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听了,依然闷住声不说话,苦恼地抽着香烟,惹得小妹连声说:“二哥,你少抽点烟行不行?看房里有了你这根烟囱,五步之内已经看不清人的面目了!我看凭这一条二嫂也不会喜欢你!”
母亲忙说:“小妹!别胡说!”
说起二哥夏国同二嫂白丽莎的婚事,有段来由。二哥的身材和面孔,长得挺英俊,极像美国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在重庆上大学时,二哥在一个同学家里见到了白丽莎。白丽莎与二哥那个同学的妹妹是成都燕京大学新闻系的同学。白丽莎一见二哥,就感到满意。二哥又是学校里出名拔尖的高才生。这样,白丽莎的美丽加上主动,使二哥坠入了爱河。白丽莎个性强,事事要占上风,要男人一切听她指使。二哥虽然也有性格,但属于能忍的那一种。婚后总算平平稳稳,面上是过得去的,在人们眼中,虽是“妇唱夫随”,倒也过得挺滋润。谁知,现在却像炸弹突然爆发似的,二哥有了离婚的打算。
夏强眼前浮起了白南史那严肃而又老练、狡猾的脸庞。白南史在他心目中早已逐渐形成一个狰狞、卑鄙的形象。但白丽莎不一样。白丽莎虽然是中央社记者,他同白丽莎还没有为思想上的问题辩论过,伤过感情。二嫂对他,每次见面还是热情友好的。而且,二哥的性格很不讨喜,白丽莎还算能忍受,有的女人可能忍受不了。再说,白丽莎的那些传闻并不可靠,用这来否定她太不公平。如果离婚,二哥马上就得离开白公馆独自去找住处。像二哥这种闷的性格,要再找个好妻子怕也困难。他同白丽莎的结合,如果不是由于白丽莎当初的主动,怕也是不会实现的。因此,他继续采取了“劝和”的态度,直率地说:“二哥,说实话,你的性格并不讨喜,如果我是女人,我可吃不消你这种个性。我觉得二嫂对你不错。她不提出离婚,而是你提出离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这一对还是般配的,离不如合!”
小妹笑着打边鼓说:“你和二嫂都是正统的国民党员,气味相投(她想说‘臭味相投’,但临时改成了‘气味相投’了),你们草率离婚干什么?别让妈妈为你们烦心了!靠不住妈妈今晚为你这事又要向我唆个七八九十遍呢!让妈妈安安心吧!”
夏国听了,也不知是不受用还是怎的,鼻子里哼了一声。
母亲又在阻止女儿了,说:“小妹,你就是胡说八道!”
空气沉闷,夏国找话说似的对夏强说:“上个月,我家的仇人丁默村在南京枪毙了,你怎么没到南京来一次?”
夏强说:“事先,不知他哪天执行,丹丹也没得到消息。后来,7月5号正午,丁默村在老虎桥监狱秘密处决。丹丹来电话说,临刑前丁默村吓得面无人色,两腿瘫痪,是两个法警夹着走上刑场的。我在事后,根据丹丹说的加上南京报纸上的报道,综合编写了一篇通讯寄给重庆《时事日报》发表了。这个特务汉奸,过去曾以杀人为职业,临到自己被杀,怕得要死。”
小妹说:“那天晚上,我们祭奠了爸爸!妈妈亲手做了几只爸爸生前爱吃的菜。”
夏国点点头,又闷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夏强觉得对二哥离婚的事劝也只能劝到这个份上,见二哥仍闷着,但不像刚来时那种不能忍受必须离婚的劲头了,马上岔开话题,说:“二哥,张灵甫死了,东北从四平开始又一连串打败仗,西北也似乎打得不妙,南京军界怕震动得很吧?”
夏国点头说:“传说张灵甫死的消息传来,蒋主席痛哭后发脾气掏枪把一条心爱的狼狗都打死了!”
小妹尖刻地说:“打败仗怪狼狗这算什么道理!”
夏国说:“我们保密厂忙得很!有时夜里也开工,枪械都拼命往前线运,可还是打不好仗!明摆着是可以消灭共军的,却被人家消灭了!”
小妹说:“那是政府要打人家,人家不还手让你打行吗?”
夏国冷冷看了小妹一眼,说:“再加上军人怕死军风纪也不好,工人学生不断闹事。尤其学生受共产党指使,老是闹得不像话,简直起的是第五纵队的作用!……”他有些感慨了。
小妹生气了,说:“你看,二哥,我像第五纵队吗?实话告诉你,我上午还在学校里开会呢!南京的‘五·二〇’血案,打伤、逮捕了那么多学生,学生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要饭吃、要和平、要民主有什么错?我们希望有一个真正独立、民主、和平、自由的新中国,我们不对吗?”
夏国摇头,去掏身边的烟点火吸,闷闷地说:“小妹,我这国民党员是当初上高中时强迫集体入的党。我也不爱搞政治。我是个技术人员。但我是你哥哥,觉得你是受到共产党宣传的影响了!我是难得回来的!我不爱辩论,更不想一下子改变你的看法。但我得劝劝你,不要盲从。盲从是要吃亏的!”
小妹顶撞说:“你是我哥哥,可是我服从的是真理。”
夏强说:“二哥,你是条犟牛!改变你的看法我看更难!但你没感觉吗,现在人心向着这个发动内战的法西斯政府吗?它给人民带来了稳定、幸福和希望吗?”
小妹说:“这个政府只会专制独裁!它贪污腐败、拉丁征粮,使工业凋敝、农村破产、民不聊生!它又媚美卖国,在国际上毫无地位!……”
夏国冒火了!忽然脸色苍白铁板着脸站起来向着母亲说:“妈!我回去了!明后天我也许就回南京!”
母亲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她被刚才子女间的那场激烈对立惊呆了。见夏国要走,也没有留,只“呣”了一声,默默地送二儿子。
小妹坐着未动,夏强跟着母亲走出去送夏国。
出了门,到了弄堂里,母亲和夏强又送夏国到弄口。夏国说他叫三轮车回去,临分别时他拍拍母亲的肩膀。母亲的高度仅仅到他的前胸。然后,他突然对夏强说:“夏强,白旮来了!他是很关心你的,有空,不妨去看看他。他也住东方饭店,我住315号,他在432号。我们辩论的事,你也不妨同他谈谈。他知道的内幕消息多,你可以听听他的意见。小妹幼稚,你可不该幼稚。你该多关心小妹才是!”
夏强问:“白旮他来干什么?”
“他当然是为共产党的事来的。我也没问他干什么。反正你该去看看亲戚么,他知道我回家来,当然知道我会告诉你他在上海的!”
夏强“呣”一声,但想:我该去看白旮吗?……
白旮从南京被毛人凤派到上海执行任务来了!
毛人凤相貌长得非常一般,待人处事很有一套。对人表面上常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其实是外柔内狠。戴笠死后,军统局成了国防部保密局。郑介民现在是国防部二厅厅长兼保密局局长,毛人凤是保密局副局长,实际掌大权。白旮老觉得毛人凤对过去戴笠的亲信有一种排斥,见到毛人凤心里总有些含糊。通过岳父军令部次长江鸿钧的活动,白旮正打算离开保密局在国防部系统找个好的职位。那天,毛人凤找他谈话,说:“听说你想离开。为什么?别以为戴老板对你好,我们对你不好!”
电风扇呼呼地吹,头转来转去,吹得白旮的头发飘飞散乱。毛人凤问的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但白旮机灵,说:“这是家岳江鸿钧的想法,其实我在这里觉得上上下下还是挺好的。”
毛人凤听白旮这么答,说:“职务我决定给你动一动。这一年来,我们在战略上虽保持进攻态势,但机动兵力不足,在东北、华北已处于守势,对陕北、东北的重点进攻已经很费力。中原地区兵力弱,形势不妙。上次山东孟良崮之战整编74师损失后,老头子和陈诚部长决定建立战地视察制度起一种监督、促战作用。我可以照顾你,考虑你也来干这件事,那可是带着尚方宝剑的钦差啊!详情以后我同你说,你看如何?”
白旮胁下出汗,暗忖:这是送我上火线了,居然说是照顾,真毒!但看着毛人凤的笑脸,又想:不过,如果去当战地视察员,军衔肯定得升一升,到了下边,也确算是钦差的待遇,因此装得似愿意又似不介意地说:“局座看着安排就是。事情太突然了,我以前还没想过呢!”
毛人凤的白净脸上仍旧布满微笑,看不出他肚里想的什么,说:“现在有件事想让你到上海去走一趟。你有经验,把这件事办了回来,我们就可以商量战地视察的事。你看好吗?”
白旮当然点头。
毛人凤说:“上海方面,最近破获了共党地下刊物《文萃》,抓到了几个货真价实的共党骨干。如今你去,是帮助查一个印刷厂。现已知道,这印刷厂专门在秘密为共党承印传单文件。你看,这是最近得到的一份以‘上海工人协会’名义秘密印发的传单!”
白旮接过传单一看,上印“上海各职工团体为揭破‘总动员令’阴谋联合宣言”。
毛人凤说:“这份传单,上报南京,老头子看到了大发脾气,亲自下了手令‘立即彻查破案’。现在中统也在查,我们也在查。我们可不能落后,所以才派你去!你头脑灵活,经验丰富,办事干练,到上海后住在东方饭店432号,那层楼上有好几个房间都是我们侦破小组的人。你去,祝你成功。”
这样,白旮就到上海来了。恰巧,家里发生了事。平时看来闷不作声的夏国突然同白丽莎吵得不可开交,一个砸了热水瓶,一个砸了金鱼缸,两人互不让步,都要“离婚”。白旮自小就同这个妹妹好,发觉妹妹平时一贯爱在夫妇关系上占上风,这次的事确是由于妹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晚上有时深夜才回家,外边风风雨雨有些绯闻传得很广。他对夏国的性格不喜欢,但知道夏国是个正经而且有才干的科技杰出人才,设计研制了一些兵器,上级曾大加夸奖。因此,并不希望妹妹离婚,这就决定拉妹夫同到上海散心。上海是花天酒地的地方,他有心让妹夫也逢场作戏、寻寻快乐,过几天再回南京,那时气也消了,两人可以重归于好。这样,他就拉着夏国一同到上海来了。
东方饭店在虞洽卿路上,是一幢老牌子的旅馆,如今只能算是二三流的旅馆。它东面离大世界不远,北面离四马路也不远。这旅馆从30年代后就以嘈杂闻名。门口有卖卤菜野味的铺子,大门外两边的墙上和电线杆上都乱贴着大大小小歪七歪八治疗性病的广告。一进旅馆,就可以看到涂得唇红脸白的女人,也闻得到浓烈的香烟味,听得到“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和响亮的胡琴京戏清唱声。白旮让夏国独自在三楼开了房间,强调自己忙,说:“上海是找快乐解愁闷最好的地方,最自由不过了。你既来了,就要解解闷。我给你找漂亮小姐陪伴。你放心。男人出来了就不要像在家里那样拘束做书呆子,在上海好好玩上几天,你再回去,保险你心里开心,也不介意丽莎的事了!我回去一个字也不会漏的。我实在太忙,没法陪你一同玩个痛快。你就独享一下吧!”说着,就拨号打电话,只听他说:“……对!要年轻漂亮的!来一个,315房间!”
夏国明白他是自作主张在叫向导社派个女人来了,马上摇手:“不不不,我不要!”
白旮笑了:“讲个故事你听。上帝造了男人后,男人寂寞,要个伴儿,上帝就又造了个女人给他。但不久,男人说,他受不了女人,这女人给了他很多烦恼,上帝就把女人收回。可是,过不多久,男人又来求上帝还给他女人,说不然他就没法生活。上帝生气了,说:‘男人呀!你有了女人说不行,没了女人也不行!你是怎么回事呀?’”
夏国听了,忍不住咧嘴笑笑。
白旮说:“我看呀!你今晚换个女人试试,明晚再换个女人试试,说不定过几天回到南京,你就不会再砸热水瓶。而我妹妹,经过这几天,你回去,她也恐怕不会再砸金鱼缸了!”说着,同夏国打招呼:“我走了,等会儿向导社小姐来了,你想怎么就怎么,完全自由!我在四楼432房间,刚到,靠不住要忙一宿!”
他真的走了。但他一走,就有人来敲门。夏国一开门,扑面来了一阵脂粉香,是个明眸皓齿、嘴唇鲜艳、苗条而丰腴的时装姑娘,长得甜甜的,她跨步进了房关了门,对着夏国微笑了又微笑。
夏国书呆子脾气来了,说:“你,你回去!我还要出去有事!……”说着,也不管那向导姑娘有多奇怪,他掏出皮夹,拿些钞票递到她手里,把房门“克”的开了,说:“再会!”
那姑娘看了看手里的钞票,掂量了钱数,也不说话,敛了笑容扭着腰肢就走了。
夏国打了个电话到楼上白旮房里。白旮接了电话,夏国说:“你叫来的那个姑娘,我打发走了!我马上要去看看我母亲和夏强他们。”
白旮挂了电话,摇头笑了:“这个书呆子!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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