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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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混乱思绪中似乎理出一点头绪来了!丹丹的建议不错。她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好,不是出于别的动机。出国镀金,过去和现在都是青年人发展的一条大道。我原来在大学里就有过出国的愿望。现在为什么把这种愿望、这条道路丢弃了呢?完全可以继续开拓这条路的嘛!我应该为我、为我和丹丹走这条路的嘛!我现在,对局势、对国家能贡献的力量是渺小微薄的,倘若我镀了金,我的身价将会大大增值。那时,倘若我认为应该如何,可能就比现在容易实现理想。人们也不会把我的文章当作可有可无,无足轻重。我写的每篇文章,会像时下那些名记者、名教授、名学者、名作家那样的引起人的重视,而不是由“麻辣蹄膀”丁一凡这样的人来主宰命运了!

    夏强常羡慕报纸杂志上那些被放在显著重要地位的名人文章的效应。那些进步教授、著名学者,文章似乎一言九鼎、一字千金,在社会上流传。我夏强写十篇、二十篇都抵不上他们一句话。说穿了,他们多数都是外国留学生或是曾被派往外国的大记者嘛!资历、学历放在那里,你怎能攀比又用什么去同他们攀比呢?

    现在和平死亡,内战全面展开,回旋的余地似乎确实没有了!来华调处的美国特使马歇尔被杜鲁门召回美国了,中共驻京、沪、渝三地工作人员都已撤返延安。人心普遍都反对这个政府!这个政府政治上压迫人民,经济上压榨人民,使人民在水深火热中受煎熬,谁都感到不可信赖、不可忍受。我同情共产党,愿意帮助他们,但我不是共产党人!丹丹说过,国内局势这么坏,你正好利用这个时机出国镀镀金。拿了学位回来了,国内的坏局面也该变好了……他仿佛看到丹丹张着明亮美丽的眼睛在问他。他不由自主地下决断轻轻在心里回答:“是的!丹丹,你说得对!”

    似乎对出国的问题已做出了决定,心里倒轻快了不少。就顺着往下再理第二个问题:办报或办杂志。

    丹丹的话也是不错的,这确是不可小看的一种事业。如果借了方国华的钱,一定尽快还他就是。东方说过,办报难,不如办一个杂志,编辑部可以就放在家里。需要门面发行,可以利用他友人在北火车站开的那家东华书局。东方还说,办一个中间面貌的但倾向进步的杂志比较稳妥。钱多办月刊,钱少办双月刊。这样,与丹丹都可以业余办,本职工作是不必丢掉的。年轻人,多干点事,劳累一点,不算什么……

    这样想着,对办杂志的事似乎也板上钉钉了!他心里又舒展不少……

    夏强傍晚时依然决定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火车。火车轰隆轰隆驶向和平门时,看到远处钟山烟岚、九华塔影、鸡鸣古寺都在眼际。那玄武湖上长堤逶迤,枯树衰柳,水面如镜,衰草萋萋,城墙古老,一派六朝烟水气。这次,丹丹未来接,因为夏强只说来南京,未说具体日期,妈妈也未打电报。下了火车,看不到丹丹,吹着冷风,夏强心里似欠缺了些什么。

    但,很快就在宁夏路雷公馆的花园里见到丹丹了。她笑着悄悄说:“偷偷在这儿等候你呢!我眼皮老跳,就猜着你要来了。爸爸可想你了!”夏强明白,雷老伯是会说些想念的话的。可是丹丹过去也说这话,是表明夏强不但是我丹丹的客人,而且是父亲的客人。她用这话来使夏强觉得欣慰,使得贞嫂和雷龙难说闲话。

    雷香山仍旧健壮、开朗、话音洪亮。他刚才在楼下客厅里会客,客人刚走,是立法委员卢白朗。他就独自在客厅里坐着休息。丹丹陪夏强到客厅见爸爸。见到夏强来了,雷香山显得高兴。夏强尊敬地问了好。老人问:“怎么好长时间不来呢?”接着却说:“你不在,有时我有些事真想同你谈谈呢!你在上海,带点什么新闻告诉我?”

    丹丹说:“爸爸,你身边放着我这个常受报馆表扬的大新闻记者,消息还嫌不灵通吗?夏强坐火车刚到,也该让他洗洗歇歇再谈嘛!”

    雷香山呵呵笑了,看得出他有多么喜欢这个可爱的女儿,说:“对对对,夏强,快去洗洗吧!张妈快开饭了,吃了饭再谈!”

    丹丹陪夏强出了客厅。张妈在厨房里炒菜,风将菜味和油味传来。雷龙夫妇看来依然很少在家。夏强问:“龙兄和贞嫂呢?”丹丹轻声说:“仍常常骗爸爸说他们工作忙,交际忙,实际是两个人仍爱在朋友家赌钱,还一同常在国际俱乐部跳舞,到秦淮河听清唱。”

    夏强提着包,由丹丹陪着到楼下自己那间看星星的房里去。房里被丁嫂打扫得一尘不染,仍像上次离去时的模样。床上的干净被褥早叠放好了。看来是丹丹让丁嫂这么布置好的。

    丁嫂送了茶来,见到夏强,亲热而且高兴。夏强笑着说:“感谢感谢!”丁嫂走后,夏强从黑帆布包里拿出漱洗用具,对丹丹说:“你好吗?”

    丹丹笑了,打趣说:“怎么好像生疏了呢?”

    夏强也打趣说:“你那封信伤了我的自尊心!令兄嫂介绍的那位油头粉面的齐克先生今天没来?”

    丹丹格格笑了,说:“别说酸话了!齐克先生差不多天天来纠缠,我都烦了。前天我找他谈了一次话,判了死刑,估计他不会再来了!”

    “判了死刑?”

    “我说,齐克先生,我给您看张照片,您看您的仪表比这位先生如何?”

    夏强说:“你拿我的照片给他看了?”

    丹丹摇头:“不敢!我先给他看的是电影明星刘琼的照片。他看了,问,这是谁?我说,一个朋友。他说,比我漂亮!我说,人家不油头粉面,人家气质好。他不吱声了。我又拿了一张照片给他看,说,您看您的仪表比这位先生如何?”

    夏强说:“谁的照片?”

    丹丹笑:“对不起!这次确是你的照片!他看了,问,谁?我说,一个朋友。他叹口气说,这人很不错!哈哈,夏强!”丹丹说:“你无须动手,用照片就击倒他了!……我说,齐克先生,您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别的照片我就不再给您看了。反正,以后您如果要看望家兄家嫂,请尽管来。但如果是来看望我,我怕浪费您的时间精力。您就不必来了好不?”

    夏强笑了,说:“啊呀,小姐,你不能这么损人家!”

    丹丹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澄澈如夏日湖泊的眼睛柔和而安详,笑着说:“我这都是为了谁?你不知道?他想来伤害我,我已经够大度宽容的了!”

    夏强被她的纯真专一感动,忍不住伸手要抱丹丹。丹丹并不厌烦,但用手推挡说:“快去洗洗脸和手吧!看你脸上还沾着火车上的煤灰呢!”

    晚饭就雷香山、丹丹和夏强三个人同吃。

    花园里有一树洁白的槐花,恍若串串璎珞,花影浮动,暗香四溢,甜甜的香气随风传到饭桌上来。

    张妈做的荤素五道南京菜是:蒸香肚、盐水鸭、炒芦蒿、肉丝茭儿菜,外加开阳虾米煮干丝。夏强特别喜欢芦蒿和茭儿菜,这外地吃不到。抗战前,夏澄教授在南京教大学,家安在南京成贤街,夏强自小吃惯了这类蔬菜。南京的蔬菜有所谓“春八鲜”的,就是芦蒿、茭儿菜、豌豆苗、菊花脑、春笋、蘑菇、蒿苣、蚕豆。这八样“鲜”都生在初春或仲春。芦蒿、茭儿菜几乎是南京独有的。夏强吃着这种独特的清淡可口的饭菜,不但合口味,而且想起了家住南京时的一些往事。

    雷香山听夏强谈了到苏州、无锡采访的见闻以及上海的近事,说:“老蒋和陈诚对自己的力量估计得太高,原先说几个月可以解决问题,现在说要花几年解决问题。这七八个月打得不妙。前天一个老朋友来,说从去年7月到现在,平均每月国军总要损失八个旅,虽然占了百把座城市,但这种消耗吃不消。加上物价飞涨、币值暴落,宋子文的行政院长下了台,老蒋自己兼任行政院院长了!我看,他如今简直像抗战时的日本人了,泥沼陷得深深的,跳不出来啦!”

    夏强说:“农村现在不得了!我在苏州、无锡看到征兵、征粮、土地荒芜,去年歉收,粮荒严重,从美国进口粮棉,但无济于事。”

    雷香山说:“岂止粮棉!雷龙夫妇在行政院救济总署。这实际是个在中国推销美国剩余物品的机关。后果是中国的外贸逆差达到十亿美元。美国剩余物资以大大低于中国货的价格在华倾销,工业全给他们冲垮了!”

    夏强说:“上海失业工人和破产的小商人大大增加,做摊贩维持生计的有十多万人。去冬警局整顿市容没收摊贩货物,逮捕摊贩,五千摊贩请愿,遭军警镇压,死伤一百多,震撼了全市。”

    丹丹说:“应当说震撼了国内外!美国人在中国真是不做好事!美货倾销、美军暴行,去年年底的沈崇案[2],引得北平、上海、南京许多地方的学生和群众都示威游行、请愿抗议,镇压也无用,说政府媚美卖国,一点没错!”

    夏强说:“老伯,您是国民党的元老,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仁者、智者,您熟人多,应当施加影响,发挥作用,使活得太艰难的中国人能喘口气!”

    雷香山笑了,停止吃饭,叹口气说:“你说得对,我也总想到年轻时不怕抛头颅的往事,也想还能出点力尽点绵薄,但我早就老了,闲置了!我这门大炮虽出名,但当局很反感。你不知道吧?我的立法委员最近被改组掉了!这个月初,宣布改组立法院,新任立委五十人,其中国民党十七人,青年党和民社党这两个附庸,分赃分到了十三人和十二人,还有无党派八人,派人打我招呼,说,国民政府不久也要改组,张群将任行政院长,也要吸收民、青二党和社会贤达参加,变成一个多党政府……”

    丹丹喝着干丝汤笑:“什么多党政府呀!开玩笑!”

    雷香山说:“告诉我,以后会再给我安排职务的,要我放心,这次暂时把立委的位置让给青年党。我一笑置之,但说:‘青年党,敌伪时参加汪伪政府,是个汉奸党!不知老百姓会怎么看?’今天,你来之前,卢白朗来看望我仍是谈这事代表上边来慰问我,并劝我以后少放炮。我说,我这门大炮立法院撤了炮架,以后我到中山陵搭个台子放炮!卢白朗走时很尴尬。现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令人可悲!”说到这里,老人脸都涨红了。

    丹丹爱护父亲,见雷香山激动得脸都红了,说:“吃饭莫谈时局,我们谈点高兴的事吧。”

    雷香山摇头:“有什么高兴的事!本来抗战胜利了,谁不高兴!可是今天,谁能高兴?”

    夏强转移话题,问丹丹:“前不久,上海《新民报》副刊上登了个《冥国国歌》的事,你听说没有?”

    丹丹说:“知道了!我们报馆接到上海的电话,提到这件事,要我们注意,叮嘱编辑记者不要闯祸!”

    雷香山对丹丹说:“这事我还不知道呢!你没告诉过我。”

    丹丹说:“报纸我没找到。只是听说,不然早拿给爸爸看了。”

    夏强说:“我特地带了一张来,等会拿给老伯看。”

    三人吃完饭,同到客厅去坐。夏强去房里将那张2月20日的《新民报》拿给雷香山和丹丹看。

    这首署名“愚者”的《冥国国歌》,仿国民党党歌兼国歌的词,改动词句讽刺了内战政策和镇压政策。听说是上海摊贩事件和劝工大楼血案发生后,收到的愤怒读者投的稿。全文是:“战神土地,污党所宗,以建冥国,以建‘打’同,兹尔多事,唯民前锋,昔也非现,主义是祟(别读为崇,以谐其音)。世人似蛹,毕罄毕终,异心亿得,动辄死终。”[3]

    丹丹看了,笑着说:“真厉害!真滑稽!胆也真大!”

    雷香山两只洞达世事的眼睛闪闪发亮,说:“厉害是厉害!滑稽也滑稽!意思有一点但不多,只能说有点糊涂胆大!这样一刊登,这张报怕要倒霉了!”

    夏强说:“白南史发表讲话,说是污辱国歌,大逆不道,要《新民报》自动停刊,并交出《冥国国歌》的作者,在跑马厅开群众大会公审。这是自投稿,没法找作者,但《新民报》派人在京沪奔走找了权威人物帮忙,结果停刊一天,登报道歉,这件事才算过去。”

    丹丹说:“民心真是越来越仇视了!这歌词是在诅咒灭亡。《尚书》上说:‘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这味道差不多呢!”

    她不愿父亲再多为时局伤神,说:“爸爸,我扶你上楼去休息。你该去听听收音机里的京戏轻松轻松了。”

    夏强总算恰巧赶上了国防部军事法庭3月10日对谷寿夫的宣判。

    3月10日午后,夏强同丹丹一起到了红砖绿檐富有东方情调色彩的励志社大礼堂旁听对日本乙级战犯、中将师团长谷寿夫的判决。

    路上,丹丹告诉夏强:“丁嫂常问我谷寿夫什么时候枪毙,昨夜我告诉她今天宣判。今早她问我:‘会不会判死罪?’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变得晦涩、阴冷、脸色煞白,我真怕她又犯病。”夏强说:“你该多同她谈谈,解解她心上的创伤。”丹丹说:“不那么容易!经历过南京大屠杀遭到强奸和刀刺的人,仇恨在心,怎么能忘?丁嫂说,如果谷寿夫判了死刑,她要去看枪毙。她怪我上次没带她去看枪毙酒井隆。”夏强默默无言,丁嫂心上的创伤难以愈合,自己心上的创伤又岂能愈合!

    上悬“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横幅的励志社大门外,群集着受害而愤怒的南京市民,都想挤进去旁听。头戴钢盔的宪兵和士兵布着岗守着门,只有发了旁听证的人才让进内。战犯法庭里,楼上楼下人快坐满了,估计总有两千人光景。

    审判官席设在台上,桌子都覆盖着蓝布,一进去就看到了白丽莎。丹丹的熟人多,同白丽莎打了招呼又同一些记者打着招呼,去前面一排坐下同别人谈了起来。夏强就迎上去向二嫂问好,并在白丽莎身边坐了下来。

    白丽莎打扮得依然鲜艳,打趣说:“怎么来了南京不来看看我们?你这是‘乐不思兄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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