这就证明这传单和《工商通讯》是在同一个印刷单位印的。

    这说明他破案的思路不错!天热,他身上汗直冒,拿起电话给外勤们:“喂,办这么两件事:第一,排出中等以上印刷厂的名单,要把这些厂所承印的印刷品尽量多取些样张回来给我;第二,到各报摊上寻找在上海印刷的刊物、报纸,尤其是各种小报,尽快拿来给我!”挂上电话,他继续思索。

    他认为等到让侦破小组外勤的人收集的材料来到后就能找出那个可疑的印刷厂。但是,不能急着下手。戴笠生前说过:破了一个案明明该抓十个人的,却只抓到两个人,即使案破了,也是失败!也是饭桶!因为抓人比破案重要!白旮决定,找到这个印刷厂后,就用“打入内部”的方法,寻找中共地下组织的更多线索,而不是急于就去抓人。天热,临街的窗开着,可以看到上海那被霓虹灯映得通红的夜空,可以看到虞洽卿路上拥挤的汽车、电车、三轮车、人力车……可以看到有绿草地和跑道的跑马厅,也可以看到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上的四个“国际饭店”的霓虹灯大字。电风扇虽然吹着,窗外的热气却浪涛似的扑进窗来,同喧闹的市声混在一起。他到浴室里放了一缸水,脱衣洗澡,洗完澡,感到困乏,就在床上睡了一觉。睡不太久,有人敲门,原来是外勤的人给他送来他要的印刷厂的字体型号和从一些报摊上收罗来的小报等印刷品。他收下了这些东西,马上一张张仔细地看起来。

    他拿起从各家印刷厂弄来的字样表。这种字样表是各家印刷厂备了给客户用的。将各种号码各种字体的铅字大大小小排成一行行,放在一张纸上,客户拿了这就知道这家印刷厂有哪些字号,哪种字体的铅字,可以排印哪些印件。

    啊!终于,他如获至宝地发现,在一张通孚印刷公司的字样表上,他发现了那个较矮胖的“国”字和右边角上有缺损的“的”字。他下意识地用红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通孚印刷公司”六个大字,看了又看,并且立刻打了电话,通知:“监视通孚印刷公司,立即准备派人打入内部。”

    心情较好,他让茶房送碗虾仁面来吃,吃完,正在抽烟,手里又拿《工商通讯》和传单研究。忽然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门一开,麻将声、京戏的胡琴声马上响亮传进房来,他看到是夏强站在面前。夏强穿一件短袖衬衫,一条藏青西裤,风度翩翩。

    “啊!是你!”白旮笑着说,“听你二哥说,你要来看我!”

    夏强坐下,说:“我怕打搅你,不然白天就来了!”

    电风扇轧轧地摇头。白旮抽着烟说:“确实忙,但你来不算打扰。你知道你二哥二嫂闹离婚的事了吧?你得劝劝你二哥。你二嫂一向爱他,可是最近对我说,她讨厌你二哥那种怀疑的目光、戒备的心理、苛刻的要求、冷漠的感情、自私的态度……我认为这也不是毫无道理!”

    “劝了,母亲和我都劝了!”夏强说,“其实,二嫂挺好的!”

    白旮听了,有三分高兴:“是嘛!有些事就得息事宁人,我们这个亲戚关系挺好的嘛!我父亲还不知道南京家里的事呢!要是知道了,准不高兴。”

    夏强说:“大家都劝劝,事情也就过去了。我二哥那人还是听劝的。二嫂对我不错,我一直感到他俩感情挺好的。”

    白旮又笑:“你二哥呀!是条犟牛!”狂吸着烟说:“我泡茶你喝。”

    夏强说:“天热,我晚上也不喝茶!坐一会,我就走。”

    白旮去拿桌上的茶叶罐,不小心,将一份《工商通讯》碰在桌边给电扇呼的一吹掉在地上,还有一张白纸。夏强弯腰帮着拾,心里却大惊,这不是松涛秘密在编的《工商通讯》吗?白旮这个特务到上海来干什么,他能估计到。《工商通讯》放在白旮这儿,他能意会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又注意到捡起的白纸上六个红字是“通孚印刷公司”。啊!他记得这通孚印刷公司是同松涛有来往的。他见白旮将他捡起的白纸和刊物十分小心地放进抽屉,心里更不安定了,只觉得脑仁儿一蹦一蹦地跳。

    一个念头涌上心端:松涛危险了!他恨不得马上飞去打松涛的招呼。但,他决定沉着地坐一会,表现得若无其事。他逐一问了江美娟、白丽莎好,又谈了些闲话,不料白旮突然问:“夏强,你的朋友里有没有可能是共产党的人?”

    夏强觉得白旮脸上有一股杀气,很凶恶,心里产生一种极端的厌恶。他发现白旮像生长在阴暗潮湿而肮脏的土壤中的一种毒菌,浑身毒汁,警惕地说:“做记者必须广交朋友,人说‘红黄蓝白黑,记者都认识’。现在嘛,由于物价涨、生活难,发牢骚、骂这骂那的人倒是多,但真要说是共产党,还很难说谁可能是!”故意回问:“旮哥问这干什么?”

    白旮喷着香烟说:“随便问问,我是想你在上海做记者接触的人不会少。我这次来是有公干的。要是你有这方面的线索或疑惑,听你谈谈,也许能帮我点忙!”

    人和人之间,常有那样多的阴谋、陷阱和暗算,感到白旮的表情中始终潜伏着极其可怕的东西,夏强藏而不露地“啊”了一声,装得大大咧咧地说:“都是中国人,一样的黑头发,一样的语言,如今的人很精都不傻,谁也不会在身上贴张纸条标明自己是共产党。发牢骚的人太多。其实依我想,真正的共产党,靠不住嘴上还紧得很,为了掩饰,一句牢骚也不讲呢!”

    白旮点头:“你这见地不错,这当然是这样的!”他似乎无心同夏强长谈,脸上有恍惚的神情,但又说:“不过,你要注意,别受左倾思想影响。你二哥说,你可能受了朋友的影响,有些看法成问题,要我同你谈谈呢!”

    夏强是个灵巧人,笑了,说:“哈,二哥书呆子脾气!他对二嫂的看法就不正确,对我这看法又不正确!我是特地来看看旮哥的!他担心我,我还担心他呢!”

    白旮也笑:“是啊!他是有点书呆子脾气!”

    夏强又说:“母亲本来说,亲戚来了,想叫二哥请旮哥到舍间吃顿饭的!旮哥有时间没有?”他这是明知白旮不会去,故意这样说的。

    果然白旮连连摇头摆手:“啊,谢谢了!谢谢了!我非常忙,真的实在没有时间。请代我向令堂问安,谢谢她!谢谢她!”

    夏强正要想走,忽然有人敲门,白旮起身开门,进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都很壮实。

    白旮问:“怎么了?”

    见那两人似有顾虑,白旮好像有意在夏强面前表现威风,说:“我的客人,不要紧的,说吧!”

    那矮的说:“原说准备打入通孚印刷公司内部去的,都准备好了,但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白旮恼怒地问。

    “中统上海办事处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掌握了线索,他们马上就要抢先下手,邀功请赏!我们只有马上找淞沪警备司令部派人立刻开始突击行动!”

    白旮鼻子哼了一声,犹豫着。

    夏强心里想:由于狗抢骨头,他们要立刻抓人了!心里更加吃惊,看这局面,自己再耽下去很不合适,马上插嘴说:“旮哥,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白旮也不挽留。夏强心中急躁,出了白旮的房间,也不等电梯了,“托托托”走楼梯下楼,蹿出喧嚣嘈杂的旅馆大门。街上人海茫茫,热气熏人,霓虹闪烁。事不宜迟,他叫了一辆三轮,快步跨上车去……

    濮松涛自从钟声失踪后就非常警惕,他感觉这是一种警告!钟声怎么会不见的呢?由于对钟声不了解,松涛对钟声一直抱着警戒。现在,他担心的是钟声的事会不会涉及自己或连累夏强。钟声失踪,很大的可能是被捕了!既如此,说明特务的魔影已出现在身边。他不能不做防范!

    松涛决定立刻搬离原来的住所。他大前天已经得到工委指示:停止《工商通讯》的出版,并迅速做完善后工作!这说明了形势的严峻,他决定搬到北火车站东华书局附近新找到的一间木头工棚里去。下午,他打了电话找夏强,是小妹接的,说小阿哥不在家。他告诉小妹,我搬家了!叫他别去原来住处找我。小妹问,你搬到哪里了?他说,以后告诉你!小妹说,松涛,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了?松涛说,没有啊!小妹说,那我晚上到报馆看你!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松涛明白,小妹是个有个性的少女,她想干的事总是会去干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这可爱的少女在他说话时,会用一双明亮美丽的大眼看着他,那种表情使他很难形容。而他,对她也有一种超乎哥哥对妹妹的感情。说实话,他非常喜欢这个纯情的女大学生。朴实、明朗、纯洁、漂亮,同她在一起,他感到她很高兴,他也高兴。他们谈得来,可以无尽无休地谈。而且,有时看不到会很想见面。这个电话,他打时自认为态度平静,可是小妹却能通过平静发现他内心的不平静,以致她立刻想来看他,使他有点不安却又有点感动。放下电话,他仍久久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近乎兴奋而又陶醉的感情中。

    这促使他后来匆匆到小馆子里吃了碗面作晚饭,然后就赶到报馆里去了。他觉得只能让他等她,不能让她等他。

    他到报馆,赶着处理了当天的稿件和版面,也赶着处理了信件。这时,一个同事告诉他:“楼下有个姓夏的漂亮的小姐找你!”他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马上急匆匆地下楼去。果然,他看到小妹张着两只好看的大眼正仰脸望着他呢。

    夏强匆匆赶到爱多亚路外滩,就向濮松涛工作的《新联晚报》馆走去,心里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见到松涛,把《工商通讯》和通孚印刷公司的事告诉他。但他进门后上楼到了编辑部,找不到松涛。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那里写东西,说:“他出去了!刚才有个姑娘来找他。”

    夏强只好急匆匆下楼。爱多亚路上很热闹,吃生煎包子和面条的小店里坐满了吃客,无线电里播着软绵绵的歌曲,来往的车辆、行人如同流水,叫花子到处伸手乞讨。一家小舞厅里传出“篷擦擦、篷擦擦”的鼓声与乐声。

    怎么办呢?夏强只好病急乱投医似的决定沿着马路朝前走往两边看看,额上淌着汗,胁下流着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跑了一通,又像没头苍蝇似的飞了一转,仍旧未见松涛的踪影。他决定到外滩黄浦江边找一找。他心里想,一个姑娘来找松涛,是谁呢?松涛万一有事到远处了,怎么办呢?……

    外滩江边夜间有风。风清凉,带着水味,江上夜航的小船上有流星似的灯光,江水在夜间发出轻微的潺潺声,沿岸停泊和在江中停泊的船只有黑黝黝的身影。夏强寻找着,发现有一对对的情侣在江边散步、坐着聊天,他审视着每一对男女,可惜总是失望。

    他正打算回去,再到松涛的报馆编辑部去看看,忽然看到有一对男女迎面走过来。男的个儿高高,女的是清汤挂面头。夏强在夜色朦胧中看清了这正是松涛和小妹!见他俩正手挽着手在走,夏强奇怪了!呀!什么时候小妹同松涛已经发展到手挽手在江边谈心了呢?但他顾不上多想这些了,跑上去就说:“啊!你们在这儿!找得我好苦!”

    小妹将挽着的手立刻松开了,江边的灯光不亮,看不出她和松涛的表情。松涛说:“夏强,怎么了?有事?”

    夏强四顾近处无人,点头说:“是的!急事!我不能不马上来告诉你!”他也不避讳小妹了,一股脑儿将先一会儿去看望白旮所见到碰到的事全都说了,最后说:“松涛!形势很险恶,很紧急,我不能不马上通风报信,你看怎么办?”

    松涛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思索着说:“现在是九点三十分了!我马上先去打个电话,你们在这等着。我到那里……”他手一指对街,“借个公用电话打一下,打了电话回来,我们再商量!”说着,留下夏强和小妹,就快步从江边上穿过马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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